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詩描寫灶台,也用它記錄垮壩之災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0-30 19:13
在今天的社會里,詩人可能是最神秘的職業之一。除了寫詩,一個詩人每天在做些什麼?詩人怎麼養活自己?詩人能創造多大社會價值?
在第五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節“十年之後”主題演講中,面對大眾對於詩人身份的種種疑問,詩人藍藍從一名女兒、母親的身份,給出了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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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創造
撰文:藍藍
所有人都知道,肉體,加上靈魂,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一個人是如何慢慢獲得一個靈魂的?——靈魂來自你的記憶。
博爾赫斯説:記憶是時間的創造。
我們的演講圍繞十年這樣一個代際時間計量單位開始。十年時間,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是漫長的,但在宇宙紀年裏僅僅是短短一瞬。時間如河流奔湧而逝,但時間又呈現出永在的狀態,它真的很像一條大河,既在源頭,同時又在流經的兩岸和入海口。時間創造記憶,記憶創造了什麼?
▲藍藍在“十年之後”主題演講中
過去的十年發生的一切,都將經由文字,引領我走向更遙遠的道路。
我經常想,一個詩人只能寫書齋裏的詩嗎?未必如此。
這十年來,我常常乘坐從北京到河南的列車,每次火車從高樓林立的首都駛往華北平原的時候,景色的轉換以及車廂裏那些打工者、外省口音等,都讓我想起我自己的來歷。鄉村的貧瘠和都市的繁華所形成的對照,刺痛着我。我並非是一個題材愛好者,但所有進入我生活的事件都可能成為我思索的事情,因此,一本《從這裏到這裏》的詩集就是這些經歷的記錄。這裏,是鄉村,這裏也是都市,從外省到京城,這裏就是中國。我不知道人們每天吃早餐的時候是否會想到它們來自哪裏,但是我會。我知道莊稼是如何從土裏長出來的。
我掃地,我收拾廚房
我的手伸進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頭巾舊了,我的襪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繼續敲打——
窗外陽光燦爛,而人們匍匐在深夜
我縫補衣物,用絲線扯牽黎明
我在社會性的鐵鍋裏燉煮美學的飯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開日常的鐵網
這是我的《廚娘之歌》。曾有記者問我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我説我的問題不超出我的灶台。或許這首詩就是一個簡短的回答。
2009 年 11 月,在河南石漫灘水庫舉辦了一個詩會。到了那裏,我才知道,1975 年 8 月那場巨大的垮壩災難就發生在此地。我回想起當年我剛上小學不久,有一段日子整日下暴雨。有天傍晚,我的父親急匆匆趕回家中,告訴我媽媽他和部隊要去駐馬店抗洪救災。他壓低聲音對我媽媽説,收拾好東西,一旦我們這裏發大水,就帶着孩子往西邊的高地逃。我父親是個軍人,他的一番話令我心驚膽戰。半個多月後,他疲憊地回到家中,告訴我們在駐馬店看到的情形——到處是被溺死的屍體,洪水中的小樹上纏滿了蛇,村莊被洪水沖垮,到處都是水澤汪洋。我清晰地記得,那之後有整整一年時間,我們全家和部隊的官兵一樣,吃了整整一年發黴的麥子,發黴的糧食吃得我燒心嘔吐,這種身體的痛苦不會忘記。當我聽到石漫灘水庫垮壩親歷的老者對我講述可怕的往事時,我望着水庫旁邊鬱鬱葱葱的一大片樹林想,該有多少人的屍體滋養了這片沃土?而我們對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幾乎一無所知,據説死難人數一直都被以“國家機密”為理由而禁止對外公佈。會議結束後,我搜索了有關七五八災難的資料,才發現,這次垮壩事件被評為人類二十世紀十大科技災難之首,其死難人數遠超著名的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的死難人數。而這些數字,官方和民間核查的人數相距甚遠,一説受災人數一千一百萬,死難三萬人,一説死難二三十萬人。而垮壩的原因是五六十年代上馬的眾多小水庫質量不過關、設計不科學導致,當時的水利部張錢正英為此還做了檢查。當我在微博上記下這件事情的時候,有一位經歷過垮壩事件的河南上蔡縣職工給我留言説:你能為這件事寫一首詩嗎?我回答説:我會的。
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
林間的鳥知道風,
果實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聲知道高腳杯的體面
喉嚨間的石頭知道亡靈在場
喝下它,野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
這就是《真實》這首詩的來歷。我最直接寫它的動力就是童年記憶中灼痛的胃和媽媽緊張恐懼的眼神,以及水庫邊那一大片葱綠可怖、充斥着死亡氣息的樹林。
