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惡傷害的,不只是少年的你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9-11-01 14:32
本文轉自:人物
來自少年的惡意可以有多大?
關於校園霸凌,《人物》發起了一次故事徵集,40個小時裏,後台804份觸目驚心的答案刷新了我們的認知。現實中,那些講述霸凌的電影裏的情節不但存在,且猶有過之。在少年時代,有人被羣毆、被突然踢中下體,被扇耳光到出鼻血,被打斷胳膊。
但霸凌不見得只是拳腳相加。有人被恐嚇,有人遭受了言語辱罵,有人被孤立、被潑髒水、被在座位上扔滿垃圾、鉛筆盒裏放上蜈蚣。還有的人,被訛了錢 ,被撕書,被搶作業 ,校服被亂畫。
每個人被霸凌的原因都莫名其妙,甚至互相矛盾。成績好被嫉妒,成績差被排擠;長得肥胖,長得瘦弱;個子高大,個子矮小;穿得比大家好, 衣服不時髦;性格內向,性格過於熱情;被誤會偷東西,被誤會跟老師打了小報告……有些理由過於荒誕,被霸凌只是因為開學時穿了一雙自己最喜歡的涼鞋,或者老師喊上課起立的時候,看到了一隻飛蛾,不小心笑了一聲。
很難從這些理由中找到什麼躲開霸凌的規律,被霸凌本來就不是受害者的錯。如果硬要找到一個共性,大概是被霸凌的孩子只是或多或少有那麼一兩件小事,和別人不太一樣。
**文|**韓逸
**編輯|**糖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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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凌者常常以一羣人的面目出現。女孩桐米汗腺發達,劇烈運動之後身上會有汗味。小學二三年級,有天下了體育課,一個女生説她身上臭。從第二天開始,所有見到她的人,都會大聲嚷嚷,「病毒來了!」她坐過的位置別人會擦一下,她遞過去的東西沒有人接。每個人都笑嘻嘻地説着傷害人的話,搞得她又羞愧又困惑,「為什麼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説?」
望曦高一的時候,被隔壁寢室的10個女生堵在走廊盡頭羣毆。她們撕扯她的頭髮和衣服,路過的同學沒有一個人幫她。她走在校園裏,不回教室上課,也不知道自己的毛衣已經破了。半年後的平安夜晚上,她在宿舍樓門口遇到其中一個打她的女生。兩個人初中做了四年同學,對方一直孤立她。女生匆忙説,「對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這句話説完,女生趕緊走了,生怕被室友發現和望曦説了話。這句沒有鋪墊的話讓她稍微有點愣神,站在冬天冰冷的空氣裏,感到呼吸困難。那個場景像黑白照片一樣,永遠印在她的記憶裏。
圖圖是小學的學習委員,習慣了無緣無故遭受四個同學的毒打。有次沒有第一個發作業給他們,那幾個孩子就用掃把打她後背。回家之後,圖圖自己偷偷在鏡子前看,一條條淤青。她的生活裏只剩下恐懼,只希望白天不要到來,甚至想過死。下了課,她只有廁所可去,因為那裏最安全。
音音從初一下學期到初三上學期,每學期都在跟班上的同學打架。有次游泳課,一羣男生説着要幫其他同學出氣,把她的頭按在水裏。音音體會到了瀕死的感受。當時安徽電視台在放《第八號當鋪》,音音曾經想,要是八號當鋪真的存在,可不可以去典當一點東西,換自己離開這羣施暴者。
她變得敏感,其他同學對她稍微好一點,心裏就會覺得很温暖。但她被欺負的時候,那些所謂的朋友連冷眼旁觀都做不到,也會一起加入進來。
更諷刺的是,在那羣人走了以後,音音的朋友會對她説,「剛才我錯了,你不要生氣。」音音覺得,對她來説,這些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施暴者,還不如那些一直對她不好的人來得坦蕩。
電視劇《勝者即是正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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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絕對的角色。霸凌者也遭遇過被霸凌的境地。很多被霸凌的人最終成了霸凌者。Tate曾經被幾個男生圍起來過。他們大聲説她醜,給她起一些侮辱性的外號,所有人都在旁邊看着沒説話。她很兇地罵了回去,再自己偷偷地哭。
班上還有另一個男生,因為説話細聲細氣,被罵人妖。有堂課講到等腰三角形的「腰」,全班同學都看着他笑。Tate從不覺得有多麼好笑,但她也跟着笑起來,「因為所有人都在笑」。
在另一個同學面前,Tate也做過惡作劇。一個臉上長斑的姑娘被大家叫做「芝麻餅」,又非説一個男生喜歡她的「大餅臉」。Tate在男生過生日這天,烙了個灑滿芝麻的餅送給他當生日禮物。班上的同學笑聲很大,Tate看到那個女生回頭了,那個表情,她「真的永遠忘不了」。
直到上了大學,學了很多心理學的知識,Tate才意識到自己當年都做了些什麼。
上海的布瑪曾經有個小個子女同學有嚴重的皮膚病,身上全是疤,總被同桌欺負。那個男孩子打她,擰她,甚至在她衣服上亂畫。
布瑪告訴了老師,老師把她們調開了,還嚴肅地批評了那個欺負人的同學。不知道為什麼,布瑪產生一種拯救了她的自豪感,因此會差使同學做很多事情。有時候一言不合,也會發生衝突。現在回想起來,布瑪發現,自己其實也是在欺負她,只是從另一個看起來好像沒有那麼惡劣的角度。
