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興替的合法性——讀《尚書》有感_風聞
国乂研究-不求振聋发聩,但求有所启迪。2019-10-31 14:12
《尚書》據傳為孔夫子所編纂,主要彙集了自堯帝至周王朝重要的政府檔案,是儒家進行教學的經典教材之一,擁有崇高的地位。但這部書另一方面佶屈聱牙,那是比《道德經》還要難讀的存在,倒不是書上的字不好認,多查查古漢語詞典還是能搞明白的,也不是文章的意思難明白,畢竟有很多專家學者對其做過不少的研究翻譯工作,而是難以讓人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重要。筆者曾嘗試着讀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一直都很令人費解啊,直到硬着頭皮,對照着現代文翻譯,又反反覆覆讀了好多好多遍,腦瓜子才有點開竅了。
《尚書》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她隱含着解決古代王朝興替合法性問題的一條重要思路,即由禪讓制的內核所發展而來的“天下為公,唯有德者居之”的觀念。
我們知道,夏王朝建立的一個標誌即大家廢棄“禪讓”制度而確立最高領導權在直系親屬中進行傳承的制度,詳情參見《夏王朝的建立與背景》一文。夏王朝之後是商王朝,商王朝憑什麼可以奪取夏王朝對天下的統治權呢?同樣的,商王朝以後是周王朝,周王朝又為什麼可以奪取商王朝對天下的統治權呢?反過來,我們或許也有人會反問,後者難道就不可以奪取前者對天下的統治權嗎,誰又規定對天下的統治權就是某一家獨有的呢。
確實,這個世界,只要有心志、有能力且不計代價,任何事情在理論上都是可以去做的。那王朝的更替並不是不可以做,這個問題並不需要回答,幹就完了。可是,如果我們要計算代價,就必須要回答我們為什麼可以進行王朝興替的問題,因為這關乎着天下的興亡與安定。
社會的安定與否關乎每個人的生死存亡,通常來説社會越是穩定,不確定性的事情也會越少,我們的生活就越是不會被打擾,越能有利於我們創造美好的生活。社會一旦陷入動亂當中,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比如如今仍處戰亂當中的中東和北非的幾個國家,即使是領導人也不能説就絕對安全,普通老百姓就更不用説了,流離失所,哪有安穩日子可過。再比如拉美目前正處於經濟崩潰境地的國家,物資短缺,即使有錢也只能高價購買各類生活物資,除非特別有錢,要不然終有一天會淪為普通民眾,而普通民眾可是要去垃圾堆才能討口生活。因此,維持社會的安定是如此的重要,這首先就需要維持社會的秩序。為達此目的,就不能強調王朝的可更替性,反而是要着重強調王朝的合法性。而當有人要推翻原來的王朝與社會秩序,使得社會陷入戰亂之中,威脅普通民眾的生命與幸福生活,就一定需要向民眾解釋進行王朝更替的原因,並爭取民眾的理解與支持,如此自己才能獲得進行王朝更替的正當性和建立社會新秩序的合法性,也利於長治久安。我們的夏商周三大王朝的更替都符合這樣的歷史邏輯,下面我們就進行具體的分析。
要進行王朝更替就必須發動戰爭。發動戰爭得有合理且充分的理由,在商湯這裏就集中反映在《湯誓》這篇戰爭動員令上。
《湯誓》説:“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民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曷眾力,率割夏邑。有 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易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其大意是,不是我(商首領湯)膽子大,故意要挑起戰爭,也不是特意不讓大家去耕作而是去打仗,實在是夏王朝的統治者倒行逆施,禍害天下,大家都已經忍無可忍了,不打仗不行,因此我才帶領大家去征伐夏王朝的。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商湯並不把夏王朝的天下統治權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是強調當統治者倒行逆施,危害到天下的安定時,人們就可以起來反抗並推翻這種殘暴的統治,重新建立社會秩序。
在商王朝取代夏王朝之後,商湯麪對社會的質疑,在途徑泰卷陶(今山東定陶)時做了一篇文誥,進行自我辯解,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人為什麼自己能取代夏朝的統治,這就是《仲虺之誥》。
“「嗚呼!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塗炭,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茲率厥典,奉若天命。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於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簡賢附勢,實繁有徒。肇我邦於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於非辜。矧予之德,言足聽聞。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克寬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獨後予?’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後,後來其蘇。’民之戴商,厥惟舊哉!”
