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戍仙與《丹鉛總錄》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0-29 19:13
唐、宋、明三朝文人中,各出一“仙”作為代表,唐代李謫仙、宋代蘇坡仙,大概是無可爭議的。但明代能夠與唐李白、宋蘇軾相抗衡的“大仙”,似乎很難票選出來。不過,晚明很有影響力的思想家,福建人李贄把他重要的一票投給了四川人楊慎。若是如此,則非常湊巧,“三仙”都是四川人了(可以稱之為“岷江派”或“峨眉派”了)。李贄《續焚書·與方訒庵》雲:
岷江(按,指四川)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並我朝特出,可怪也哉!
這裏的“楊戍仙”即是楊慎,李贄稱之為“戍仙”,這裏的“戍”,是謫戍的意思,還需要從改變楊慎命運的“大禮議”説起,此處暫且摁住不表。
位於成都的升庵祠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今屬成都新都區)人。楊慎是早慧的天才,十一歲時就能作詩,十二歲時就能模仿賈誼的《過秦論》作文。當時的文壇領袖李東陽發現楊慎這麼好的苗子,就直接攬入自己門下了。楊慎不負眾望,二十四歲中狀元,又是宰相(內閣首輔)楊廷和之子,官翰林院修撰,任經筵講官,與皇帝講論治道。一切都來得很順利。但命運的眷顧在他三十七歲(嘉靖三年,1524)時似乎戛然而止,這一年楊慎被貶往雲南永昌衞(今雲南保山),最後直到七十二歲時死在了貶所。他的父親楊廷和,作為內閣首輔大臣,也在嘉靖三年辭歸故里,四年後楊廷和被“削職為民”,次年即卒於新都。
楊升庵畫像(現存雲南省博物館)
楊慎與父親楊廷和的這次重大變故,都是由於嘉靖初年的“大禮議”,類似的朝廷重大爭議曾在北宋出現過,即所謂的“濮議”,皆是因為舊皇帝死後沒有兒子,而新即位的皇帝,又開始張羅給自己的親生父親以崇高的名分,比如説,可否給自己親生的父親也來個“準皇帝”的諡號之類的。儒生最講究名分,他們固執地教導嘉靖皇帝,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皇帝,你爸爸不是,你爸爸不能有這個名分。於是朝廷就因此而迅速分化為兩派。“大禮議”的激烈爭論,直接撕裂了整個明王朝的官僚系統。楊廷和、楊慎父子在“大禮議”中與十八歲的嘉靖皇帝尖鋭對立,以楊廷和為首的反對派,都被年輕氣盛的嘉靖皇帝打倒了,那些附和迎合嘉靖皇帝的大臣們則獲重用,而經過多年的努力,嘉靖皇帝也為自己的親生父親興獻王爭得了“睿宗知天守道洪德淵仁寬穆純聖恭簡敬文獻皇帝”的尊號。
對於楊慎等執反對意見的人來説,這次政治鬥爭的失敗是激烈而慘痛的。楊慎等人為了諫阻嘉靖皇帝,“撼門大哭,聲徹殿庭”,徹底惹怒了嘉靖皇帝,“悉下詔獄,廷杖之”。十天後,楊慎等人並不罷休,於是嘉靖皇帝“再杖七人於廷”。這就是“大禮議”的循環模式:大臣諫阻,皇帝廷杖之,大臣再諫阻,皇帝再廷杖之,最後以大臣或死或貶而終結循環。楊慎再次受廷杖後,很快就被貶往戍所了,“扶病馳萬里,憊甚。抵戍所,幾不起”,從廷杖下撿回一條命,又差點死在了戍所。而其他一些勸阻的大臣則沒有這麼幸運了,御史王懋説:“廷臣以議禮死杖下者十有七人。”因大禮議而被打死的大臣,當不止十七人。
