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三年後,因為手遊,我和父親重新説話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29 14:32
男人成年後,似乎不可避免會和父親產生隔閡。一場變故讓作者恨上了父親,三年間對他不理不睬。為了和解,53歲的父親開始小心翼翼地試探。
2015年的春節是個暖冬,雪下了,很快就化。除了吃飯,我每天都待在房間裏不願出門。
大年初四,我躺在牀上玩手機。父親開門走了進來,他沒走太近,只站在牀邊上,笑眯眯地問我在幹什麼。我説在聊天。
父親小聲“哦”了一聲,低着頭搓了搓手,屋子裏並不冷。陽光從窗外打在牀上,父親站在門口暗處,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房間裏很安靜,顯得外面颳風的聲音格外刺耳。
父親像是終於想起來要説什麼,抬頭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風挺大的。”我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好像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幾秒鐘,我的手機響了起來,父親趕緊説:“你忙,忙,我沒事。”他轉過身彎着腰,緩緩地走出屋子,給我關上了門。我沒有接電話,只是看着他離開的背影。
初五一大早,我起來收拾東西要回聊城。走到巷子口,父親喊住了我,遞過來一包東西,那東西里三層外三層包着各色的塑料袋。父親開口了:“二小,這是醃好的牛肉你帶着吧,你好吃肉,這才初五,回去再沒有什麼吃的。”
風從巷子口往裏灌,我看也沒看他,只説聊城什麼都有賣的,轉身就走了。父親的神情是怎樣的,他想了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2014年,48歲的母親離開了我們,從那場變故之後,我對父親恨之入骨。
從我記事以來,父親和母親就爭吵不斷。父親原本不喝酒,不知為什麼,爺爺去世後他開始酗酒,有時直接睡在村子的小路上。母親的耐心越來越少,兩人的爭吵越來越多。
那年7月,我大學畢業。比我大三歲的大哥已經在青島工作,很少回家,我打算留在老家莘縣發展。
圖 | 家裏的院子
一晚,父親像往常一樣,一身酒氣地推開門,搖晃着走進來。母親臉色大變,指着父親怒斥。父親平時為人温和,可一喝醉了,就會轉性,他摔碎了桌上的杯子,讓母親滾,離婚。母親淚流滿面,只説:“好,離婚,我早過夠了。”
不管我怎麼勸,母親只是抹淚,收拾好衣服,推着電動車往外走。我忍不住哭了,讓她帶我一起回姥姥家。母親轉身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我臉上的淚,讓我在家陪着父親,他喝醉了,怕出事。説完她就騎上車走了,背影在夜色中遠去。
七點鐘,我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她沒有接。八點鐘,院裏的嬸子來敲大門,拉着我的胳膊説,母親在路上叫車撞了,正在縣醫院。
我的腿一下子軟了。回到屋裏,父親正歪在牀上打呼嚕。我一把把他拽了起來,看着父親迷糊的樣子,我甩了一杯水在他臉上,告訴他母親被車撞了,錢在哪裏。父親從牀墊子下摸出一些現金和卡,我們坐上鄰居的車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急診室,我看到了母親,一張白布蓋在她身上。掀開白布,母親的臉上和頭上都是傷,醫生説人送來的時候失血過多,他們盡力了。我跪在了母親身旁。
瘦削的父親像一尊木雕一樣,站在陰影裏,只在警察來的時候説了幾句話,他一直低着頭,好像已經死了。
靈車把母親拉回了家,那晚,我在母親的水晶棺旁坐了一夜。
第二天,大哥回來了,不到晚上,他的嗓子已嚎得説不出話。母親葬後,我一個人在墳前待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清楚記得那時田裏的玉米苗剛鑽出來,像小草一樣招展,可我的媽媽卻不在了。
早晨起來,我買票去了聊城,莘縣縣城越來越遠,我只想把大哥的勸告、父親的懺悔、家庭的一整個悲劇,甩在身後。