其大意是天下的統治權是上天授予的,是為了讓天下長治久安的,夏王朝曾經做到了這一點,因此獲得了天下的領導權,可如今他們德行受損,不但不能安定天下,反而危害天下,於是就不能再獲得天下的領導權了。相反,商湯帶領百姓安居樂業,深受百姓擁戴,“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不但商湯發起的戰爭是正義的,百姓還都埋怨商湯的討伐太慢了,怎麼還不去解救他們,可見天意民心,商湯自然而然就獲得了上天的授權。此篇文誥整體邏輯和《湯誓》的邏輯差不多,其所高舉的理論和倫理大旗就是天下領導權的歸屬得看天心民意,而不是先天就決定的。
當然,等商紂王無力維持天下的統治時,周王朝的開國領袖也給落敗商王朝的統治階層來了這麼一出。
首先還是表現在周發起王朝戰爭的動員令上,這就是《牧誓》: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即紂,筆者注)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
其大意就是聲討商紂王的無道,致使四方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都想逃離這已經壞透的世界,因此我(周武王)代表天道去討伐商紂王,推翻其殘暴的統治,還社會以安定美好,大家一定要齊心協力,務必一戰功成,否則必受天譴(周武王的懲罰)。——瞧,是不是跟商湯伐夏戰爭動員令所説的差不多。而且這次,周武王已經商湯一樣,反覆進行苦口婆心的解釋,而是直接宣佈商紂王的罪狀,併發布戰場紀律和獎懲措施,整篇文誥浩浩蕩蕩、理所當然的氣勢與《湯誓》不得已而為之的語氣已經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我們再看另一篇文誥,《多士》,現引述原文並解釋大意如下。
成周既成,遷殷頑民,周公以王命誥,作《多士》。 惟三月,周公初於新邑洛,用告商王士。——文誥發表時間與背景。商朝舊貴族武庚挑唆監視他的三個諸侯對新建立的周朝發動了叛亂。叛亂被平定以後,周統治者為了徹底制服殷商遺民,便將他們遷往洛邑集中管理,併發布了這篇文誥,作出解釋,希望能夠就此安定他們。 王若曰:“爾殷遺多士,弗吊旻天,大降喪於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於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 “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於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説明武王伐紂是天命所歸,是商人自己作惡太多。 “自成湯至於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回顧成湯等前人的功績,説明他們具備擁有天下的資格。 “在今後嗣王,誕罔顯於天,矧曰其有聽念於先王勤家?誕淫厥泆,罔顧於天顯民祗,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於罰。”——指出商後人不能善待天下,反倒作惡多端,致使自己丟失了對天下的統治權。 王若曰:“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於帝。惟我事不貳適,惟爾王家我適。予其曰:‘惟爾洪無度,我不爾動,自乃邑。’予亦念天,即於殷大戾,肆不正。”——滅殷大業已經完成,對於殷商遺民只要不犯法則不追究前愆。 王曰:“猷!告爾多士,予惟時其遷居西爾,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惟天命。無違,朕不敢有後,無我怨。”——讓殷商遺民遷居西方,以求天下安穩,希望殷民能理解。 “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今爾又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予一人惟聽用德,肆予敢求於天邑商,予惟率肆矜爾。非予罪,時惟天命。”——解釋不繼續任用殷商原來官員的緣由。 王曰:“多士,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遜。” 王曰:“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今朕作大邑於茲洛,予惟四方罔攸賓,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土,爾用尚寧幹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於爾躬!今爾惟時宅爾邑,繼爾居;爾厥有幹有年於茲洛。爾小子乃興,從爾遷。” 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 ——希望殷商遺民能夠安居樂業,為天下的安定做出自己的貢獻,便能再次獲得上天的眷顧,過上美好的生活。
在這篇文誥中,解釋了武王伐紂,周王朝統治替代商王朝統治的正當性,並從正反兩面證明只要商王朝能夠善待天下就自然能夠保持自己的統治大權,相反則只能被人奪去這種統治大權,就像曾經商王朝對夏王朝所做過的那樣。因此,殷商遺民應該珍惜當下,在洛邑安居樂業,為天下安定作出新的貢獻,而不要再挑起叛亂瞎折騰、做出危害天下的惡事。很明顯,周統治者的邏輯和當初商統治者的邏輯是一樣一樣的,而且既然你商王朝可以替代夏王朝,為何我周王朝就不能替代你商王朝呢?
