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世界冠軍之後,她在40歲選擇了安樂死:人生殘酷,縱情活過就好_風聞
最华人-最华人官方账号-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最华人2019-10-28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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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薺麥青青
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
——金庸
作家史鐵生在他的文章中曾經談到人生的三種困境:
第一,人生來只能註定是自己,人生來註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着孤獨。
第二,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
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着恐懼。
顯然,第三種困境,是人類的終極命題。
但弱者逃避它,勇者直面它。慨然赴死,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命運所能做出的最後裁決了。
比利時時間10月22日,殘奧會冠軍瑪瑞克-費福爾特,以安樂死的方式結束了自己40年的人生旅程。
對於費福爾特的辭世,她的醫生在接受採訪時説:“人們向她告別,她走得很平靜,在親情包圍中最終離開人世。”
26年來,飽受痛楚折磨的費福爾特,一直在與病魔做着頑強不屈的抗爭。
她依靠着自己強大的生命意志和永不言棄的體育精神,獲得了2012年倫敦殘奧會金牌及2016年裏約殘奧會多枚獎牌。
生無可歡,死又何懼?費福爾特生前對安樂死的選擇,態度非常堅決:“人們總是看到我獲得金牌後的勝利笑容,但是沒有人能看到極度病痛,在黑暗裏掙扎的我。”
《挪威的森林》説:“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與之永存。”
26日,費福爾特的遺願曝光,她希望在自己的葬禮上,所有人都舉起香檳,“在我的葬禮上會有香檳和紅酒,這將是一個節日,因為我從此獲得自由,不再受苦。”
她終於可以和這些年的痛苦做一個了斷,終於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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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一大詭異和殘忍之處就是,你永遠不知道它將在哪裏轉彎,並且,它引領你走向的不是通衢大路,而是萬丈深淵。
千禧之年,彷彿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多少人在虔誠祈禱,世紀的曙光可以為自己帶來好運的加持和新生的力量。
但就在那一年,14歲的比利時姑娘費福爾特被查出患有一種罕見的、無法治癒的退行性脊柱疾病。
這種病會導致肌肉疼痛、癲癇發作、視力下降,甚至身體癱瘓。正如費福爾特自己所説:“幾年前我還能畫出美麗的圖畫,但是現在我的視力只有原來的20%。”
父母帶着她輾轉求醫,但最高明的醫生也對此一籌莫展。
醫學的昌明也有它力所不逮的區域。
▲費福爾特和父母
與病魔短兵相接的那些年,她風華正茂。但無限可能的未來,就這樣戛然而止。
患病後,她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時刻準備去接受煉獄的考驗。她的身體隨時預警,甚至無法斷定半個小時之後的狀況,也許癲癇會突然發作,疼得大汗淋漓,只能依靠止痛藥、安眠藥和嗎啡暫時止痛。
意外來臨的時候,總是一聲不響將人打入地獄。脆弱的人,坐以待斃;不甘的人,與命運博弈。
或許身體受到重創,使她更加意識到運動的重要性。
在最初患病時,為了幫助身體恢復,費福爾特會在輪椅上進行籃球訓練,她也由此對輪椅籃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費福爾特嘗試籃球訓練
她無法健步如飛地上籃,無法身手敏捷地突破防守,但在輪椅上的閃轉騰挪還是讓她找到了運動的樂趣。
她為此參加了哈塞爾特的一傢俱樂部,她成為俱樂部唯一的女性。
她還嘗試過一年的深潛,但因為受限於身體的治療,不得不放棄。
在朋友的建議下,喜歡挑戰的她在 2004 年開始嘗試游泳比賽,並參加鐵人三項的訓練。
但這樣的訓練讓她的身體和意志經受了更大的考驗。很多個夜晚,她經常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她甚至因此徹夜難眠。
