我在韓國給朝鮮人當中文老師,他們和你想的並不一樣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19-10-28 21:26
在韓國,有很多出於種種原因離開朝鮮的人。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個相關的故事,我已經記不清故事的具體內容,當時覺得他們的經歷離我很遠,但他們的形象已經深深印入了我的腦海。
在韓國讀語學院的時候,某天突然看到學校QQ羣發佈了一家在仁川幫助朝鮮人適應韓國生活的中心招募繼任中文老師的帖子。雖然剛到韓國不到兩個月,但懷着對這個羣體的好奇,我打通了那個電話,用結巴的韓語問他們是不是需要中文老師。
電話那頭是個非常友好的韓國小姐姐,親切地問我情況。我説剛來韓國,韓語不是很好,但我非常希望可以幫助朝鮮人學習中文。也許是被我的熱情打動。小姐姐告訴我,學生有一定的中文基礎,不需要從拼音教起,所以韓語水平不是特別重要。
在中心,我們的教學方式是一對一的,也就是説,我只能和一名朝鮮人有比較密切的接觸。而且,我們的關係僅存在於中心內部:志願者中心規定,不可以私下獲取他們的聯繫方式,不可以私下約他們出去玩。如果違反了規定,就會被開除。
負責人小姐姐告訴我,這些離開朝鮮的人歷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韓國,他們內心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傷痛,韓國政府和民間NGO花了很大心力來幫助他們在韓國的生活和撫平他們的傷痛。
所以,志願者需要非常注意,不可以説揭他們傷疤的話,也不可以問及他們逃離的原因以及過去在朝鮮的日子,除非他們主動和你説。
在之後的八個月裏,我嚴格遵守了這些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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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裏,從朝鮮來的小姑娘,會如同電視裏看到的那樣樸實無華,甚至有些灰頭土臉。負責人的描述也讓我非常擔心,那些不願訴説的過去,會對她們造成過大的心理負擔。
這些刻板印象一直在腦海中打轉,直到我見到我的學生。
她非常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老實説,她的打扮和普通韓國女孩沒什麼差別,畫着精緻的妝容,丸子頭略顯俏皮,白色T恤牛仔短褲,身上的香水味有一些濃。
她比我大兩歲,我倆用中文夾着韓語溝通。她説她已經在當地公司上班了。因為之前在朝鮮時學過一些中文,後來在中國也呆過一段時間,所以很喜歡中文。
她沒有中文名,我根據她的韓語名發音,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南敏荷”。我告訴她,敏是聰明的意思,荷是一種夏天盛開的美麗的花。她説她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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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課是每週二晚上8點到9點,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敏荷長髮飄飄,穿着剪裁合身的正裝,一身都市麗人的裝扮,像是剛剛下班。我問她是從家過來的嗎,她説她從公司過來,今天加班。
我誇她漂亮,她拿出手機給我看一張LV包的照片,説要是配上這個名牌包她會更好看。我問她怎麼知道LV包的,她説都來韓國快三年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名牌不就是讓全世界人都知道的嗎?
接着,敏荷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説沒有。她説,可以找個男朋友,讓他給你買LV包。我説我以後有錢可以自己買。她説:“不一樣的,要讓男人給你花錢才有意思。我現在的男朋友就給我買了幾個包。”我問她男朋友是不是韓國人,她説是。
我順口問了一句:“在朝鮮的時候,朝鮮男人會給你買包嗎?”
