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四部曲——市場本身是有生命力的(二)_風聞

前面講過培育市場對發展工業的重大作用。那我們可以説一下中國是怎樣摸索出這樣一條道路。

中國的工業化是在蘇聯幫助下起步的，採用了計劃經濟體制，這有當年無可迴避的嚴酷現實。中國革命是從屍山血海中打出來的，他不光面臨內外反動派的擠壓——剛建國就投入了抗美援朝戰爭，抗擊蔣介石反攻大陸的騷擾，為保衞邊境發動對印自衞反擊戰；同時還得面對“老大哥”的懷疑和防範。因此，儘快建立一個強大的重工業體系和國防工業體系是民族生存的需要。而這一切無法靠市場經濟體制實現。

帶來的問題是不瞭解和忽略市場建設對工業發展的巨大作用，由於中國是從農業國走向工業化，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處於“短缺經濟時代”，市場對商品的渴求使得幾乎任何商品都能被銷售，而不需要什麼努力建立一個有彈性的市場，因而市場對工業化的拉動作用根本體現不出來。

既然中國學的是蘇聯，那就先看看蘇聯計劃經濟模式下的工業發展和市場開發。**老毛子似乎從來不會市場經濟，卻對崇尚權力的計劃經濟玩的比較好。**蘇聯人根據馬克思的再生產理論，把生產分為第一部類和第二部類，要求兩個部類生產保持一種平衡。

**但是理論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由於第一部類是擴大再生產的，看起來是直接增加國力的，因此總是容易獲得優先權。而第二部類生產的資源就被擠佔。但是現在我們知道，民眾消費（第二部類生產）其實是極大的促進市場擴大的，且有利於維護民眾的勞動積極性；而第一部類的內生增長則是有限的，且以損害民眾的生產積極性為代價，一般來説，至多持續一代人。

結果就是，蘇聯構建了一個跛腳的產業和市場，表現在輕工很不發達，而輕工市場的需求非常飢渴。正常的市場一般輕工先行，以其積累和需求支持和撬動重工和基建。在中國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在重工業上需要蘇聯時，這種跛腳被掩蓋了，而且蘇聯以重工產品換中國的輕工和農產品，按照剪刀差理論還很合算。但是和中國鬧翻後，蘇聯馬上體會到喪失一個巨大的重工市場之痛，後來私下還是恢復了一些項目支持，比如殲七就是1961年引進的。在失去中國市場後，中國又咬牙於1965年前用農礦產品還清了蘇聯欠賬，非常巧合的是，65年後，蘇聯輕工和農業市場供應出現緊張，排隊購物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計劃經濟的一個根本問題，就是工業發展和市場需求之間是一個“剛性結構”。工業發展計劃是根據對發達國家的追蹤研究制定的，市場被動的接受產品。而蘇聯為了儘快走向“共產主義”，他們更多的不是搞商品經濟而是搞**產品經濟。**當然產品也是有定價的，但是企業不必直接面對市場，他們只對計劃負責。

而國際的市場如經互會（管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貿易），各國按照“比較優勢”搞自己的生產，相互貿易只是記個帳，一個記賬週期到了，互相沖抵，只就多餘部分付個帳，**幾乎就是以貨易貨。**既然大家都搞計劃經濟，企業對如何開闢新的市場，如何開發新的產品等等就缺少關注，完成計劃就行了。

按照“比較優勢”搞生產，企業自身又缺乏積極性，當計劃體制運轉良好時，無非就是效率不太高；但是當計劃經濟受到衝擊時，比如戈爾巴喬夫搞什麼“新思維”，想進行改革時，問題都來了。計劃經濟使得全國市場是一個“剛性結構”，都是咬合緊密的齒輪，把“力”一步步傳遞下去，動一發而影響全身，中央機構混亂了，這個結構就難以運轉了，整個市場也就混亂了。

