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的虛假繁榮:收黑錢、互爆黑料,搞飯圈文化_風聞
财经无忌-财经无忌官方账号-独特视角记录时代冷暖2019-10-28 20:08
文 | 葉灰燼
《三體》獲雨果獎已過4年,中國科幻界的“星艦港灣”,依舊熱鬧。
10月25日至27日,剛剛過去的這個週末,在極富科幻氣息的重慶,舉辦了盛大的中國科幻人聚會,以劉慈欣為首的百名中國科幻文學與科幻影視精英匯聚一堂,召開中國科幻羣英會,慶祝中國民間科幻大獎——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誕生十週年。會上,向同獲雨果獎的郝景芳和《流浪地球》導演郭帆頒發科幻星雲勳章。
如果説,曾經的中國科幻是一顆流星砸在火鍋攤上就會全滅的東西,現在可以説自豪地宣稱,自己是發展到了擁有成熟產業鏈的文化產業。
近十年,中國科幻創作者不管是在海外市場還是電影產業上的探索,都得到長足進步,這是個不容置喙的事實。
然而,盛況不能掩蓋隱憂。
這麼些年過去,中國科幻在普及度和海外影響力都有所上升,為什麼交上來的答卷都不是那麼讓人滿意呢?
01
科幻人的科幻
2015年,二流導演孔二狗接下了將劉慈欣的名作《三體》翻拍成電影的重任。他説:要砸也要砸在中國人自己手裏。
2019年,砸掉中國科幻的承諾,由《上海堡壘》來兑現。這部演技尷尬,情節弱智的電影,被認為“關上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大門”。
但是中國人真的不懂得如何拍好科幻嗎?從一條縱向的中國科幻電影發展史來看,中國科幻曾經也是有過輝煌。
自1978年,葉永烈一篇科幻小説《石油蛋白》開始,中國科幻進入第一個高峯期,《小靈通漫遊未來》《珊瑚島上的死光》 《飛向人馬座》作為三大力作耳熟能詳。
《珊瑚島上的死光》甚至被拍成電影,為後來中國科幻電影的發展指明瞭道路。而《霹靂貝貝》《瘋狂的兔子》也擴寬兒童科幻電影的範疇。
圖:《珊瑚島上的死光》
進入80年代,科幻小説在書市上如騰瀑一般,自有河流。魏雅華的《温柔之鄉的夢》,金濤的《月光島》,劉興詩的《美洲來的哥倫布》,蕭建亨的《密林虎蹤》,童恩正的《雪山魔笛》,鄭文光的《太平洋人》和王曉達的《波》等等,無不膾炙人口,讓一代大學生飽餐渴飲。
當然,一時間的創作繁榮不完全表現在多產。過硬的科學探討、科幻作者開始對自我角色定位的積極探索,明確尋求本土特色和民族化,成為了尚懵懂的中國科幻的鮮明特質。
一時間,幾乎所有的文學刊物和科學報刊都爭相發表科幻作品,幾乎所有的科技類出版社,對科幻小説的出版,都是敞開大門的。
不完全統計,內地的科幻刊物,有海洋出版社的《科幻海洋》、江蘇科技出版社的《科學文藝譯叢》、四川省科協的雙月刊《科學文藝》、科學普及出版社的文摘性刊物《科幻世界》、新蕾出版社旗下創辦的大陸第一份科幻專刊《智慧樹》。除了這些專門發表科幻文學的媒體,還有《少年科學》、《科學時代》、《科學畫報》等。
繁榮的發展同時,帶來的是科幻姓“科”還是姓“文”的問題。純技術問題轉到性質問題,在物理學大咖錢學森的影響下,走上了一邊倒:錢學森曾多次表示,科幻是個“壞”東西,因為科學是嚴謹的,幻想卻沒有科學的規範。
1983年,經過一場風波,一時間,科幻出版部門風聲鶴唳,噤若寒蟬。出版管理機關多次發文禁止刊發科幻小説,相關雜誌紛紛停刊整頓,已經試刊成功的《大陸科幻小説報》,申請刊號的報告再也沒有下文。科幻期刊從20餘家鋭減至只剩1家;
四川的《科學文藝》成為碩果僅存的雜誌(後來的科幻世界)。雜誌失去了政府支持只能自負盈虧,最困難之際,《科學文藝》每期僅700多份發行量。鄭文光因此突發腦溢血。隨後,葉永烈退出科幻界,童恩正和蕭建亨先後出國,其他科幻作家紛紛封筆。
此後超過10年,全國幾乎沒有一篇科幻作品。甚至後來的中國第一人劉慈欣想投稿都沒有地方可以投。