敏荷離開朝鮮的時候只有17歲,她説,那個時候吃都吃不飽,哪有時間想男人。
在朝鮮的時候,敏荷有中文老師,中文老師不僅教會她中文,還告訴她關於中國的一些經歷。從老師的口中,她知道了中國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比朝鮮高出不少。敏荷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嚮往。
離開朝鮮後,敏荷身無分文,她輾轉到了中朝邊境的親戚家中,但親戚告訴她,沒有身份證是不能留在他們家裏的。親戚給了她一些錢,讓她去南方,找工作比較容易。
在南方,敏荷找到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工資很低,一個月2000塊左右,包吃住。雖然對我們來説很少,但在朝鮮,2000塊的工資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原本她以為就要這樣打黑工一輩子了,突然有一天,她看到電視裏播送韓國政府悦納逃離者的新聞。韓國政府不但給逃離者韓國身份和安排房子,而且會供他們接受教育,還有專門機構幫助他們適應韓國生活和培訓他們的英語與計算機技能。
她心動了。下定決心要去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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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敏荷離開了中國,一路輾轉到了緬甸,在湄公河邊看到一夥人在裝集裝箱。他們躲進了集裝箱,船沿着湄公河一路到了泰國。在泰國,他們被抓進了監獄,韓國大使館派人過來,花了15天的時間檢查了他們的身份,之後包機送他們到達了韓國。
到韓國以後,敏荷又在監獄裏呆了15天。再次確認她不是間諜後,韓國政府給了她韓國身份證。如同電視裏看到的那樣,敏荷有房子,有生活補助,還能免費接受教育。敏荷喜歡中文,中心還專門幫她招募中文老師。
聽着她講的這些傳奇經歷,我很難想象一個17歲的女孩多次死裏逃生的畫面。她説,為了幸福,為了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她説,韓國是個充滿奇蹟的地方。她很享受韓國的生活,既不用擔心吃住,也不用擔心被抓,只是偶爾會做噩夢,夢到逃亡途中被抓的同伴。每次只要夢到他們,她就愈加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生活。
在這裏享受着優厚待遇的同時,敏荷也會想起在朝鮮的母親和弟弟。敏荷想把他們接過來,看看三八線另一邊的人們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可是她知道,把他們接過來的可能性很小。她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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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敏荷,學中文是不是要考HSK漢語等級考試。她説不是,只是因為感興趣。來到韓國以後,她沒有能一起練習中文的夥伴,但她不想因此喪失中文這項技能。雖然工作中很少用到,但她覺得多一門語言多一條出路,並且隨着中韓交流的加深,她覺得中文是加分項。
我倆就像朋友聊天一樣,與其説是我教她講中文,不如説我們在彼此學習。
我會和她聊我的快樂與煩惱,她也會和我説關於她在韓國的日常。她告訴我,一開始她對韓國的一切都很新奇,別人對她好一點點,她就會掏心掏肺。
但是後來發現這只是韓國人習以為常的禮貌。看着她略微失落的眼神,我有些心疼。我決定教她一些中國人自我治癒的方法。
我告訴她,中國的古人有惆悵的事情時就會寫詩,念一些很美的詩句時,就能感受到原來這世界上有人和她一樣經歷過悲傷、快樂和不被理解,心情就會變得很好。於是我倆讀了一個月李白的詩,她説她慢慢變豁達了。
在那些我們一起交流詩句心得的日子,也是我們兩個異鄉人修心的過程。她也因此愛上了中國文化,時常讓我給她講成語故事,纏着我給她講中國的各種趣事。她説,我經歷的中國和她見過的中國不一樣,她分不清哪個是真的中國。
我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説:“你相信我嗎?” 她説:“相信!”我説,哪怕是我經歷的中國,也不一定是真的中國,僅僅是中國的一角。所以你還是要自己去獨立思考,辨別真假。從人們的態度裏剝離出真相的過程也許很難,但如果真的探究出真理,這個過程是值得的。
我建議她未來有機會可以換個身份去中國走一遭,説不定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她説我是她見過最特別的中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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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相處了6個月之後,敏荷突然有一天拿着一本《知音》雜誌,告訴我那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她説她想了解更多經營婚姻和男女關係之道,希望我能夠講雜誌中的故事,但我並沒有答應。
我問她買到那個LV包包了嗎?她説買到了,不過不是男人送的,是自己賺錢買的。我問,為什麼不讓男朋友買了?她説換了個新男朋友,以後不需要男人買包了。自己賺的錢買的包,揹着比較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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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敏荷的中文水平已經可以讀懂中國雜誌了。她自己讀完了那本《知音》,她説那本書果然很無聊,怪不得我不肯給她講裏面的故事。
我問她以後會不會來中國玩,她説也許會吧,畢竟韓國政府沒有在她身份證上標出她的特殊身份。她説她想去看看故宮,感受一下我和她説的中國歷史的味道。
作為中心唯一一箇中文老師,離開那天,中心的韓國人志願者和我一起聚餐,大家宛如一家人一般,像剛來時一樣對我噓寒問暖。有一個15歲的小女孩,她説她剛來韓國不久,在韓國政府資助下,正在上高中。
她的笑容純粹而温暖,絲毫沒有死裏逃生留下的愁容。像向日葵一般,彷彿在告訴我:對自由和幸福生活的嚮往使他們變成了太陽。
四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聯繫過敏荷。但我很難忘記她的勇敢和堅強——無論是對夢想和幸福的追求,還是在面對三八線兩邊的天壤之別時,依舊保持勇敢和獨立的精神。
即使沒有主動聯繫她,我還是在Instagram上關注了她的帳號。在那裏,我時常看到她去各地旅遊笑得陽光燦爛的照片,我知道,她應該在這個國家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