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時發生、卻不被意識到的少年霸凌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28 19:57
我小時候長得早,所以沒怎麼吃過虧。小學一年級138公分,小學畢業就超過170公分了,在小學生而言,高而且胖。
所以我小學生涯,不太打架,主要是勸架。打過架的小孩都知道,小學生打架,談不到步伐站位、拳打腳踢。主要是摔跤:互相揪住,誰倒地誰輸;一腳踢出去,被抱住摔倒就輸;揪頭髮、抓耳朵、掰手指,滿地打滾。那會兒我力氣大,就過來負責拆架:別打啦別打啦!——一把扯開,按住。那時節我力氣大,又仗着老師寵我,武力和背景都不吃虧。因為我自己沒捱過欺負,所以一度不相信,還有人會挨欺負——小孩嘛,自我中心,只看得見自己看得見的世界。我小學有位同學。個子不高,成績不甚好,家境不知道,一年四季穿一身藍運動衫褲,姑且叫他運動衫。運動衫不太招大家喜歡:因為他母親的緣故。這事説來話長,簡略言之,他有個同胞兄長,小時候走丟了;自那之後,母親受了刺激,精神不太好;運動衫上課,偶爾一抬頭:教室窗口就是母親的臉。老師們偶爾出去,勸她回去;她就是微笑,但堅持不走,運動衫也出來勸,沒用。老師們嘆一口氣,算了。一來二去,全校都認識她。大概到小學畢業前那年,有段時間,我常去新華書店,有時能遇見運動衫:他有些課不太明白,我們那裏的新華書店三樓,許多舊教材擺一摞,許你看,別偷走就行。運動衫就這麼看教材,偶爾抄點題型。我遇到他,跟他聊。我問他為什麼不去問老師,他説不敢。為什麼不敢?他們不讓我去找老師。説我找老師,就關我。誰?運動衫報了幾個名字。那時因為小學畢業要報考重點初中,老師常列班裏排名,我對班級裏的成績瞭如指掌。那幾位都是中不溜秋的成績,中間摻雜着一個數學奇佳、語文和英語中等的優生——那個優生還挺得數學老師寵的。運動衫説,那幾個人經常指使他:買吃的,買喝的,做那些舉手之勞比如抄詞、造句之類的作業。他們並不打運動衫,只是會圍他起來,問他:做不做?他看着對方人多勢眾,只好點頭。他們不許運動衫去找老師。敢去?就關——把他關到教學樓後面車棚旁校工堆掃帚的小屋裏。按照行俠仗義的風格,我應該去把那幾個傢伙揍一頓。當然沒有。我做了一個小學生的邏輯應有的舉動:跑去告了老師。老師批評了那幾位一通,家長會上,跟那幾位家長説了幾句,就過去了。老師當時,主要對那位數學優生痛心疾首:看不出你還會做這種事!還以為你是好孩子呢!