從上述也可知,夏商周王朝之間的統治更替已經不是五帝時代“禪讓”時的彬彬有禮了,但筆者仍然覺得這符合“禪讓”的根本精神,即天下為公,唯有德者居之。這種思想經歷演變,最後在《六韜》這本著作當中就成了振聾發聵的至理名言: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天有時,地有財,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歸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歸之。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者,義也;義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歸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
據此,後世又根據歷史發展總結出一句更簡短的普世規律,即“得人心者得天下”,反過來説,不得人心者,即使一時竊據天下,最終也將失去天下。與此相關,還有一件歷史事件尤其值得大書特書,那就是我們華夏曆史上的第一次農民起義——陳涉起義。筆者以前讀書的時候也學過關於陳涉起義的文章,當時還沒什麼感覺,如今再看《史記》所載陳涉喊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那真是猶如驚天一雷,直接暢快地喊出了我們華夏民族不信邪、不認命、遇到壓迫即反抗的民族精神,叫人震撼!今年我們上映了一部動畫電影《哪吒·魔童出世》,哪吒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台詞圈粉無數,最終僅在中國大陸範圍內即豪取50億票房,一舉超越眾多前輩奪取我國影史上票房第二的位置。這輩子能看到如此能反映我們民族精神的優秀電影,三生有幸!
言歸正傳,陳涉起義首先喊出的第一句公開宣言還不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是“天下苦秦久矣”。大家明白這話的意思了麼?就是“暴秦無道”,我們造反並非蓄意製造戰亂,而是替天行道,拯救天下民眾於水火,大家加入到我們的起義隊伍一起大幹一場吧。相比於夏商周三代,這就是陳涉版發起對秦討伐戰爭之前的戰爭動員令啊。從後續事情的發展來看,陳涉這場戰爭動員令可是相當成功的。
再後來,咱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是發起戰爭,尤其是進行王朝更替的戰爭,不管自己本身是否佔有道義,都要發表戰前動員令或者討罪檄文,將對方打扮成十惡不赦的歷史罪人,而自己則是替天行道。典型的如袁紹在討伐曹操軍事集團時讓陳琳寫的《討曹檄文》,那可是將曹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歷數曹操的罪則和過失,《三國演義》講曹操聽聞之後是怒氣衝衝,卻意外緩解了自己的頭風病痛,一時對討伐自己的檄文是讚歎不已。唐朝也出現過類似的情形。這就是駱賓王為李敬業寫的《討武曌檄》。該篇檄文熟練運用駢文句式,氣勢磅礴、一氣呵成又工整有致,讀來朗朗上口,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絕。記得筆者在上學時曾讀到過此篇檄文,一下就喜歡上了,連日通讀過後竟能熟練背誦而出,直至如今也能記得其中的經典辭句。而檄文中的女主,我們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則天在看到這篇檄文的時候竟也是不氣不惱,反倒是連連稱讚,還責怪手底下的官員沒能發現薦舉如此青年才俊為國家社稷建功立業。再者我們熟知的故事如努爾哈赤在起兵反明之初也發佈了《七大恨》的檄文,將自己和族人的不平昭告天下,以利於統一各部族的人心,凝聚起更強大的力量。
最後,做個簡單的總結。由“禪讓”制這個在今人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切實際”的制度所發展而來的“天下為公,唯有德者居之”的精神內核經過《尚書》的深化而流傳天下,培育出我們華夏民族“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和“得人心者得天下”的文化理念,確立了我們有史以來關於王朝興替的合法性基礎,影響至今。由此,“為人民服務”就只能從我們的文化傳統土壤裏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