我在聊城入職了一家培訓機構做銷售,忙忙碌碌,生活慢慢走上正軌。
一天,父親打電話問我在哪裏上班,説:“也不算遠,有空你回家來啊。”我説正忙,便掛了電話。
很快要過年了,小年那天,父親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家,臘月二十四,大哥回家了,他讓我早些回去。而我一直在單位耗着,直到臘月二十七才回家。父親特別高興,做了一桌子的菜。母親在的時候,他從沒下過廚。飯桌上,大哥特意説起父親早早起來忙活做飯,我聽了卻開心不起來,只低頭吃飯,一句話沒説。
年一過完我就離家上班。大哥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説父親最近老是咳嗽,怕是生病了,勸我體諒父親,別跟他較勁。我不知怎麼來了脾氣,朝着電話大嚷:“你是孝子我不是!你去關心好了,我不要他的錢,我也不會回家的。”
2016年1月,我談了一年多的女友出軌,那段時間,母親去世的事經常盤旋在我腦子裏,我覺得人生黑暗,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下了班就窩在房間。不知怎麼,那晚在醫院,父親像尊木雕站在陰影裏的場景,也總在我腦子裏徘徊。
晚上,同學要帶我去KTV放鬆一下,我擺擺手拒絕了。他拿出手機説,最近出了一款特別火的遊戲,王者榮耀,很好玩,一起來一局。我不想,同學奪過我的手機下載好了遊戲,告訴我選什麼英雄、怎麼出裝。那段人生晦暗的日子,遊戲給了我一絲解脱。
2016年過年,大哥沒回家,他找了個女朋友,想加班掙些錢好結婚。臘月二十七那天我回家了,父親一直在廚房裏忙活着。看到鍋裏炒糊了的蝦仁,我皺了皺眉頭。看到父親把手藏在背後,我問他怎麼了,父親憨厚一笑,説不礙事,這做飯哪有不被燙的。那天的蝦仁有些苦,但我都吃完了。
吃過飯,我坐在凳子上玩王者,開得聲音有些大。父親站在一旁看,問我:“二啊,你玩的是啥啊?我聽着些熱鬧。”我用阿軻正準備收一波殘血,沒搭理他,只説是一個遊戲。
父親在旁邊一直看着,一會兒勝利的聲音響起,問我:“這意思是贏了?”我嗯了一聲,父親説:“二啊,我看這個遊戲不錯,叫啥啊,你教教我唄。”我沒好氣地説:“這叫王者榮耀,一個很複雜的遊戲,你學不會的,一個微信還沒整明白,還要學遊戲。”説完我出門去了。
初五離開家那天,父親把我送到巷子口,拿出一個袋子,告訴我這是一些滷過的肉,可以直接吃。我接了過來。
九月底的一天,我正在給客户介紹課程,電話響了起來,是父親,我按掉了電話。一會兒,又響起來,客户讓我先接電話,我接通卻不是父親的聲音:“小濤嗎,我是恁大飛叔,恁爸被板子砸了一下子,現在在縣醫院呢,你快來看看吧。”
到了縣醫院,在走廊裏碰見了和父親一起幹活的幾個叔。大飛叔是領頭的,他告訴我父親被砸到了背,流了不少血,醫生診斷父親腰椎段骨折嚴重,通過牽引、復位固定這類的保守治療的話效果很差,要立即手術。
我問父親怎麼出的事,大飛叔説父親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像魔怔了一樣總盯着手機,起初他以為父親是學人家看女主播,沒想到是玩遊戲。蹲在地上的峯叔偷偷抽完了煙,站起來告訴我父親要不是玩手機太投入了,不至於躲不過掉下來的那塊板子。
站在走廊燈光的陰影處,我的心發緊了。
他們告訴我,父親從工地回來,先不吃飯,而是去找村裏的小年輕學怎麼玩遊戲,年輕人看他年齡大,不願意教他,他就追着問。有幾個年輕人願意教,父親就蹲在地上一邊聽,一邊琢磨,後來人家教煩了,父親就去堵門,一頓敲門也沒人出來。
現在村裏的小年輕看見你爸撒腿就跑,叔説。
我謝過幾位叔叔,找出了父親的手機,父親的手機屏幕碎了,款式還是大哥淘汰掉的紅米一,觸摸屏很難用,我無法想象父親是怎麼用這樣的手機玩遊戲的。
做完手術,我去了病房,父親還在躺着。父親的顴骨很高,近幾年越發明顯,他戴的那副金屬眼鏡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父親靜靜閉着眼,我想起人家常説父親眼睛小,像睜不開一樣。
過了半小時父親醒了,他問我怎麼來了,説着話要起來,我阻止了他,舉起手機問他:“你究竟在幹什麼?為了遊戲命都不要啦?這麼大的人了不學好!”