“我的身體真是太疲憊了。早上我讓護士給我注射了一針嗎啡,然後去參加訓練,我正在努力趕走身體中的恐懼情緒。”
兩個月後,她在比賽中拿到女子組第三名,而且是唯一坐輪椅完賽的運動員。
2007 年 10 月 13 日,費福爾特參加了在夏威夷舉辦的超級鐵人三項賽,她在日記裏寫道:“我的夢想成真了。”
2006 年和 2007 年,她還兩度獲得手搖自行車組別的世界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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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終究不是“超級鐵人”。2008年時,好運並沒有攜夢想一起到來,她的病情持續惡化,她再也沒辦法參加鐵人三項了。
她躺在病牀上,隨時要迎接那排山倒海襲來的陣痛。生活在猝不及防的世界裏,她毫無安全感。
最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已無法獨立生活。
她難以接受那個病懨懨,無法掌控人生的自己。最沮喪時,她告訴朋友布倫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生活毫無意義,繼續活着沒意思,太難了,太糟糕了。”
人是什麼時候徹底對生活絕望的呢?那就是無法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更難以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本來,她擁有的就已經少得可憐。這個不治之症,不僅剝奪了她的健康,如今,又將她熱愛的事業席捲而去。
這於費福爾特而言,是致命的打擊。
可生命是有尊嚴的,即便不敵病魔的來勢兇猛,但也不能輕易繳械投降。
2008年,是讓她備受煎熬的一年。她做了一個驚人決定:簽署了安樂死文件。
費福爾特坦言,“我真的很害怕(痛苦地死去),但是安樂死的協議讓我冷靜下來,因為我知道當我再無牽掛時,我還有這些協議。”
沒人想蹈入死地,但費福爾特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那種凌遲之痛,正一點點地剝奪着她對生命的無比熱愛。
費福爾特對安樂死的選擇贏得了朋友的支持:“她很固執,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當然也清楚不想要什麼,疼痛無處不在的人間地獄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她能控制自己的生活,會活得更久。她不希望被病痛終結生命,就像在説,‘由我來決定自己什麼時候死,你説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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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下安樂死文件後,費福爾特反而釋然,開始迎接新的挑戰,“我命由我不由天,與病魔抗爭期間,我寫了兩本書,《終生體育》和《硬幣的另一面》,第二本書《硬幣的另一面》是關於疾病對我生活的影響。”
她參與拍攝的紀錄片在電視節目中播出,更重要的是,她開始在全新的項目上展現了自己的運動天分——轉型成為輪椅短跑運動員。
“很多人問我,當肌肉被傷痛和藥物消耗殆盡,怎麼還能做到保持微笑,取得好的成績?對我來説,運動和輪椅短跑,也是一種藥。”
2012 年倫敦殘奧會,費福爾特成為了很多人關注的焦點。在世界大賽的跑道上,坐在輪椅上的她,微笑地接受着人們的歡呼和向她的致敬。
費福爾特在賽道上“一馬當先”,獲得了 T52 級女子輪椅短跑 100 米冠軍,19 秒 69 的成績了打破殘奧會紀錄,現場 8 萬名觀眾起立為她熱烈鼓掌。
那一刻,激動的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此外,她還獲得了該級別 200 米亞軍。
▲2012年倫敦殘奧會費福爾特獲得100米冠軍
2013 年,她在一次比賽中造成了左肩受傷的重創,醫生預言她再也無法重回巔峯。
她想突破自己的極限,並將之視作對命運發起的再次衝鋒。她把病房變成了健身房,進行“魔鬼化”的嚴格訓練,康復後打破了三項世界紀錄。
後來,她特意向那個醫生致謝,“你給了我野獸一般的力量,讓我變得更堅強。”
2016 年裏約殘奧會,費福爾特得了一場急病,在奧運村打了一天點滴之後,她仍當仁不讓,拿到 T52 級女子輪椅短跑 400 米銀牌。
雖然沒有斬獲金牌,她依然是比利時的家鄉迪斯特最受擁戴的英雄,她所到之處,人們皆將之奉為貴賓,她的頭像被印成巨幅廣告,成為整個城市,甚至國家的驕傲。
