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揹着女友偷偷打遊戲的年輕男人們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28 15:45
年輕的牆圍曾一度庇佑我們。25歲之後,男孩們組建家庭、成為父親,需要直面婚姻、工作、孩子、父母……被責任和壓力纏繞的他們,在每天開黑的幾個小時,找到喘息的間隙。
過了25歲,你很難再那麼喜歡女人。
至少我們羣是這樣。2017年中,我組了一個遊戲羣,一個邀請一個,做金融、搞IT、弄新聞、企業諮詢、寫作的混搭直男羣成型了。每天晚上八點鐘,羣裏準時有人發聲:
“女朋友看電影去了/老婆逛街了……我自由了!有人打兩把王者不?”
馬上,一羣人拋工作拒老婆躲合夥人,彼此邀請着進入峽谷。別的男人是車庫3分鐘——下班開車到家樓下,在工作和家庭的夾縫點一支煙。我們,是車庫3小時。
小白就是被我拉進羣的。他是我大學同學,大理白族人。最早見到他,是在學院籃球隊,他個子不高,自來卷,皮膚特別白,讓我一度以為白族皮膚都這麼好。當時院裏學生幹部鬧矛盾,一夥人抓大二主力,另一撥人,想鼓動大一新生自立門户,搞得我們這羣才進校門的菜雞很尷尬。訓練了幾次,大家都變得不會打球了,只有小白一個人,和球場上所有人談笑風生,擊掌,打招呼,喂球。
運動,是大部分男生的第一次社會訓練。有這種遊刃有餘能力的,不是隊長就是大哥。我當時就記住他了。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大理的白族小夥子。畢業後,很多人説自己迷茫,小白徑直回到大理,考了公務員。
2年後,我來到大理。沒有選擇新移民常住的古城,而是在本地人聚居的下關,根本沒什麼社交。小白隔段時間就找我吃飯,把朋友介紹給我。買房子,裝修,他們都給了我切實的建議。我才發現他在縣城,把工作做的紮紮實實,幫我把買房子的事情理得門清。還是他,我想,還是那個球場上唯一談笑風生的人。
這種人打遊戲怎麼能差呢?有一天我發現他也在遊戲好友列表上,就拉他打了一局,他拿了李元芳,控龍反野特別穩。於是邀請他進羣,進來他就是羣內大腿,一手打野節奏帶得起飛,特別是刺客阿軻,殺人手起刀落,從來不打招呼。一開始大家還不熟悉,都按照老習慣,想等2分鐘有大招再抱團,小白經常二級溜到邊路,拿下一血。他節奏很詭異,抓哪條邊路沒有定數,一旦裝備成型,就完全進入自己的節奏。
我們常見的語音是:“阿軻,這波機會不好,撤了吧。”
小白沒説話。
“我靠,你怎麼自己上了??”
……
“牛逼,撤吧哥,殺一個得了。”
……
“哥,差不多得了!哥!哥你真牛逼!”
這時候他才會得意地向我們解釋,提前半分鐘出了無盡戰刃啊,看到對方虞姬先放了二技能啊,剛才神走位躲了白起控制什麼的。
當然了,也經常有頭被人打爛的時候。那時候語音就變成了:
“阿軻,這波機會不好,撤了吧。”
……
“我的我的”,他説,“講道理,就差一點裝備。”
作者圖 | 小白的阿軻戰績圖
2017年下半年,小白都是羣裏最粗壯的大腿。他又邀請了兩個大理州的朋友,羣裏的人來自河南、浙江、北京、陝西、美國、上海……人和人隔着距離,可是一句“排位嗎?”,就抹平了時差。我們贏了互吹1小時,輸了講道理十分鐘,夜深人靜後,我們快樂地陪伴着彼此。
2017年底,小白的妻子懷孕了。
要説結婚,從來就不是兩個人,而是兩羣人的事兒。這不,我們羣也感覺到懷孕的痛苦。到了排位時間,小白人忽然就不見了。人喊來了,打着打着遊戲,突然會掛機幾分鐘。他的阿軻漸漸失去了節奏,甚至開始問:
“這波我上不上啊?”
……
我們:“你他媽倒是上啊!”
羣和羣之間,經常有友誼賽,拉個房間,十個人進去,總要打那麼三、四局決個高下。小白的阿軻,經常把別人心態打崩,弄得不歡而散,最後成了各個羣必ban的英雄。打多了,有時候小白也帶別的羣友上分。
他妻子懷孕後,其他羣友也發現阿軻沒那麼厲害了。打了幾次,有些朋友微信來問:你們羣的阿軻怎麼了?最近有點坑啊。
我説對啊,要不我帶你們打幾局?