而社會主義各國之間的經濟聯繫也是剛性的結構，那麼問題就更放大了。朝鮮當年就在經互會里，他的比較優勢是紡織和採礦。用各種化纖紡織品和礦產品換石油和機械。蘇聯出了問題，不再接受記賬，朝鮮就得用硬通貨去買蘇聯的石油、化肥和機械。**可是朝鮮本來是用記賬去交換的，哪來的硬通貨？**於是能源沒了、化肥沒了，機械不能更新，化纖產品沒有了市場。由於沒化肥，糧食生產出現了危機。古巴也是，他的糖賣不掉，消費品買不來。

説完了蘇聯市場結構的剛性特點，回頭再看中國。

中國也並不輕鬆。與蘇聯鬧僵之後，與資本主義國家也在對立之中，因此喪失了利用大規模外資的機會，只能靠自己的積累；也缺少與發達國家先進的工業技術的交流，這樣就必須找出一條自己的發展之路。中國既然學蘇聯，開始也是這種剛性的結構，所謂**“一抓就死，一放就亂”，這是剛性市場的特徵。**在犯了一些錯誤後，毛澤東應該理解到了發展工業化的必然之路。

我們一開始的做法是努力攢錢，把降低人民生活水平攢來的資金用到建立一些現代化的大工廠上。不過**用一個農業國的積累，去購買先進的工業設備實現工業化，這條路走得無比艱難。**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探索新路，要求各縣根據自己的資源稟賦，發展五小工業（小鋼鐵、小煤礦、小機械、小水泥、小化肥），中央政府撥出專項基金予以扶持。

既然主要利用自己的資源稟賦，又有中央的資金支持，一大批五小工業被興辦起來。當然，**市場要自己找，銷售價格也靈活一些，**重要的是，他們在當地造就了不少小商品市場。比如武漢的漢正街小商品市場，義烏的小商品市場，亳州的中藥材市場，寧波的服裝市場，温州的各類小商品市場。這些小商品的存在，把更多的人捲入到商品市場中來。

現在研究五小工業的文章不多，畢竟看起來這只是一個過渡。五小工業與現代化大企業相比，具有高耗能、高污染、產品技術水平不高等種種缺點，並且在二十年左右的發展後，很快就被替代。極少數五小工業企業在精明的領導人帶領下快速擴張，吃掉了同類企業做大，多數五小工業企業在發展了十來二十年後關張。當年武漢市曾經搞了一批企業，涵蓋了當年很多熱門產品，基本都在九十年代倒閉了。

但是在它存在的十來二十年中，資金打了滾，**提高了相關地域的民眾收入，訓練了管理工業的人員，培養了各地的市場。**如果要靠一點一點攢大廠，那要到何年何月？由於五小工業基本依賴本地資源稟賦，對計劃經濟的衝擊在一個可接受的範圍內，卻造就了一個大得多的市場基礎。

睽諸英美，也是靠這種五小工業走過來的。英美當年剛開始工業化的時候，也是有個創造市場的問題。當然，國內市場之外，向殖民地推銷解決一部分，那也並非全部。比如向中國推銷，由於清朝管制，內地大都又是男耕女織的自給自足經濟，英國紡織品賣的很艱難，買中國商品倒是不少，貿易逆差極大，賣鴉片就是一種貿易平衡的解決方案。至於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痛苦，殖民者不關心。

拉回話題。

一個市場的構建，開始往往就是這種各地自行發展的小工業帶動的小市場。小工業意味着資金回籠快，一部分有雄心的企業開始擴張，開始出現連片市場。產品也開始升級，這是市場構建的一個方面。

從另一個方面來説，市場往往從“吃穿”開始，向“住行”發展。“吃穿” 基本基於農業，紡織品和食品工業建立在農業發展之上，起點資本低，資金週轉快，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初，由於政策放開，又有外來資本介入，一大批“三來一補”企業很快興辦起來。人們在老三大件的消費之外，開始買款式新穎的服裝，而潮州的九制陳皮和西安的太陽鍋巴，都是在推廣市場經濟體制中被民營企業家開發的產品，迅速打開了市場。

