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的一切,都無法與當時的肉夾饃相比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1-01 19:19
巴黎的每個地鐵口,一年四季,都站着幾個北非面孔的小夥子,穿着青黑色外套,偶爾擺弄面前一個燒烤架,把烤着的焦黃微黑的玉米、青椒、土豆和肉串們,轉一轉,調個個兒。
趕上入了冬,天黑得早,心情很容易岑寂,就沒法抵抗這個:滋兒滋兒的聲響,隨煙一起騰燃的香味,擰着你的耳朵抓着你的鼻子,往那兒拽。你心裏自然會一百遍的唸叨“這玩意不太衞生吧,價格也不便宜”,但架不住腿會被烤肉香纏住。
能跟這玩意打擂台的,大概也就剩kebab了。
我曾試圖跟國內親友解釋何謂kebab,最後也只好説:
“嗨!法國肉夾饃!”
kebab全詞是döner kebap,旋轉烤肉。德國人比法國人吃得還歡。
據説早19世紀,土耳其的布爾薩有位哈茨·伊斯肯德·愛芬迪先生,在他的家庭日記裏寫道:他和他祖父覺得,羊肉攤平烤,已經不過癮了,應該旋轉起來烤,於是這玩意就應運而生:因為沒有更早的記載了,一般認為,他老人家是旋轉烤肉的發明者。
巴黎不像國內,入冬後還有紛呈的宵夜,kebab大概算比較接近夜排檔的存在了:有點不乾不淨的蒼蠅館子的味道。但食慾不管這個:越是原始的慾望,越讓人沒法偽裝。越接地氣的情慾和食慾,越是動人。
巴黎的Kebab館一半幽暗殘舊。想必老闆也知道,進店諸位,不是衝着落地窗、私家甜品、現磨咖啡和茴香酒來的,所以也就免去俗套。
你去櫃枱,要一份Kebab,老闆就會問你:雞肉、羊肉還是牛肉?蛋黃醬還是其他醬?配菜要沙拉還是米飯?——米飯是炒到半生半熟的小米飯,焦黃脆,西班牙人大概會愛吃。
正經一份Kebab,分量豪邁:盤子可以盛下一個籃球,配菜、薯條和烤肉三分天下。沙拉的氣勢彷彿國內的東北涼拌菜,生猛爽涼;薯條的質量普遍極佳,焦脆堅挺,兼而有之,立起來像火柴棍,折開時能聽見撕紙般的聲音,以及焦脆外殼下,一縷温暖的熱氣,吃到嘴裏,有很純正的土豆香。
當然,重點還是肉。
每家Kebab,都會迎門當街人看得見的地方,放一個大烤爐,和一大串緩緩轉動的肉。一臉的貨真價實,順便也是視覺刺激:沒什麼東西,比正挨着烤,慢慢泛起深色的肉,更惹人憐愛了。
你點好了單子,就看見老闆手持一柄長尖刀,過去片肉,且烤且片,片滿一大盆,就齊活了。法國的Kebab,烤牛肉和雞肉居多,一般推薦蘸經典的白醬吃——酸乳加上蒜泥和香草,可以解膩。
我常見有饕餮者,看來是真愛吃肉,麪包三兩口就着沙拉嚥了,然後,不勝憐惜的用叉子挑起肉來——肉被烤過,略幹,外脆內韌,很經嚼,因為是片狀,不大,容易咽——呼呼的吃,油光光的腮幫子,為了嚼肉,上下動盪,瞪着眼睛,脖子都紅粗了,吃下去,咕嘟一口飲料,接着一叉子肉。
Kebab算街食中的廉價食物,所以女孩子們平常不喜歡:踞案大嚼的,粗豪大漢居多,但偶有例外。
某年聖誕節,我們去瑞士滑雪,連着吃了幾天的瑞士奶酪鍋、沙拉和煎魚,不免口裏淡出個鳥來。同行有位四川來的,平時最挑嘴不過、嘗試在後院種豆苗解饞的姑娘,就提出“要去吃Kebab!”
我們笑説離了巴黎還特意找Kebab吃,簡直豈有此理,她便嘟着嘴道:“Kebab才有家的感覺噻!”
在小鎮離火車站不遠處,真找到一家Kebab;端上來,烤肉塞在麪包裏,張大嘴咔嚓一口下去,大家一邊順嘴抹油,一邊點頭:“這個肉真踏實!”
