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14年眼疾後,我決定在失明前騎行穿越川藏線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30 14:11
318國道也就是川藏線,常年擁擠着騎行的人們,大家帶着不同目的,來此尋找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洗禮。一位患眼疾15年的年輕人,決定在失明之前,騎行這一條生死線。
一
視力在一點點消失。手機上同樣的網頁,今年需要截屏放大才看得清。得了一種罕見的眼底黃斑病變後,我領到殘疾人證,也曾因病被辭退,只能承受世界逐漸變得模糊和殘酷。
過了30歲,工作沒有效率,生活沒有激情,在一個無聊的夜裏,我決定去騎318川藏線。
318國道被譽為“中國人的景觀大道”,每年騎318的達上萬人,其中有人醉氧後做開顱手術,也有人不幸摔死。這事兒外人要麼説有種,要麼説有病,還有一個剛騎回來的説“哦”。
我那自行車買四五年了,一直沒騎。幾年前我已經不能開車,我擔心視力再差下去,恐怕自行車也要告別了,豈不是要用餘生來遺憾沒騎過318。
騎完即便有天瞎了,心也是亮的。那一路美景,只有慢慢地看才不浪費。
我的決定很難瞞過親人。裝備陸續到位,每天上網看騎行318的視頻,姐姐們已經知道了。難點是農村的爸媽,怎麼解釋他們都會認為是扯蛋。
為此我精心策劃過,沒想到我爸突然出現,憔悴地問: “有啥意思?多累啊!不行就坐車去。”
“就是追求精神上更高級的享受。”
爸扒了半輩子苞米,什麼也沒説默默走了。我的倔強讓他無力,如果是從前,他的聲浪大概能把房梁震裂紋。這次的沉默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直到出發,我連見媽的勇氣都沒有。
我在家練了三天,每天最多騎六十公里,然後在成都花了三天等裝備。出發前的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睜眼一看,快中午,網上説今天要騎150公里到雅安。
下午快六點時路過一個村子,一問,離雅安還有三十多公里,我果斷放棄。村外有一片茶園,一條小河,幾棵大柳樹。農婦説河裏有魚,我買了一瓶白酒、下酒菜以及一包燉魚料來到河邊。
我堅信我的八孔小網能抓到魚,一直等到天黑,網裏連泡魚屎都沒有。此時,我已經無力再騎回村裏買吃的,餓得把花生米嚼得粉碎才捨得下嚥。一粒花生一口酒,聽着響河望着星空,我滿足地睡了。
半夜,我被餓醒,酒勁也上來了。天開始下起小雨,沒有任何吃的,我看了看瓶底剩的一點酒,不能再喝了。我鑽出帳篷,河流挺急。理想中,網底會是一層魚,小的放生,大的吃掉,可是網裏沒有任何在蹦跳,仔細一看,是隻大河蟹。
我心情大好,明天正是中秋。
二
偏偏早晨起來還在下雨,我鑽出帳篷去看網。網被甩在岸上,水袋連同已抓的河蟹都消失了。我氣得踢了一腳網,迅速收帳篷離開。
在麪館吃了兩大碗餛飩後,我發現雨越下越大。走還是不走,像大擺錘在腦海裏盪來盪去。正巧有兩個騎行者頂着大雨路過,我剛要追被面館的阿姨攔住,她拿出一塊塑料佈讓我把裝備蓋上。我想這事兒換我媽肯定勸不要走。