他們説,算了,我還是單排吧。
我倒是還經常和他雙排,夜深人靜,小白會突然微信過來,問:“在嗎?媳婦才吐了,照顧完,睡不着”。和他玩着,有時候他能開語音,有時候只能聽,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就像大學時候的籃球場。
他往返於工作的縣城,大理市區,昆明的研究生項目,還有自己老家、妻子孃家。每個週末,都會開車六、七十公里。1月,他告訴我,孩子是雙胞胎,懷孕期間營養要跟上。4月,他更多地提起體檢,兩個孩子的身體負擔很重,他妻子的身體有兩項血液指標超了一些。他決定多做營養餐。之後,小白每天下班就給媳婦做飯。
他是親近的朋友裏,最早懷孕的一個。大多數人都在職場裏打拼,有了男女朋友,也卡在房子、收入,或者一顆焦慮又不安穩的心上,別説懷孕了,連結婚都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狀態,老和他開玩笑大侄子要出生啦,我要當叔叔了。有時候打遊戲,他説實在有點累,但挺踏實的。年齡到了,順其自然,也算人生的一步。
我説你這娃生出來,我就多了兩個大侄子,一個去打球,練三分練成庫裏,從小繼承勇士球迷基因;一個出生就培養打野意識,過了十年就是本羣打野主力了呀。
小白嘿嘿笑,説倆孩子辛苦點,但是一步到位,都值啦!
娃一步到位了,遊戲卻越走越偏。刺客打野太考驗注意力,小白改玩起“混子”英雄,鍾馗、盾山,隨便放放技能,隨緣開團;白起、呂布,多出肉裝,又有傷害,進場攪和就完事了。他最愛的還是法師甄姬,憑藉多年刀刃上跳舞的經驗,隨便預測一下走位,放一放技能,就贏了嘛。
贏了還不忘説一句:“怎麼樣?我甄姬賊強!”
我們花了很久時間適應小白的變化。缺了大腿啊,上分不好上了。其他羣的朋友,則帶着困惑和責怪,他們不理解發生了什麼,只是自己想玩甄姬的時候,卻被小白搶了。我聽到他們説,你們羣小白怎麼變坑了呀,我説,生活裏要當爸爸,遊戲裏就降輩分了唄,珍惜現在吧!等倆娃出生,他連玩的時間都沒了。
6月份,我去醫院探望,帶了一捧花給小白的妻子。她的病牀在靠窗的位置,一個簾子,隔開了一片小小的空間,牀頭櫃很小,擺上花就顯得滿了。
她精神還好,就是每天做的檢查有點多,可是沒辦法。醫生反覆告訴他們,雙胞胎給她的壓力太大,有幾項指標始終降不下去,不早產,產婦身體吃不消。早產,孩子要承受巨大的風險。
能怎麼辦?醫生説,儘量讓產婦調理好,延遲到早產的合理區間。懷孕七個月,他妻子就和其他九個月的產婦一樣住院。
那段時間,小白打遊戲少得多。有一次他突然掛機,導致我們輸了。當時五排,還有另一個羣的朋友在,輸了立刻就不願意了。回頭在自己羣裏,截了遊戲界面,一直在責怪。“變菜了就不説了,五排還能掛機?基本素質呢?”後來每次碰到路人掛機,還拿小白出來説,“五排都掛機,路人掛機就不算什麼了嘛。”
小白後來很正式地向我們道歉,然後只偶爾凌晨兩、三點,拉我雙排打一打。我們就聊天,問下醫院的檢查結果。
看望後的第二天,他妻子的羊水破了,緊急進了手術室。倆孩子都三斤多,在NICU裏(新生兒監護病房),還沒抱到。我聽到就很擔心,我一點兒科概念都沒有,只是覺得三斤,實在是太小了。
過了幾天,我想着去探望一下。小白給我發微信,説:“兄弟,我和你説件事情,你知道就行了,憋在心裏有一陣了。”
“怎麼了?”
