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四十四年後,他們挖出了法西斯領袖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19-10-30 22:19
當弗朗西斯科·弗朗哥的遺骸隨着直升機離開烈士谷,西班牙正在與自己的一段重要歷史揮手作別。
10月24日上午10點,西班牙總理桑切斯按照最高法院判決,在前國家元首弗朗哥多位後代的見證下,為這位西班牙歷史上或許是最著名的獨裁者舉行了遷葬儀式。在西班牙媒體的全程轉播鏡頭下,弗朗哥的靈柩被從原本位於“烈士谷”的陵墓當中掘出,由他的後人扶棺送上直升機,改葬於數公里外的埃爾帕多公墓。
● 弗朗哥的靈柩從墓穴中被抬出 / 網絡
這也是桑切斯踐行諾言的重要一刻。2018年6月剛剛上任之際,桑切斯曾對媒體有言,烈士谷中的弗朗哥墓是“一個分裂西班牙人的符號”。
但在鏡頭之外,此舉引發的反應要複雜得多:從弗朗哥後人到西班牙為數眾多的在野黨,許多人眼中桑切斯的這次遷葬舉動不過是“唯選票主義”的結果,而對於西班牙國內外的更多人來説,他們的注意力甚至沒有過多地分給去世即將44週年的前獨裁者。
曾經分裂西班牙人的符號被移除了,留下的是一個空前分裂的西班牙。
置身二戰之外的法西斯領袖
弗朗西斯科·弗朗哥是現代歐洲歷史上政治生命最長的法西斯領袖。
● 弗朗哥 / Wikipedia
儘管在1936-1939年的西班牙內戰期間,相似的意識形態為弗朗哥贏得了納粹德國和法西斯意大利的軍事援助,但同樣的盟友關係並未使得西班牙參與到隨後的軸心國聯盟當中,從而避免了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
二戰期間,弗朗哥執行了遊走於軸心國與同盟國之間的外交政策,儘管這一政策和弗朗哥政權的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導致戰後西班牙遭到國際孤立,但也是這一點使得西班牙既免於二戰戰火,也沒有隨着軸心國的覆滅而發生政權顛覆。弗朗哥在西班牙的獨裁統治一直持續到1975年他逝世為止,也是這一點讓這位政治強人成為現代西班牙最受爭議的人物。
作為西班牙三十餘年中的國家元首,弗朗哥的影響深入這個國家的方方面面,逝世前六年將出身王室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指定為繼承人,也客觀上為此後的國家轉型鋪平了道路。但與此同時,弗朗哥在任時殘酷鎮壓異見者、壓制國內其他民族文化並推行法西斯主義的種種政策,也成為今天西班牙深陷其中的不少政治困局的源頭。
比如近年來愈演愈烈的加泰羅尼亞危機,也比如內戰結束八十年來從未實現的“國家和解”。
烈士谷:銘記還是利用
烈士谷是西班牙最重要的內戰紀念地之一,這裏埋葬着約34000名內戰遇難者,但直到10月24日之前,34000人中只有兩位真有姓名——弗朗哥本人,和西班牙法西斯組織“長槍黨”創始人德·里維拉,儘管相隔39年,二人卻逝於同月同日。
● 烈士谷 / 網絡
這一歷史巧合看上去多少有些隱喻的意味,在德·里維拉死後三年,贏得了西班牙內戰的弗朗哥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將前者宣傳為國家烈士,甚至有將之神格化的傾向。二人相似的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呼應了西班牙整個獨裁統治時代,也是在此期間,弗朗哥下令建造了規模宏大的“烈士谷”以紀念西班牙內戰。
1959年,德·里維拉的遺骸被遷入剛剛落成的烈士谷聖十字大教堂,與他相比,之後被遷葬烈士谷的幾萬名陣亡者——無論他們生前隸屬共和軍還是國民軍——都更像是某種陪葬,更不要説其中的大多數是在家屬並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強行遷入谷內的。
這造就了烈士谷爭議的源頭:比起銘記和悼念內戰遇難者,它更多地是一種特定時期意識形態宣傳的產物,甚至法西斯統治的歷史地標。與此同時,參與建設烈士谷工程的工人當中,還有至少10%是弗朗哥政府關押下的政治犯。
另一方面,西班牙內戰的殘酷程度在二十世紀的歐洲堪稱無出其右,戰時敵對雙方都曾犯下過駭人聽聞的反人類罪行,死於內戰的五十餘萬人中,大約一半是在遠離戰場的地方被軍隊屠戮。戰後八十年,真正的和解從未到來,雙方陣營的後人都有一筆血淚賬目可算——這也意味着,如何看待內戰,如何看待弗朗哥,直到今天仍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社會的話題。
● 2018年,一名藝術家在弗朗哥的墓碑上畫了一隻鴿子,以示抗議 / 網絡
最後一粒爭議的種子在1975年弗朗哥本人去世後埋下,隨着這位獨裁者自己也在當時過渡政府的主持下,歸葬於他親自督建的烈士谷聖十字大教堂,內戰勝利方的榮光在象徵意義上匯聚到了一起,圍繞着近代西班牙歷史而生的種種爭議,也在現實中找到了一個具象化的象徵地。
1976年開始,西班牙在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推動下開始其民主轉型,在當時,烈士谷中的弗朗哥墓沒有進入討論議程,但轉型中的國家在此實現的並非和解,而是遺忘——為了確保民主轉型的順利進行,西班牙選擇避談歷史問題。弗朗哥墓,與其他種種弗朗哥遺產一起,按照《遺忘協議》(Pacto del olvido)的約定被擱置了。
● 胡安·卡洛斯一世 / 視覺中國
沒有弗朗哥,會解決問題嗎?