53歲的父親躺在牀上解釋:“二啊,你別生氣,你媽走了三年了你都沒咋理過我,爸也找了三年,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和你聊的話題,爸開心,但是爸不會玩啊,所以沒事就研究。”
我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父親接着説:“其實你媽的死我很自責,我很後悔,但是回不去了,我經常去你媽墳前跟她説説話,我知道讓她原諒我不可能,但是我想讓她知道我確實後悔了,我錯了。”
我看着父親,淚忍不住往下淌。我終於意識到,在那場變故後,一直留在陰影裏的,是父親,沒有走出來的,也是父親。
圖 | 父親住院
兩個月後父親出院,我和大哥提議出去吃飯,父親不願意,説在外面吃浪費。我沒聽他的,找了一家烤魚店,選完魚,我跟父親説:“爸,來一局唄,我看看你水平咋樣?”
父親很不好意思,他説:“不了,我不會。”我執意讓父親一起,我選了虞姬,我讓父親選了妲己,父親有些害怕的樣子,眼睛不斷地往我手機瞄,我讓父親別擔心,跟着我就行:“我帶你飛,爸。”
父親跟我走下路,我告訴他:“爸,妲己有三個技能,二是暈人,你見了人就放二,我就可以上,放完二技能就放一技能然後再三技能,沒有技能就往後站一站。”
父親説:“這樣啊,還是我兒子教得仔細,別人教的我聽不懂。”我聽了有些心酸,趕緊岔開了話題:“爸,敵方是魯班,咱倆打他很容易,來,給你秀一下兒子的技術,我現在可是至尊星耀了。”
父親不明白至尊星耀是什麼意思,只是笑着誇我真厲害。我讓父親跟在我後面,告訴他怎麼清兵線,現在技能不全裝備不夠,別往前站。父親點點頭,臉上帶着些笑意。
金幣多了,我指導父親買了裝備。父親移動了一下妲己,然後問我:“二小,這妲己後面怎麼還有兩行黃色的線啊?”
我耐心給他解釋:“剛才不買了疾步之靴嗎?這黃色的線就是買了靴子跑得快了。”
父親聽着樂呵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説:“哦,這樣啊,那有鞋就是比光腳丫子快,賊溜得很。”大哥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來,父親勸他也學學,大哥笑着推辭:“算了吧爸,看你倆玩挺好。”
我提醒父親,看見魯班地上那個圈躲過去,否則會掉血,父親説:“好傢伙,小矮個,能得不行嘍,有圈圈就腿長啦?”大哥一口水噴了出來,嗆得一個勁兒咳嗽,父親笑他説:“老大啊,遊戲不會玩,這水咋還喝不了肚裏去了呢?”大哥兩手抱拳大聲説:“老爹教育得是,兒子謹記在心。”
我看着大哥樂了起來,父親大聲喊:“二小,小矮個要殺我啊。”
我一看遊戲,讓父親趕緊開疾跑回家,我用一技能對魯班放了幾箭,我讓父親滿血了趕緊回來。父親的妲己回到我身邊,魯班此時只剩了一半血,我告訴父親,魯班一來就放二技能,然後三技能、一技能,父親放得還挺準,我讓父親往後撤,我一套連招打死了魯班。父親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大耳朵笑到了臉後:“小矮個死了,我就説嘛,這矮個打架就是不行嘞。”
父親和我一起攻破了下路防禦塔,父親越來越開心,最終我們取得了勝利,父親竟然大聲站起來説:“二啊,咱們贏了。”
其他客人投來異樣的眼光,父親臉紅了,有些尷尬地坐了下來。我對着父親豎豎大拇指,他撓撓頭,低下了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夕陽還亮,照着我們父子三人。
圖 | 吃飯前父親看着窗外
吃完飯回到家,我去了父親屋裏坐着,大哥説他有事要出去一趟,昏暗的燈光下,我發現父親比之前更蒼老了。
父親看着我説:“二啊,你……咋這麼看我?我臉上是不是有啥東西?”
我搖搖頭,忍住淚水對父親説:“爸,我給你洗洗腳吧,小時候冬天你和媽常給我洗腳。”父親憨厚地笑着拒絕我:“別洗了,我腳臭,別再燻着你。”
我堅持要給父親洗腳,讓他坐在牀上,父親聽話得像個孩子。我接了一盆温水,脱掉了父親的襪子,才發現襪子的底部有個洞,父親住院這麼久,我竟然都沒有發覺。
我把父親的腳放到盆子裏,父親有些害羞的樣子。我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父親蹲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調皮地把水踢到他的臉上衣服上,父親也不怪我,只是用袖子,輕輕擦去臉上的水。
- END -
撰文 | 張婧
編輯 | 於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