“我的小寶不在了,病情太重沒挺過來。”
我瞬間不知道説什麼,僵了一下。
“另一個孩子呢?”我問。
“還好,有些併發症,黃疸,血紅蛋白高,凝血不好,但都是時間問題,應該沒什麼後遺症”,小白説,“小寶就困難得多,困難太多了。”
我現在都不忍心想那樣的畫面,我更不知道小白是如何挺過來的。小寶出生窒息,重度貧血,溶血癥,第二天開始肺出血,渾身插着管子,扎着針,帶着呼吸機。
“這幾天我簽了無數字,這種治療,那種治療,開始時我父親陪着我,後來我就讓自己偷着去,半夜去”,他説,“第三天,我就感覺到了。我根本睡不着覺,睡了也很淺,出了兒科找個椅子坐下,哭了好幾次。”
我想起來,這幾天後半夜,小白找過我打匹配賽,全程關着語音。我住在大理北市區,西洱河邊,窗户正對着蒼山,也對着小白他們住着的大理大學附屬醫院。凌晨後的月亮走向西邊,藏到蒼山背後,一片燈光月光霓虹光照過來,我並不知道,遊戲的那一頭,他正身處地獄。
圖 | 大理市區泰安橋 巖畫攝
“我現在去找你吧,陪你坐會兒”,我説。
“不用,你來了也招待不好”,小白説,“我就打字跟你説説。幾天了,也就打打遊戲,想轉移點注意力。可還是憋在心裏,懊喪,無力,太難受了。”
我説,嗯。我知道,當一個人想説説話,你能做的,就是不要打斷他。
“早上醫生通知,去看看他倆。這是五天來第二次見到他們。
“上午10點,我簽了放棄治療同意書,籤的時候心裏放下很多了。然後醫生抱着小寶出來,穿戴好了,沒有心跳也沒有氣息。我抱了一會,爸媽、岳父母每人抱了一下,很安靜。
“等火化通知書過來,我簽了字。現在和你説話,我是帶着微笑的。看開了,可能我們和小寶緣分不夠,上輩子欠了他。還有大寶,好好對他吧。”
我們又聊了一會,但我頭腦空空,像被打了一耳光。那天晚上,我都在想,如果是我,我能怎麼做。小白説,沒想到當父母第一關,就是地獄模式,事情真來了,就寧願自己扛着。懷孕時,買好的雙胞胎衣物、牀、玩具,他都自己回家收拾好,留下單人的。送走父母,岳父母,一個人在兒科門口,處理希望和絕望。小白還説,後來妻子突然問,如果當時選擇去昆明,去省城更好的醫院,會不會結果不一樣?
會嗎?不知道。能去嗎?透支一下精力,透支一下收入,可能也去了。那為什麼沒去呢?
這就是生活吧。
過了25歲,不是很難喜歡女人,而是都沒時間喜歡自己。
年輕就像一座監獄,不管是到期釋放,提前越獄,都有那麼一天,你要面對沒有邊牆的陽光,要認識到世界不止有自己。你會結婚,會工作,會有孩子,會扶住衰老的父母,在焦頭爛額的間隙,在生活的破綻裏,有那麼一點空間,點上屬於自己的煙。
有人出獄後不適應,想回去,有人糾結要不要逃走,害怕離開後的渺茫。小白呢?他就像大學第一次見到那樣,在猶猶豫豫,尷尬的籃球場,和每個人隨便的聊着天,上場打球。就像畢業後回到老家,工作,結婚,生子,沒有迷茫和糾結的空間。有時候,一些人就擁有這樣簡單的直覺,引領他,趟過生活。
出院後,我拎了幾袋紙尿褲,和朋友去看小白他們。客廳裏,擺了不少親友送的禮品,他岳父母在做飯,我走到卧室,看見小小的娃娃,躺在他妻子身邊。我上去抱了一下,很輕。
“現在才5斤多,沒有其他初生兒重”,小白説,“醫生説小時候多注意,容易生病,過了6、7歲就正常了!沒什麼影響。”
我們留在那吃了晚飯,聊了聊工作,遊戲。同行的倆朋友,是小白的同事,也被他帶到遊戲羣裏,互相都熟悉。我們開玩笑,説小白接下來就只能打甄姬了,就當中路法師混一混吧!carry全場的日子過去了。
看望之後,果然好一陣子沒在遊戲裏見到小白。後來,我們打遊戲,也不像之前那麼多了,羣裏的人要麼升學,要麼轉到新的工作崗位,要麼結婚,很難湊到一起,變為週末偶爾的線上聚會。輸贏越來越不重要,只要玩起來就很開心。
我們一羣陌生人,在一段共同的間隙期,用一款遊戲連接到彼此,也是一種奇怪的運氣。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小白孩子滿月後,就經常在羣裏發娃的照片。一天天,孩子胖乎起來,身體也很好。我們在羣裏逗他,“啥時候教大侄子打遊戲啊?”他很認真地説,“還沒會走路呢,等他能自己走了再説吧”。然後我們八、九點鐘,問他排位不。他就發一張孩子咧着嘴玩玩具,或者正在啼哭的照片:“看娃呢,你們玩你們玩”。等大家都結束了,偶爾,他在羣裏發一句:“有人打局匹配嗎?我不能説話。”
我睡得晚,通常都看得到。
“來”,我説,“大侄子別突然醒了就行。”
“那我不能保證”,他説,“我玩啥呀?”
“甄姬”,我斬釘截鐵地説。
“要不,我打局阿軻?好久沒……”
“別別別”,我趕緊打住,“哥你甄姬賊強,真的。”
於是熟悉的Timi響起來,十幾分鍾後,熟悉的大侄子哭聲,和清脆的defeat也響了起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END -
作者 | 杜修琪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