我知道,任何所謂介入現實的文學創作,都會受到意識形態的牽制。但是,從個人感受出發永遠是一個詩人和作家最誠實的態度。詩人是世界的複印紙,是時間鐘擺的回聲,是那個聽寫萬物的孩子,也應該是追問真相的人。
▲藍藍在“十年之後”主題演講中
2009 年,我和幾位詩人一起到瑞典參加哥特蘭島國際詩歌節。哥特蘭島是波羅的海最大的一個島嶼,也是一個以美麗風景著稱的島嶼。我驚訝於那裏天堂般的美麗,驚訝於那裏生活的人們悠閒、自由、幸福寧靜的生活。在一個黃昏,我們漫步於海灘,夕陽和大海粼粼的波光就在眼前,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一對老人坐在家門口盪鞦韆。這一切都令我心痛不已。我想,我那從未出過國的父母永遠也不會想象到人間會有這樣的景象。這樣的美對於我造成了深深的傷害。我和同行的詩人們相約每人寫一首《哥特蘭島的黃昏》,回國後,我們都寫了,我在這首詩的最後寫道:
彷彿是無意的羞辱——
對於你,波羅的海圓滿而堅硬的落日
我是個外人,一個來自中國
內心陰鬱的陌生人。
哥特蘭的黃昏把一切都變成噩夢。
是的,沒有比這更寒冷的風景。
古人説,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和到遠方,都會讓我們知道他人是如何生活的,是如何思考的。這一切告訴我們,我們也可以這樣生活,我們也可以這樣要求自己。
2012 年,在我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年我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正在讀初中。像許許多多的中國學生一樣,她們每天寫作業到半夜,而第二天早上六點就要起牀去上學。緊張的生活讓孩子們包括我自己壓力巨大。聯想到我一個朋友的孩子因為作業壓力而自殺,我覺得必須為孩子爭取一點空間。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做了大量的調查,訪問了一線教師、家長、學生,包括幾位教育學家。我發現教育問題的嚴峻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讀到了貴州大學法學院李建軍先生 2009 年 7 月發表的文章,題目是《青少年自殺低齡化的歸因研究》,他指出,中國每年自殺的兒童約為 2580 餘人,平均每天有 7 人自殺。學習壓力佔據兒童自殺原因的第一位。有位資深老教育家説:“在教育部門,學生自殺是個忌諱的研究話題。”
我想知道,現行的“應試教育”體制在中國有多少人反對,多少人支持。我絕對不是反對讀書、學習知識,我反對的是現行應試教育非人性的那一部分,違反教育規律的那一部分,正是這一點導致中國教育“反智化”,只見“應試”,不見“教育”。
2012 年 11 月 2 日,我第一次找到了微博投票的網址,設置題目是:“現行教育是愛護學生還是戕害學生”;投票選項分別是:一、呼籲取消應試教育、廢除擇校升學考試、施行 12 年義務教育制;二、繼續支持現行教育體制。投票時間為一週。
數據顯示,有 7223 位網友參與投票或轉發,其中,97% 贊同“呼籲取消應試教育”一項,3% 表示繼續支持現行教育。投票者中,在校學生和家長包括一線的教師佔據相當的數量。這一切促使我寫了一封給教育部的公開信,同時也發給了全國人大科教文衞委員會。和我預料的一樣,我並未得到他們的回信,但激起了成千上萬讀者的迴音。那些日子,我每天要接到很多采訪電話,很多報紙連篇累牘報道這一事件。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也看到在一年內北京教委兩發兩份文件,免除三年級以下孩子的家庭作業、對作業量做了明確規定等等,包括 1997 年加入我國刑法的“嫖宿幼女罪”,這個罪名是對年幼無知的受性侵女孩的侮辱,我也寫過一首《嫖宿幼女罪》,被上海一家廣播電台播出後,引起了很多人的呼應。2015 年全國人大終於在刑法中刪除了這個罪名,這使我知道,公民的權利都是爭取來的。這件事情促成了後來的一部話劇在北京和香港公演,就是我和青年導演孫曉星合作的《日常·非常日常》。
前面我説過,我並非是一個題材的愛好者,並非只選取社會問題去寫,我也不是一個追求道德優越感的人,我驕傲於我是詩人這一事實,因為詩歌培育着人們的敏感,這敏感會喚醒人們的自尊和自由平等的意識,喚醒人們對於幸福的嚮往,不去再忍受粗暴的現實。
我也常被問到做一個女詩人有什麼心得,我並未感到有什麼特殊,因為無論你是男性還是女性,寫出好詩才是最重要的。難道詩歌對詩人的要求會男女有別嗎?顯然不是這樣。雖然我為自己是一個女性感到自豪,但寫詩是另一回事,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我和男性詩人是站在同一個標準面前的。
▲“十年之後”演講現場
▲“十年之後”演講現場
在過去的十年中,我出版了一部三十年詩選《唱吧,悲傷》,出版了詩集《從這裏,到這裏》、《世界的渡口》、《從繆斯山谷返回》,《凝視》,出版了童詩集《詩人與小樹》,出版了隨筆集《我是另一個人》,評論集和書評集《童話裏的世界》《花神的梯子》,以及繁體字版詩集《一切的理由》。我的雙胞胎女兒順利地考上了她們自己喜歡的大學,再有一年就畢業了。我親愛的母親在我和全家人竭盡全力悉心照顧大半年後,於今年 6 月平靜離世。我知道,我頭頂來自父母的庇護,有一半坍塌了,死神可以直接擊打在我的頭頂。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既然我還活着,我深愛的母親、我的親人和朋友,都還在時間的長河中,在這兒,在那兒,在我的記憶裏,在我的詩行裏,望着我微笑——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