我頂着大雨,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他們。同行幾公里緩上坡,到了下坡我聽到其中一個人的歡呼。我視力差,下坡有點危險,必須讓他們在前。他們速度特別快,距離越拉越遠,我有點心急。雨水打在鏡片上,視線變得更模糊。
一顆倒樹突然出現在眼前,剎車發出巨響,險些摔到。我停在那平復受驚的心,抽了兩口煙,被雨澆滅了。看了看熄滅的煙頭,我決定不追了,一個人慢慢騎。中午沒吃上飯,路過一個賣獼猴桃的路邊攤,我一口氣吃了十五個。
之後就是漫長的上坡。推推騎騎,我雖然穿着雨衣,裏面早被汗濕透了。身體很累,壯麗的風景卻讓精神很享受。四川的山高大,雲就在山腰,我也在山腰。
下午三點多,終於到了鎮上。我洗個熱水澡、晾裝備,然後把帳篷、睡袋、野炊餐具統統寄回家,它們太重了。
晚上,兩個已婚的同學説好久不見,非要一起喝酒。和他們視頻,從燒烤店喝到KTV。包廂音樂聲太大,他們輪流一個人唱歌、一個人拿着電話去衞生間跟我聊。我們都醉了。
第二天出發一小時後,我看到前面有兩個騎行者,速度很慢。追上時,一看白鬍子比臉還長。聊了幾句我就準備上路,不想跟他們搭伴。
比起昨天的大雨,今天的毛毛雨就舒服多了,上坡時我就騎一會歇一會。沒多久,我被那兩個七十歲老頭趕上了。再次一起出發,平路時我甩掉了他們。後來遇到長上坡,我又碰見他們。原來他們雖然慢,但是不會停。
“加油! 你們先走,我抽根煙。“
這一次,我並非不好意思超過他們,都是坡,我是真騎不動了。我發了條朋友圈。配上我們仨的合影,寫道:“@爸 你再瞅瞅你……”
下午的行程因塌方封路,晚上七點多才到一個鎮子,一些騎行者執意上路,把白天耽擱的路程趕上。我還是留在鎮裏,夜路對我太危險,白天擁堵的貨車很快會接踵而至。
作者圖 | 堵車
在客棧,我認識了一個退伍兵,他跟我一樣胖,年齡比我小很多,我就喊他二胖。二胖不趕路,不征服,就為了玩,我們越聊越投機,決定結伴。
二胖速度慢,上坡時我要等他很久。下坡時,他執意在我後面保持一定距離,我知道他是擔心我出意外。之後的食宿行程,二胖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一天晚上,我們喝上了,同桌的是個大神。每一個騎318的人追求和目的都不完全相同。大神對318的每一段路都瞭如指掌,詳細到哪一段路有野狗以及它們的數量。他和我們分享下坡如何加速、上坡如何發力,他的裝備都嚴格計算克重。
聊完回到房間,我和二胖説:“下坡就是捏剎車,上坡騎不動就推。什麼推車可恥,可恥就可恥。“
二胖答:“對的哥。“
三
早晨起來,大神提前走了,二胖説今天的六十多公里全是上坡,我堅定地告訴他:“你行。“
沒想到坡這麼陡,我等二胖的時間越來越長,想方設法鼓勵他。可騎到一半,我還是接到二胖的信息,他決定搭車,到明天的下一站等我。
還剩二十公里時,我要了一大盆牛肉燉蘿蔔,專挑牛肉吃,吃的時候手在發抖,吃完坐了一小時,體力才有所恢復。
終於騎到了,我發現在中途遇到的中年大哥在等我。他指着後面的山説:“等你很久了,這上面有個温泉去不去?不遠,他們説上去就是。“
“想去。不過得等一會,我快站不住了。”
我們一直在爬山,可大哥指的方向遙遙無期。我體力透支,甚至有回去的念頭。他總説快到了,把我騙到了山頂。
野泉比想象的還好,景色宜人,躺在裏面感覺所有的疲憊都值了。