愧悔會一直糾纏着很多霸凌者和旁觀者。南京的魚魚把自己稱呼為「與霸凌者同罪的圍觀者」。魚魚的朋友都不喜歡一個女孩,她已經忘了具體原因,只記得女孩坐在地上哭的樣子。年幼的她不敢伸手把地上的同學拉起來,「也怕被人孤立」。
浙江的小M曾經覺得敲詐和打架很帥氣。有時候是對方有錯在先,有時候單純就是看別人不順眼。多年之後,他從朋友那裏得知,當年有個被自己揍了兩次的同學,週末準備帶槍到學校崩他。
「感謝不殺之恩啊。」小M覺得很對不起那個同學。現在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個小縣城裏,卻再也沒有碰到過。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説聲對不起。
電影《韓公主》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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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暴力,很多人「什麼都沒有做」。在804個分享了霸凌有關記憶的人中,164個被霸凌者提到了忍耐。有人從忍耐中選擇了反抗,有人在忍耐中感到絕望。
武漢的明明沒能忍住。自從六年級轉入新的學校,來自同學的辱罵就沒有停下來過。明明成績很好,也不喜歡惹事,因為嘴巴比較大,被叫做大嘴。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説她是城市污染源,説她醜還出來嚇人,説她「到江邊掛個牌子,上面寫免費賣淫都不會有人要」。在明明所在的初中,上廁所需要經過一條長廊。走過去的時候,會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起鬨。每次聽到嘲笑聲,明明都會覺得是在説自己。
她開始儘量不喝水,縮減上廁所的次數,可以整個上午都不離開教室。成年之後,和朋友們逛街,別人都會納悶她為什麼一直不需要上廁所。但這些忍耐沒有任何幫助,骯髒的辱罵持續了兩年。
明明積攢的怒火在初中一年級的一個下午到達了頂點。她用刀片劃傷了自己,把罵她的人一個一個打了回去。「如果要下地獄,就一起吧。」
比起打回去的明明,被集體冷落的轉學生稻兒幾乎一整個學期都沒在學校裏張口説話。除了集體讀課文的時候,她一言不發。有次東西掉在地上,稻兒俯身撿,頭不小心磕在桌角上。她沒動嘴,在心裏「誒呦」了一聲。
她一下子發覺自己的狀態不對,把抑鬱情緒寫進了週記。語文老師看到了,安慰她,「他們不壞,就是淘氣。」這個説法稻兒並不接受,她心裏過不去。
明明也曾經試着向老師求助,但得到的只有詰問。「他們為什麼都針對你,你有沒有做什麼?」直到工作之後,朋友代明明問了初中的霸凌者,當年到底為什麼這樣做?她得到了一個讓自己更心寒的答案,「他都不記得自己有過。純粹的惡意,哪有為什麼。」
電影《告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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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長輩的疏忽縱容了惡意的滋生。還有的教職人員,本身就是霸凌者。
鳴笛還是初中生的時候,上課總喜歡講話。有次上課喊起立,他看一隻飛蛾,笑出了聲。老師抄起教學用的三角尺,當眾打了他的嘴巴。接着他被調換座位,獨自在最後一排垃圾桶旁邊坐了三年。入學的時候,他是全班前10名。畢業的時候,他成了倒數10名裏的學生。
福建農村的阿早是80後,小學階段,班裏的單親家庭並不多見。他的哥哥個子不高,班主任老師對全班同學説,阿早哥哥是沒人管的孩子,父母離婚了,家裏也窮。學校裏那些個子高的同學放學後堵在路口,取笑他,打他。
哥哥原本學習成績不錯,會跳舞,會畫畫。那之後,他開始厭學,初中過後就沒上學了。長大之後,哥哥告訴阿早,初中三年,他很多次想從教學樓跳下去,但是捨不得媽媽和她。現在哥哥有兩條大花臂,腿和後背文了滿滿的圖騰,想要看起來很兇。二十多年過去了,阿早一直記得哥哥那個班主任的名字。
去看《少年的你》時,有句台詞説「你們為什麼不相信大人」,阿早心裏回答,「因為有些大人根本就不可信!即使是一位老師也不一定可信!」
小智被班主任叫起來稱呼「fool」之後,第一反應是問同桌這個單詞的意思。他問老師,你憑什麼這麼罵我?答案是去門口罰站一整天。從那時起,年少的小智意識到學校是存在食物鏈的,他因為調座位這種小事被罵,整夜睡不着。後來爸爸去送了禮,給他把座位調到了第一排,他的成績才慢慢好轉。
工作之後,小智成了一個初中老師,他對全班同學説,「我希望能給你們有尊嚴的中學生活。」
父母經常是最後一根稻草,但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敏鋭察覺到孩子的困境。
大學填志願的時候,家住上海的小靚報考了雲南大學。潛意識裏,她希望離自己的家越遠越好。小學時她曾經被同學們排擠,他們搶她的作業,摔斷了她的胳膊。對方母親上門道歉,小靚的媽媽沒有追究她被欺負的原因,「都是小孩子鬧着玩。」
因為缺乏安全感,小靚從初中開始和小混混談戀愛,他們不會欺負她。上了高中,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開始懷疑,我的爸爸媽媽真的是我的爸爸媽媽嗎?到後來,這個疑惑變得更加抽象,父母是真實存在的嗎?我是真實存在的嗎?