曾經被擱置不議的問題在二十多年後西班牙日益激烈的選戰中成了天然的“得分點”。
2004年,社會黨一面激烈抨擊當時執政的人民黨,一面許下了允許家屬遷葬先人遺骨、併為弗朗哥時代受害者們平反的選舉承諾。這些諾言後來並未實現,但在客觀上將烈士谷問題——和更大的“弗朗哥遺產問題”——重新拉回了政治視野。
同時愈演愈烈的,還有弗朗哥遺留下來的另兩個相生相剋的問題:民族地區自治與西班牙民族主義。當傳統上中間偏右的人民黨逐漸將矛頭集中在社會黨政府給予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過多的自治權利的時候,民間的右翼團體和民族主義情緒也在隨之水漲船高。
● 2019年9月11日,巴塞羅那,加泰羅尼亞的“建國日”當天,示威者在街頭展示加泰羅尼亞的獨立旗——“星旗”。/ 視覺中國
烈士谷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再一次成為政治爭議的舞台:弗朗哥與德·里維拉兩個人的存在,和二人逝世於同一天的事實,讓11月20日的烈士谷成了右翼分子和民族主義者集中朝拜的聖地,而這又進一步導致他們的反對者也選擇在此舉行集會。問題的另一面,則是共和黨人家屬越來越強的遷葬呼聲,他們希望親人的遺骨能夠依從死者以及家屬的心願迴歸到他們本應在的地方,而不是成為弗朗哥等人接受朝拜的背景板。
2011年,一個新的提議在二者的持續碰撞中浮現出來:為何不能讓弗朗哥離開烈士谷?
遷葬並不容易,保守派激烈反對這一提議,同樣持反對態度的還有弗朗哥家族的後人,但經過了數次政治拉鋸與漫長的司法程序,西班牙最高法院最終在2018年8月24日通過了遷葬弗朗哥的決定,又過了十四個月,出身社會黨的總理桑切斯終於推動完成了這場意義重大的遷葬。
此時距離西班牙下一次大選還有15天,它同時也是2019年西班牙舉行的第二次大選。
一切為了選票
對於以人民黨為代表的西班牙各反對黨派,桑切斯此舉不但是“唯選票主義”的典型表現,而且還有大選當前避重就輕的嫌疑:此刻在西班牙,更引人關注的顯然是加泰羅尼亞的局勢走向,而不是前獨裁者打算葬在哪兒。
而在桑切斯忙於遷葬儀式之際,前一個問題的出路何在還沒有人知道。
選民也給出了相似的反應:儘管遷葬儀式舉行前的民調顯示,受訪者中支持遷葬的比例達到43%,高於反對者的32.5%,但西班牙《世界報》隔日更新的民調結果表明,遷葬弗朗哥並未給正在執政的社會黨帶來什麼好處。10月25日,願意投票給社會黨的選民比例進一步下降到27%,這意味着議會中的120個席位,比之兩天前減少2席;與此同時,極右翼黨派“聲音(Vox)”卻在這兩天內迅速壯大,歷史首次在選情預測中拿到了41個席位。
● 《世界報》民調結果對比,從左到右分別為4月大選結果、10月23日(遷葬前)民調和10月25日(遷葬後)民調,其中,社會黨(PSOE)、“我們可以”聯盟(UP)和“更多國家”(Más País)被認為屬左派陣營,人民黨(PP)、公民黨(Cs)和“聲音”黨(Vox)屬右派。
與此同時,還有多達77%的受訪者在調查中對於當前西班牙的政治狀況選擇了“糟糕”或“非常糟糕”。
如果11月10日的選舉維持這樣的形勢不變,“聲音”黨將成為西班牙議會第三大黨,僅次於兩個傳統主流政黨,這個政黨今年4月才第一次參加議會選舉,也是1975年弗朗哥逝世以來西班牙議會選舉中首次出現極右翼黨派。
與歐洲大多數極右翼黨派不同的是,西班牙民族主義者更關心的不是外來移民,而是國家主權,“聲音”黨近年來的突然崛起,也被認為源自於加泰羅尼亞地區騷亂的持續以及對於馬德里政府應對姿態不夠強硬的不滿,而現在,遷葬弗朗哥之舉似乎事與願違地進一步刺激了這種不滿情緒。
過去幾年,受困於疲軟的經濟、高企的失業率、不斷爆發的腐敗醜聞和加泰羅尼亞始終未能真正緩和的局勢,西班牙政局的破碎趨勢日益明顯。按照10月25日的民調結果,左右兩派之間的選票差距已經縮小到只有4票。今年4月舉行的那次選舉當中,社會黨最終因未能成功組閣而不得不發起重新大選,但在六個月後的現在,隨着傳統兩黨支持率的進一步縮水和極右翼的繼續擴張,社會黨的組閣前景只有更加黯淡。
弗朗哥離開了烈士谷,留下的西班牙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