在一次里約殘奧會期間的採訪中,費福爾特表示,疼痛有時只能讓她睡10分鐘,是體育支撐着她活下去,“對我的身體來説,太艱難了!每次訓練,疼痛都如期而至。但就算如此,我也會為每一場比賽而努力訓練。我為之努力,驅散所有恐懼和其他因素。”
縱然意志如鋼,心態樂觀,但如影隨形的病痛像夢魘一般糾纏着她,並蠶食鯨吞着她岌岌可危的健康,讓她不得不再一次做出艱難的抉擇——選擇退役。
費福爾特説,獎牌有兩面,一面是快樂,一面是悲傷。“我想象不出比這更好的方式來結束職業生涯,”“但告別心愛的運動依然讓人悲傷。其他人退役是因為他們不想繼續下去,而我必須停下來。我的精神還想前進,身體卻在哭泣,大喊着,‘救命,別練了,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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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退役後,費福爾特沒有讓自己成為一個在惶恐中等待死亡降臨的“廢人”,她又有了新的目標。
進行室內跳傘時,垂直的風洞,飛翔的幻覺讓她被牢牢禁錮在輪椅上的身體,體驗到了久違的自由。
今年 9 月,費福爾特坐上蘭博基尼,在佐爾德賽道上,真正領略一名賽車手才能擁有的“風馳電掣”的速度與激情,“我喜歡速度,享受腎上腺素穿過身體的感覺。”
作為一名殘疾運動員,費福爾對冒險充滿了神往與熱愛,她曾坐着輪椅去蹦極:
“那次差點要了我的命,”費福爾特説,“我張開雙臂一頭紮下去,後來我才聽説這是不被允許的。幸運的是,結局還不錯。”
她無數次津津樂道於自己曾有過的“瘋狂”。
縱情地體驗,好過平靜地腐爛。
但天難遂人願,很多時候,僅僅是活着,就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費福爾特的疾病發作頻率越來越高, “有的時候,我前一分鐘還是好好的,後幾分鐘卻像要昏死過去一樣。”
無數個夜晚,費福爾特被病痛折磨得驚聲尖叫,分貝大到能吵醒隔壁的鄰居。這種無法靠意志力去控制的疼痛讓她生不如死。
她一次次在生與死的博弈中掙扎,努力捍衞着生命的獨立與尊嚴,直至這種守護終告失敗,於是,11年前簽署的安樂死協議從塵封之中被重新啓動,鄭重執行。
費福爾特希望所有人都能坦然看待安樂死,這只是一次人生選擇,而不是謀殺。
儘管讓親友們一致同意她的決定未免殘酷,但他們最終都尊重了她的選擇。
天堂的另一層意義,應該是對無盡苦難的終結。如果汪洋般的痛苦已經褫奪了一個人對生的貪戀。
當剩下的時間屈指可數時,她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在手還能寫字的時候,她給每一個關心與愛她的人寫信以表謝意;她甚至計劃好了葬禮,在悼念的環節,平時用來陣痛的氣泡酒都可以作為慶祝之用。
“我希望每個人都喝一杯,然後向我舉杯,‘她的人生很精彩,只是得了重病,不過多虧了這場病,她才做了那些別人只能想想而不能做的事情。’”
“活過”,就是對生命沒有敷衍地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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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金庸:人生應如何過?
先生回答:“人生就是大鬧一場,悄然離去。”
當我們一次次叩問生命的價值與存在的意義時,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碧海無波,直至涓流匯海,抑或絢爛燃燒,哪怕灰燼以埋。
文學家徐訏在《夜》的一文中表達過他的生死觀:“看人世是悲劇還是喜劇似乎都不必,人在生時儘管生活,死時釋然就死。我想是一個最好的態度。
對於生不會貪求與狂妄,對於死也不害怕與膽怯,於是在生時不會慮死,在死時也不會戀生。”
費福爾特生前曾把自己稱作是“瘋狂的女人”,在談論自己的夢想時總是抑制不住興奮與喜悦之情:“駕駛F-16戰鬥機”、“在拉力賽車中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比賽”、“策劃一個從她14歲被診斷出病症開始的博物館”……
▲費福爾特曾坐在輪椅上完成蹦極
有大把時光能去支配的人,庸碌行世;沒有未來可期的人,卻一次次憧憬着未來。
費福爾特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曾來過,我曾無比精彩地活過。
但當靈魂的重量,與生命的長度發生不可逆地衝突時,她寧願選擇前者。
有尊嚴地離開,好過與命運的惡鬥。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恕我提前退場:
“我終於還是要走了,這會是我最後的解脱。”
她40歲的生命被永遠地定格在2019年10月22日。每個人在哭聲中來到這個世界,她不希望離開時在哭泣中收束尾聲:
“請記住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