市場就是從這種幾塊錢的商品升級到幾十塊錢的保健品，從百把元的老三大件（自行車、縫紉機、手錶）再升級到數百元級的新三大件（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繼續升級到千元級的全自動洗衣機、彩電、雙門冰箱。現在升級到“行和住”，汽車和房子。

由輕到重，由百元及產品到千元到萬元級產品，最後是十萬元級的汽車和百萬元級的房子。當你走向一個正確的市場構建次序時，產品的逐步升級，民眾收入的逐步升級，使得**市場自身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不斷的拉着產業升級飛奔。**這就真正體現出市場經濟體制的威力了。

其實中國政府一開始並未掌握這一點，改開之初受計劃經濟帶來的增強國力的慣性，準備先上大鋼鐵之類的企業的，比如寶鋼。但是資金的缺乏使得雄心夭折。好在總設計師的基本思想是實事求是，外資既然首先願意投資三來一補，那就先發展三來一補好了，這就正確的走向從輕到重的道路，結果是市場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而在上世紀末，原本國家領導對發展轎車產業還有顧慮，限制頗多，主要顧慮在中國人口多，發展轎車可能道路跟不上，不如公共交通工具效率高；其次中國石油供應不足，發展轎車更受國際石油市場的影響。但是後來想通了，這很關鍵，**轎車工業是工業化中間重要的一環，又是市場構建的重要一環。**當數千元到萬元級商品普及後，如果沒有一個十萬到數十萬元級的商品接力，直接過渡到數十萬元到數百萬元級的商品房的市場構建是很困難的。

**另一方面，如果缺乏外來資本的注入，則從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存在困難。在有外來資本支持下，在以輕工為主條件下，資本增值得非常快。而完成幾代輕工產品的市場佔有後，其實對重化產業的需求和大基建的需求自然就發生了。**市場的步步提升隨即發生，隨即進入一個自主循環。

**當然市場經濟體制也有其弱點，因為市場是由資本、勞動者、流通（含基礎建設）、商品諸要素綜合構成，而資本的天然要求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勞動者由於自身稟賦差異迅速兩極分化，流通又遵循窪地規則向大的中心集聚。一來二去，貧富分化，使得不少勞動者消費力降低，消減了市場基礎；東西部也分化了，在市場機制作用下，資本增值不快的中西部發展跟不上東南沿海；而資本又天然規避那些需要高投入、長週期的的產業，使市場升級受到制約。**這時，一個有為政府的作用就體現出來。

也就是説，要造就一個有效率的、有生命力的市場，既要遵循一般市場機制，又不能任由資本興風作浪，必須加強政府引導。要有計劃的提高勞動者的最低收入，不斷提供新的勞動技能培訓**，做大市場的基礎****；運用轉移支付對中西部的發展潛力進行深度挖掘；政府直接投入和引導企業不斷提升產品的技術含量。而中國政府在基本掌握了市場經濟特點後，很有技巧的發揮出了政府的引導作用。**

這樣，中國經濟在蘇式計劃經濟體制的剛性結構和美式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柔性結構之外，走出一條剛柔兼濟，既注重產能提升、又關注技術升級，兼及勞動者普惠的享受發展成果的發展經濟之路。既不傷及市場的活力，又兼顧普遍公平的社會主義原則，造就了一個外柔內剛的市場結構。

所謂剛性，那就是事關國計民生的核心產業，國傢俱有極大掌控力，國家的經濟政策通過這些產業傳導出去。但是對於非核心產業，國家基本放手由民營企業做，並提供相應的幫助。這些企業彈性極強，國內沒有原料，滿世界買；國內市場不足，那就滿世界賣。這就是市場經濟的內生動力。

正如道德經所言：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