累壞了,第二天我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出發,大不了半路搭車。坡度很陡,高海拔讓我張大着嘴“哈哈”喘氣。我路過了一個騎行的女人,她先是嘔吐然後哭。我停下來安慰:“別哭,耗體力。”她當時就不敢哭了。
快到埡口時,氣温越來越冷。霧很大,能見度只有幾十米,路邊是懸崖。遇到光着腳脖的兩個年輕人,我送出了僅有的兩雙換洗襪子。
沒想到就這麼上來了,站在埡口看着漫天白雪,我坐在台階上吃餅乾喝牛奶,嘴裏噴着白氣狼吞虎嚥。手凍僵了,但不放棄的感覺真好。
作者圖 | 折多山埡口
過了埡口一路下坡,山前山後宛如地獄和天堂。霧散了,陽光越來越暖,很快到了攝影家的天堂新都橋。
二胖早早發了客棧的位置給我,他在那等。還剩三十公里時,我開始發暈。下坡很快,眩暈越來越嚴重。到了客棧門口,我不得不讓二胖出來接。一段時間,我幾乎失去意識,沒想到醉氧這麼可怕。
二胖也因為高原反應,頭疼欲裂。休息了一天還沒見好,他讓我先走,約在稻城亞丁會合。
二胖如重疾般躺在牀上,還不忘建議疲乏的我去騎馬。我騎着匹小馬來到山腰,它累得呼呼喘,走走停停。
我以太胖的緣由幾次要求下馬,牽馬的總説它能行,讓我想到我在爬坡的時候也這麼喘。動物就是動物,一句怨言都沒有,我看不出它有放棄的意思。
山頂是草原,草地上點綴着星空般的藍色小花,野風輕柔。我躺在草地上享受肌肉一點點鬆弛的過程,如此空曠,如此安靜,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鮮。
四
拼車去稻城的時候,等司機拉人,我躺在車的中排睡覺。忽然車門被拉開,一個當地人用手重重拍着我,站在我的兩腿中間。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説:“可以日麼?”
我當沒聽懂:“嗯?你説啥?”
“可以日麼?”他又拍了腿一下,臉上露出有趣的笑容。
我也開始笑。他的同伴好奇地湊了過來,我複述了他要日我的過程。
“他就喜歡胖胖的,他老婆也是胖胖的。” 我覺得這才叫正經八百的躺槍,我們的笑聲不謀而合地放大。
遺憾的是,二胖被高反折磨,提前回家,我只能自己上亞丁。買門票的時候,我的殘疾人證又讓我省錢了,讓一對小情侶羨慕不已。
下一站不遠,但路況糟糕,很多騎行者認為完整騎行這段路才有意義,而對我最不重要的就是意義,也不必逞強。
我決定搭車。下着雨,道路坑窪不平。透過車窗,能看到雨中的騎行者,在接連不斷的泥水中奮力踩踏,我們拉下車窗,齊刷刷為他們鼓勁。
到林芝的六百多公里,我騎車一段,搭車一段。從林芝出發,多是平路,但爽騎幾天後還是迎來了新坡。早起時聽到外面的雨聲,那意味着地獄,我不想離開天堂般的被窩。今天是97公里緩上坡,明天是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
我點了根煙,靜靜思考了一會,面部猙獰:“最難的都騎過來了,現在就差這座最高的山,咔嚓騎過去以後吹牛也有勁兒啊!”一個寸勁兒,我從被窩裏掙脱出來。
今天的天氣非常善變,一會熱一會冷,一會雨一會晴。路上一共換了四次衣服,從單衣到棉衣到雨衣再到單衣。朋友圈裏還有人遭遇了大冰雹,手裏捧着冰珠子高喊:“最後兩天啦!下冰雹了!你來什麼我都接着!”