所以,您看:面和肉的組合,全世界都愛吃。
當然,回頭想,和臘汁肉夾饃,還是不一樣。
漢堡包、希臘口袋麪包裝烤肉、各色其他類似的,許多都有夾雜餡兒:除了肉,也加黃瓜洋葱、番茄芹菜。
中東許多地方流行加醃菜:覺得這樣配肉吃,才不膩。
我以前也這麼想,覺得這樣吃,均衡有味,耐久。
直到被我一位西安朋友——説相聲的,特別懂吃——批評了,説加各種東西的肉夾饃,都是邪道。
我回頭去吃,才覺出來,肉夾饃,尤其是臘汁肉夾饃好。
我以前認為,夾肉的饃,就是一個麪疙瘩,還怪這饃火候不對:哎師傅這個焦了吧!——師傅立時滿臉晦氣狀,現在想,當時他們心裏,不定怎麼用賊泥馬咒我呢。
後來被西安朋友上課:好饃饃要九成麪粉加一成發酵的麪粉,烤個“虎背花心兒”狀,黑黃白參差斑斕,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臘汁肉;吃肉夾饃須得橫持,才能吃出連脆帶酥的鮮味,不辜負了好饃好肉汁。
一開始吃,當然總希望肉夾饃裏,肉夾得越多越好。本來嘛,這類麪粉夾餡,不都該這般吃麼?肉夾饃嘛,最好是兩片饃薄如紙,中間夾一厚墩湯水淋漓的肉,火車進隧道那樣,整塊進嗓子眼。
吃多了,慢慢熟了,才覺得饃是咚咚鑼鼓,肉是哇哇嗩吶,互相滲着搭着才好吃。
肉多了,頭兩口解饞,後面就覺得嘴巴寂寞,沒聲音噼啪就和,這才醒悟:得有饃,不然太寂寞。
單吃肉太膩了,何況是肥瘦相間的呢,得加料。有些店鋪為了將就人,是肯放些香菜的。後來才覺得,口感駁雜不純,肉汁也不膏腴了。
臘汁肉是個神物,鮮爽不膩,肥肉酥融韌鮮,瘦肉絲絲飽滿。把饃一粘一連,肉汁上天下地,把饃都滲通透了,吃起來就覺得鮮味跟擠出來似的,越冒越多。
這就是臘汁肉夾饃和其他東西的區別了。
餅夾烤肉,各國都有;但烤的肉好在香脆,卻大多難以入味,需要另蘸醬汁。
一般的肉包子,肉餡兒也很難調得那麼地道。
最好吃的,不是肉,不是幹饃,而是外面脆、內部卻已被臘汁肉濡潤了的饃,連帶着醇厚濃郁的肉,這麼一口下去。不梗嗓子,不會嫌幹,沒有亂七八糟的味兒,滿嘴香濃。
別的麪餅夾肉,都做不到臘汁肉夾饃這麼精純啊。
以前寫過:
2006年秋天,那是我最窮的時候:若那年剛高考完到上海來,兩人不知算計,稀裏糊塗把錢花個精光。於是每天買早餐,都得滿家裏沙發底牀腳揀硬幣湊數;出去吃個飯,兩個人點一個菜就叫米飯,惹老闆頻頻回頭看;買麻辣燙都不敢點葷的——那時上海的價碼,麻辣燙一份葷的一元,素的五角,於是多點些素的,就能頂餓了。
我説:“從此要過窮日子了。”
她説:“過就過吧!”
家裏打掃時從角落裏掃出一兩枚硬幣,天作之喜,要立刻把這錢拿去買蛋糕來慶祝的。最後山窮水盡,只好買些米和青菜,加點鹽,熬一大鍋粥,如此喝了近一週,照鏡子才知道何謂面有菜色。偶爾出門,入冬不免穿得好些,有賣二手筆記本的不上眼,看我們倆衣飾以為有閒錢,上來低聲問:“要筆記本不?”我倆苦笑:“我們有筆記本,但是沒錢……”
到那年十一月,我等來了筆稿費,也不大敢大用。十一月中旬,她得回學校考試。臨走前,我們先把她回學校的車票錢算罷,最後剩了些紙幣,珍而重之的收着。那是週六午後,倆人沒吃早飯,都餓了大半天,就用剩的錢,買了兩個肉夾饃,人手一個,分着吃。
那是十一月的午間,陽光晴暖,兩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日子才能寬限些,決定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過窮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的馬路牙子邊,背靠背坐在消防栓上,邊曬太陽,邊歡天喜地,雙手捧着,一口口吃得腮幫鼓起努着、滿嘴是油,就這樣高高興興分掉了各自的肉夾饃。
我後來吃過的一切,沒一樣能和當時的肉夾饃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