幾年後,我跟那位數學優生重見面,打籃球,聊起來。事情過去幾年,他也沒記恨我。我問起他們為什麼欺負運動衫,他説了幾點,我歸納一下大意:
——運動衫成績差,老師不喜歡,欺負他也沒後果。——運動衫人緣差,因為他的媽媽,大家都笑話他。——運動衫人緣差,幾個人欺負他,當笑話。優等生呢?本來被人當個書呆子(小學生對數學奇好的孩子,有種奇怪的敵意),但跟着一起欺負過運動衫了,大家都跟他一起玩。——他的家長開完家長會回去,輕描淡寫地問:你們小孩打架?以後不要打架。要專心學習!——他為什麼不記恨我呢?哈哈哈,因為都過去了嘛,小時候的事情誰記得啊。那時我是初中生,尚無“校園霸凌”這個概念。
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種惡意:因為一個人沒有後援,沒有靠山,所以可以組團欺負他。對初中生如我而言,這就是一種“有組織,有邏輯的惡意”了,而非簡單的“我看他不順眼要打他”。很多年後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典型的校園霸凌。
成年人多會覺得孩子們的世界很簡單。再大的事,“啐,小孩打架,多大點事”。過去了。然而孩子的世界,已經很複雜了,其惡意,甚至比成年人更直白。大人們懂得利弊得失,孩子們則沒有顧慮,許多孩子的善意與惡意都是赤裸裸的,不加修飾,不計後果——他們不考慮後果。因為許多小孩子是如此缺乏同理心,所以許多孩子施展惡意時,甚至沒意識到“我們是在霸凌”。
男生之間的霸凌也許更多強權和肉體暴力,女生之間的霸凌則更細密瑣碎,尤其是寄宿的女生,等於是被扔到一個荒涼絕漠裏。為什麼“校園霸凌”這個詞在我少年時很少被提起呢?一方面是,成年人依然會覺得這不過是小孩打架。“小孩懂什麼?”另一方面是,在我少年時,精神暴力這種概念還不流行。實際上,就在此時此刻,互聯網上討論校園霸凌,依然只算小範圍討論。無數忙於工作,將孩子就近扔到一個子弟小學的家長們,沒時間看這些——他們才是最該關心校園霸凌的人,但他們恰好會錯過這一點。這是校園霸凌最可怕的地方:**普遍存在,卻很少被意識到。**被霸凌的孩子,許多是被挑選的弱者,不容易發聲。霸凌者的家長,許多因為對孩子的寵溺,對孩子內心世界的普遍低估,把爭端幻想成阿貓阿狗之間小打小鬧,幾秒鐘就過去了。因為缺少同理心,施加暴力的孩子,不會覺得自己在施加暴力,沒有創傷的他們過了幾年,“過去了嘛,小時候的事情誰記得啊?”老師們怕麻煩,差生們在家長和老師那裏都沒有話語權。
於是發生了,就發生了。
最可怕的是,一旦畢業,一切都過去了。
於是都過去了。也包括我自己。那個數學優生跟我這麼説,説我在小學時,看到人扭打,也經常過去一按一拉,就把人按住了。他自己也被我這樣按過,也就認倒黴。小學生嘛,可不就是這樣,靠力氣,靠人多,靠老師寵,決高下。吃虧了,認倒黴。我當時聽了,當然自辯:我按住人都是為了勸架嘛,我從來不主動挑事啊,我也不欺負其他同學……現在想來,我當時的自我辯解,多少也透着自以為是。我覺得自己沒欺負人,我在勸架,我在維護和平,但被我一把按住的少年們,果真能心平氣和麼?不知道。**我們都無法瞭解別人的內心。**最理想的解決法子,當然是指望每個孩子都有同理心,能自覺,能自我管束,能温良恭儉讓。但這是理想狀態,而且不太現實——同理心這玩意,着實與年紀與閲歷有關。在沒培養起同理心之前,熊孩子和校園霸凌的少年們,或意識到,或意識不到自己在作惡,那麼最簡捷的法子,是讓他們領受點代價。
所以歸根結底,這依然是監護人們,老師們的責任:——得把孩子,無論是別家的孩子還是自己的孩子,當成一個人看待。他們可能小,但並不是金剛不壞沒皮沒臉,吃了虧也能若無其事過十秒鐘就忘的毛絨玩具。在各人家長,尤其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裏,孩子是天使,但在文明世界裏,他們是未馴服的小獸。在他們培養起同理心之前,需要恰到好處的保護和管束。——如果哪位説:自家孩子,雖然欺負了別人,但也不能讓他吃虧啊?要管,怎麼下得去手啊?那我只好這麼説了:每個孩子長大時,無論從小到大如何被寵溺,最終都會通過某個教訓,終於得知:
“這世界不是圍着你轉的,給我老實點”。這個教訓,如果是監護人來負責給,還好掌握尺寸,不至於落下心理創傷。由別的人來給,那教訓的輕重,真就不一定了。
三年前寫的了。
而這一切,還在我們看不到或看到了依然沒意識到的地方,悄然發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