想不到,科幻的第二次熱潮跟教育掛上鈎。在1999年的高考作文題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而高考前一週出版的《科幻世界》第七期竟與其“不謀而合”——該期卷首刊登的是當時《科幻世界》主編阿來的文章,講述記憶移植實現人類長生不老的夢想。
同期的“每期一星”欄目發表的《心歌魅影》,也是一篇以記憶移植為題材的科幻小説。《科幻世界》因為高考作文事件而聲名遠揚,發行量逐年上漲,最終達到空前絕後的40萬冊。雜誌社甚至能夠依靠出版業務置辦大樓,取得了商業的巨大回報。當時的王晉康寫出了大量膾炙人口的短篇經典,甚至蟬聯6屆銀河獎。一代科幻傳奇誕生了。
科幻迷的參與度也高漲,以北大清華為首,各地大學積極開展“科幻社團”,水木年華BBS佔領頭版的,常常是關於科幻作品的探討。
從這些科幻社團當中,也湧現了大批新鋭科幻作家如柳文楊、潘海天、劉丹濤、陳楸帆、李興春、黃孟西,那時候雜誌風格大膽,各種各樣風格題材的先鋒實驗作品紛紛出爐,擴展了讀者對於科幻的認知。而如今聞名遐邇的大劉,在當中甚至並不是很顯眼。
從作者到編輯,科幻迷,沒有人是為了金錢而進入這個行業。科幻於他們更多是精神上的宗教。一代人生生不息的努力才鑄造了後來的輝煌。可以説那些年,科幻是純粹科幻人的科幻。
在這種輝煌的黃金年代,科幻創作的經濟回報沒有水漲船高。科幻創作者和編輯難以依靠稿費生活,生活壓力也帶來了創作的窘境,但這種窘境在為科幻奉獻的熱情當中被淡化了,不構成當時的主要矛盾。柳文揚的自殺也被政治正確地掩蓋為手術失敗,被追思緬懷。
這也為後來熱錢湧入、科幻從業者向錢看齊埋下了伏筆。畢竟,以今天的視域看——只有經濟獨立才有人格獨立。就算是仰望宇宙的科幻,也不能違背這一基本規律。
隨着2015年《三體》的獲獎,一場科幻之路的“大轉彎”開始了。
02
大眾的科幻
《三體》獲獎這個節點,打開了從核心科幻,到泛科幻,再到今天我們所謂“飯科幻”的分野。
對於不瞭解科幻的中國公眾,《三體》獲獎讓公眾驚訝於中國人自己也能寫出不亞於歐美水準的科幻作品,另一方面,一直為想象力匱乏而煩惱的影視行業,發現了寶貴的故事資源——科幻。
20年前的那本,主創不得不踩着三輪車挽救、瀕臨關門的《科幻世界》雜誌的故事,已經成為明日黃花。
現在,我們可以“驕傲”的説:至少科幻發展到了數據最好看的時刻。它成了一門據稱產值高達數百億的大生意。郭敬明的最世文化也簽約了大批科幻作家,試圖在科幻領域大展拳腳。數年間,IP價格也翻了幾十甚至上百倍。原先,與科幻完全不相干的行業紛紛殺入IP的搶購戰場。
另一方面,是各地飛長的科幻影視產業基地。根據《經濟觀察報》報道,連“接盤俠”、房產大佬孫宏斌的兒子孫喆一都加入科幻佈局的搶灘登陸戰。《流浪地球》、《瘋狂的外星人》兩部影片,都拍攝於融創文化旗下東方影都融創影視產業園。
作為人類歷史上出現奇葩領導最多的一本刊物,老大哥《科幻世界》怎能坐視“圈外人”來科幻賽道撈錢。2014年,空降社長萬時紅提出了地產大企劃“中國科幻產業園區”。
根據規劃,園區佔地1000畝,總投資100億元,力爭建成全國乃至全球科幻迷的樂園,中國科幻影視的拍攝、製作、放映基地,中國科幻創新教育示範中心,以及中國科幻產品研發孵化集聚區”。園區將內置科幻博物館、機器生物館、科幻影城、科幻版權運營中心、科幻嘉年華主題公園等項目。
結果證明,將科幻以“產業園區”一類的概念運營,不過是換個名頭在搞房地產而已。通過借用星雲獎銀河獎的傳統可以借用,另一方面借大劉的東風,挖掘科幻這片細分藍海市場。通過政府圈地,和各種大型活動當中引入大量以前跟科幻圈不相干的資本。
最終,決策層之間的鬥爭,讓這個“宏偉藍圖”變成紙上談兵。
幾番內鬥,人才已經散盡,只能留下把《科幻世界》子刊《奇幻世界》辦倒的主編,在上班時忙着微博上針砭時弊,批鬥元老,好早日轉型成知識付費KOL,帶貨《我成為一名鬥士的奮鬥歷程》。
我們不禁要問:這些年,科幻真的發展的更好了嗎?