對於捲入“大禮議”的反對派羣臣,清人纂修的《明史》這樣評價道:“大禮之爭,羣臣至撼門慟哭,亦過激且戇矣。然再受廷杖,或死或斥,廢錮終身,抑何慘也。”這個評價是比較中肯的,一方面是“過激且戇”,另一方面就是“慘”。嘉靖皇帝咬定自己是來繼承皇位大統的,並沒有過繼給明孝宗,與明武宗是堂兄弟關係而已。出於孝心而追崇自己的生身父親,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大臣覺得皇帝違背傳統禮制,完全沒有必要採取如此過激的手段激化矛盾。在政治鬥爭的策略方面,除了“過激”,就是“戇”了,這也直接導致他們失敗之慘烈。同時,由於這次“大禮議”,一大批舊臣被清洗掉了,年輕的嘉靖皇帝正好啓用新進之士,其中不免阿諛奉承之輩,大量投其所好的人受到重用,至有許多以擅長寫道教青詞而獲用為內閣大臣的。
對待貶謫的官員,和宋朝比起來,明朝要更冰冷一些。蘇東坡遠謫海南島,最終尚得北歸,且宋朝有優待士大夫的傳統,民間亦傳説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而楊慎至死也沒能逃離雲南永昌衞貶所,明代對待不聽話的大臣甚至公然打屁股(廷杖)。楊慎被貶戍永昌衞,實際上是看管起來了,編入了軍籍,也就户口被掛靠在“尺籍”了。除了奔喪等個別情況下離開過衞所外,楊慎的餘生就在衞所度過了。
位於雲南昆明西山的升庵祠
楊慎被貶雲南的衞所,用現在流行的話説,就是命運之神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打開了另外一扇門。楊慎除了文人身份,又多了一重博學多識、著作等身的學者身份。被貶後,楊慎將大量的精力用在學問之上,書無所不讀,每有所得,就記錄下來。“平生所敍錄,不下二百餘種”。並出版了影響很大的考訂筆記《丹鉛餘錄》,此後陸續刊刻了《丹鉛續錄》、《丹鉛別錄》、《丹鉛摘錄》等。後來楊慎的弟子梁佐“刪同校異,析之以類”,將楊慎的考訂之作彙輯為一書,名之曰《丹鉛總錄》。
楊慎的考訂筆記出來之後,給楊慎帶來了不少榮譽。但也有人趁機跳出來給楊慎挑錯。比如陳耀文,專門針對楊慎的考訂筆記寫了一部書,書名就叫《正楊》,意思就是要訂正楊慎的錯誤。這明顯是奔着挑刺去的,而且“語多攻訐,醜詞惡謔,無所不加”,已經是對楊慎人身攻擊了。不過,緊接着陳耀文也被人給“正”了,胡元瑞有《正正楊》,胡應麟有仿作《丹鉛新錄》,周亮工有《翼楊》,表示自己要羽翼呵護楊慎的《丹鉛總錄》。而楊慎的粉絲李贄,有一位弟子張萱,託名李贄,撰寫了《疑耀》,書名直接表露了對陳耀文的懷疑,雖然原書也對楊慎有所駁難。
楊慎《丹鉛總錄》可謂開風氣之作,正如豐家驊先生《楊慎評傳》中所説:“雖不免有謬誤,但他提出了許多前人所沒有注意到的問題,開闢了新的研究領域,啓迪了後人的思想,轉移了一時之風氣,其歷史作用是不應低估的。”
向來對明人評價頗為苛刻的清代四庫館臣,在論及《丹鉛總錄》時,對楊慎的博洽也不得不佩服。並對楊慎做了一點假設,即如果楊慎不那麼龐雜,精力集中一些,專門寫一本書,那麼就可以有很高的歷史地位了:即使比不上馬融、鄭玄,但也未必在王應麟、馬端臨之下。
需要説明的是,《丹鉛總錄》只是楊慎在貶所的著作之一,楊慎當時留下了大量的著作,出入經史子集、三教九流,無所不通。而一些作偽者也趁機假託楊慎之名刊書,至有魚龍混雜,後世徵引者自當謹慎考證。錢遵王註釋錢牧齋詩,徵引楊慎《禪林鈎玄》,受到了陳寅恪的批評,因為陳寅恪認為楊慎“往往偽造古書,如《雜事秘辛》”。雖然楊慎是否應受“偽造古書”的罪名,是值得商榷的。但陳寅恪對楊慎的學問是評價很高的:
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陳寅恪《柳如是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