沒想到在最後的十公里,我的體力突然消失,困得搖搖欲墜。我在橋墩上坐着睡了十分鐘,吃了能量棒、葡萄糖,慢慢恢復。可惡的是,坡度越來越大,體力完全透支,推車時像把兩條腿一條條往前扔。
最後一公里時,一條大黑狗從我身邊慢跑而過,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兇猛的呼吸聲。沒敢看它,我繼續機械運動,渾身汗毛豎起,像個刺蝟。對我而言,最恐怖的不是上坡和懸崖,而是野狗。小時候被狗咬過三次,陰影始終散不了。
狗過了,我長出一口氣,也沒抬頭。旁人説:“哥,前面還有三條。”
之前遇到狗,路上什麼都沒有,我假裝彎腰撿石頭。現在騎着車,只能聽天由命。時間彷彿凝固了,我心裏倒數着三、二、一,麻木地經過它們。緊接着,又有一條大黑狗蹲在路邊,它好像在看着我。
人羣都消失了, 全世界只有恐怖的大黑狗,像病,像噩運。我希望不要再遭遇一次。
五
爬上米拉山時,山上正下着雪,心是熱的,我感覺一點都不冷。正好一個東北老鄉也在,這哥們長頭髮小黑臉,在路上已有十個月,幾乎住帳篷。
我們聊得投機,相約回酒店喝酒。我洗漱完就坐在牀上等,桌子擺在兩張牀中間,鋪滿酒肉。他在衞生間裏,像幹羣架一樣叮噹作響,好一陣才出來。洗完一看,乞丐變成了文青。據説那頭髮洗髮露不起沫,他是用洗衣粉搞定的。
老鄉一路的遭遇實在太精彩,我們一人一瓶二鍋頭喝到了斷片。
第二天醒的時候,已經十點。我出發後感覺不對,走路不走直線,於是在餐館裏喝了一碗牛肉湯和一大壺開水。
還有一百二十公里的緩下坡就到拉薩了。最後這一段不費勁也沒勁。到拉薩我一點都不興奮,甚至有點遺憾。
我住在客棧裏,準備再呆一週多。同屋的尚哥是個搞學術的,也是我見過最邋遢的學者。他很久沒洗澡了,昨晚我戴了一夜的面罩才得以入眠。
和尚哥熟悉後,他説要去寺廟見活佛,問我要不要同行。我絲毫沒猶豫就答應了,我想接觸信仰。
去寺廟的路不好走。這裏條件非常艱苦,水是從山下背上來的,午飯時,他們最期待的是榨菜。活佛的徒弟中不乏有大老闆,他在這裏已經有些日子,捨不得用水洗臉,託尚哥帶了一大包濕巾,能擦一個月的臉。慾望在這裏渺小得微不足道,又不讓人空虛。
我們放下行李去見活佛。人很多,見活佛的人都跪着,連頭都不敢抬,出門也是倒退着。尚哥説好了不習慣跪就不跪,輪到我們,他直接跪下磕三個頭。我還是不習慣,走到活佛跟前鞠躬獻上哈達。
午飯後,我一個人溜了出來。這有個天葬台,當我站在屍體的不遠處,看着他被一刀刀分解,心裏竟沒有一點恐懼。
晚飯後,是徒弟們跟活佛閒聊的時間。活佛很愛笑,尚哥讓我問個問題。
我説:“師傅,偶爾我會陷入思考,我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究竟是幸福還是悲哀。“
“問吧。“他慈祥地説。
“淡然的極致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他最適合回答你。你問問他在沙漠、無人區,是怎麼過來的。“活佛指着尚哥笑着説。
尚哥講了很多故事出來。“打斷下尚哥,我問的重點是極致的淡然。”我停頓了下:“是孤獨麼?還是死亡?“
安靜了片刻,沒有人回答。我沒有追問,可能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
“師傅你孤獨過麼?“我找機會問了第二個問題。
“當然。“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就是想把頭撞在地上啊!“他突然笑着説。
我不住點頭,從這一刻我再沒發聲。當晚大家都睡了,尚哥問我要不要皈依,我搖了搖頭。
作者圖 | 寺廟下山路
第二天,我選擇走路下山,路上我沒有看到雪豹和狼,只看到野牛和鹿。我邊走邊跟我媽視頻。聽三姐説,我媽聽説我來見活佛,在家看小和尚擺件都止不住地笑。我騙她説活佛給我打了一卦,説我的視力在五年之內能好轉。
我媽高興地快哭了,不停説好。我喜歡看她這樣。我還説活佛加持過的哈達要給我爸,讓她別吃醋。我媽堅決不同意,一定讓我自己留着。
回到家後,我把哈達掛在我爸的脖子上,他很快摘了下來,生怕沾走一點福氣:“我不要,你自己留着。你好我就好。“
幾天過去,坐在電腦前回憶這個過程。看看熟悉的一切,曾經的麻木厭倦好像變成了一種踏實。比浪蕩更好的自由,大概就是這種狀態。
- END -
撰文 | 紀永生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