似乎從海外翻譯和版權輸出,行業經濟來説,有了那麼一點起色。但是許多年前那個百花齊放,在認知角度衝擊讀者的時代,已經悄悄地、明確地結束了。
固然,我們可以用“紙媒正在衰落”這個邏輯來解釋,但當你打開一本最新的《科幻世界》,你會看到的是:“青春”科幻,“戀愛”科幻,“不男不女喜歡不女不男”科幻,甚至是“成人”科幻。
時代潮流的轉向,讓人們越來越喜歡看140字的微博,而非有深度的科幻長文。一方面,內容產業越發向大眾審美傾斜。另一方面,無處不在的資本,在看上科幻受眾的消費能力之後,便迅速滲透進來,在科幻原本硬核的核心包上適合傳播的形態。雖然從一定上擴大了科幻的傳播面積,但也讓那種鋭意進取,追求深度的科幻離我們遠去。
曾經劉慈欣冒着退稿的風險寫出以粒子作為主角的小説,充滿了探索精神,而現在創作的作品更多像是自媒體寫作一樣,充滿了“梗”。
他似乎不再扛着最硬最難理解的硬核點子衝向唯一的真理,最窄也是最偉大的門。熱點事件,某種程度上對公眾的迎合,也許對於科幻普及做到了一定貢獻,但也讓渴望看到未知之美的忠實讀者感到水準下降。
人們開始感嘆:再也看不到黃金時代的磅礴大氣,再也看不到讓詩人在地鐵上熱淚盈眶的霧氣草原,再也看不到衝擊三觀的科幻創意。我們只能嗅着《球狀閃電》那束逐漸消失的藍色玫瑰惆悵。作家富豪榜的排位,作協主席的標籤和密集的訪談和走穴,更多對於作品以外抱有期望的粉絲,讓大劉無法純粹創作。
和大劉一樣迷失的,是科幻作家這個羣體。受飯圈文化的影響,一些著名作家的粉絲還會給自己起統一名號,比方説滲透到IT大佬朋友圈的“磁鐵”。甚至還有相應媒體,收費幫客户寫黑文,可謂生財有道。科幻行業娛樂圈化,科幻迷羣再也不討論作品,跟豆瓣鵝組一樣天天扒作者八卦黑料。
多麼想帶上她的眼睛,回到過去那片科幻的淨土,但資本不會同意。就像熵必然會增加一樣,科幻最理想的時刻,已註定遠去。
03
未來的疑惑
如果許多年前,眾多敢於創新,敢於用想象力挑戰陳腐的年輕人支撐起宏梁。現在的科幻,更像是用劉慈欣一己之力硬撐的破屋。
雖然各地的科幻大會仍然熱情地招呼人傻錢多的企業家入局,科幻產業也從單純的作品衍生到手辦,文化衫等各個領域,但《科幻世界》已在書報亭裏銷聲匿跡。
在籤售會,影視發佈會,科幻影視投拍儀式喧囂的表象下,國內只有兩家科幻原創作品的雜誌,《科幻世界》和《新科幻》,每種雜誌每期能夠發表的作品數量為5至7篇,一年不到200篇。科幻圖書出版市場每年能出版200種就已經很樂觀。而如今,《新科幻》已經停刊。
將近10年,除了三體以外,真正對國際文化市場產生顯著影響力的科幻作品幾乎為零。而中國人談科幻小説,似乎也只談《三體》。
一位投資人説:“比方説像大劉那種場景宏大的小説,要投資拍攝至少要上千萬。但偏向校園青春,披着科幻外皮的小説,好拍。幾萬塊錢買下來,拍不了也損失不大。市場現在比較青睞這塊。”
然而到現在,“中國科幻元年”給觀眾交上的答卷,是《上海堡壘》,以及無數買了拍不了,只能爛在肚裏的小型科幻IP。
行業等待着劉慈欣再一次創造奇蹟,救贖科幻。
實際上,劉慈欣在中國科幻黃金時期並不顯眼。他只是一個從井噴時代長跑到這個平庸時代,而顯得格外光輝的長跑選手。商業從不評判高度,它只推崇典型,許多同樣優秀的作家黯淡於歷史之中,中國科幻並沒有因為劉慈欣而得到更全面的發展。而人們對他越多的期望,除了增加中國“科幻救世主”的光輝,毫無用處。
中國科幻的基底,一如以前的薄弱。
劉慈欣早期作品《朝聞道》裏,決心犧牲自己獲取真理的科學家,對阻止自己的女友説道:“你問我,如果你的臉在火災中被燒得不成樣子,我該怎麼辦?我説我將忠貞不渝地陪伴你一生。你聽到這回答後很失望,説我並不是真的愛你,如果我真的愛你,就會弄瞎自己的雙眼,讓一個美麗的我永遠留在心中。”
換成現在,科幻這個“姑娘”不會這麼傻了。她會往自己原本清純的臉龐打玻尿酸。反正,為她花錢的主顧都是瞎子。
回到篇首的問題,科幻產業似乎因為資本的進入而顯現出生機,但也丟失了許多寶貴的品質。從業者能夠重新拾回初心,帶給廣大讀者和觀眾最本真的感動嗎?
畢竟,科幻是給人做夢的——潮水湧來,潮水褪去,希望在這場潮水後,留在地上的,不會是一個個遺憾的坑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