高一開始,小靚通過自殘尋找答案,她用刀子劃開皮膚,痛。她不吃飯,掉了十幾斤,因為低血糖暈倒了很多次,「太餓了」,於是又開始吃飯了。
她的這些舉動嚇到了同學,沒人敢和她做朋友,她也不跟任何人説話。晚上睡不着,她就騎上自行車到處晃,腦袋裏想着自殺的念頭。只有一次,馬上就要付諸實踐了,她寫好遺書,上面的大意是「我讓你們失望了,請把我忘了吧。」準備回家後將遺書偷偷藏在爸爸媽媽房間,再去割腕。
那天媽媽很「反常」。她做了很多菜,問小靚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麼。媽媽對她説,不要以為媽媽不關注你,媽媽都知道。那一天,小靚被媽媽從自殺的邊緣拉回來。她至今也沒有問,媽媽那天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只是從那之後,她開始試着跟父母溝通。
高二下半學期,小靚自己在外面租了住處準備藝考,每天畫畫。她很喜歡畫一排一排的樹。不僅畫地面上的部分,也畫地面以下的根系。樹沒有顏色,一棵挨着一棵,枝椏和樹根纏繞。「一直在成長,不斷在成長。不會因為小時候砍了一刀,就停在那。」
她也是從那時開始,有了朋友。
電影《韓公主》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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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或許是解藥,但霸凌留下的傷口沒那麼快恢復。有44個人落下了確診的病症。抑鬱症、躁鬱症、社交恐懼、餘光恐懼症(社會恐懼症的一種),有人出現幻聽、有人徹夜失眠,有人至今對聲音敏感,神經衰弱。最短的人是高三一年,最長的已經有了10年抑鬱情緒。
今年剛剛24歲的可可來自一個貧困縣,服用過兩年抗抑鬱藥物。初中入學的第一天,她穿着自己最心愛的涼鞋去上課。那是媽媽花了80塊錢給她買的,她很喜歡。自我介紹的環節,全班同學發出了鬨笑。在城市裏,已經很久沒有人穿涼鞋了。可可從此被同學們稱為土X。
另一重傷害來自班主任。老師帶着全班同學坐大巴車來到可可的家鄉,捐書捐款,有的書裏夾着紙頁發黃的蠟筆小新。從村裏返回後,寫了通稿,全校表揚之後,説好每個月都會有的捐款馬上停掉了。孩子們寫信過來問候哥哥姐姐,班主任在全班讀完,也沒再提捐款的事。
可可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雙匡威帆布鞋,希望自己能跟大家一樣。但同學的反應是,「土X買匡威了?」班主任也約談她,「聽説你最近很虛偽,很做作。」可可從此放棄了融入的念頭,她一度不敢開口承認自己是哪裏人。
很多人被霸凌的經歷通過轉學和升學結束,更多的人,需要漫長的餘生來面對那個自卑的自己。
被取笑過長相的明明至今單身。每次在親密關係中出現了爭吵,她都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明明經常凌晨發微信問朋友,「我漂亮嗎?」但即便有人誇她好看,她也很難相信或者接受。
改變霸凌的狀況,也許只需要一些小小的舉動。年幼的Coco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小學時,班裏有個戴矯正器的女生,眼鏡顯得怪怪的。班裏的男生會趁她還沒來教室的時候,往她的抽屜裏放螳螂或者螞蚱。每次Coco看到,就直接把蟲子拿出來,扔在放蟲子的人身上。即便有次他們往她書包裏放了蜈蚣,她不敢用手拿,Coco也站在了教室門口,一直等到那個女生回來,告訴了她。
長大之後,以前總被辱罵的明明也成了一個老師。她班上曾有個男生,喜歡罵人,經常罵另外一個女孩子。明明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孩子們説女孩已經給男孩跪下了。那一下子,她氣血上湧,好像自己曾經遭受的一切一下子回到面前。她開了班會,跟全班同學解釋了什麼是校園霸凌,又單獨找到那個男生,「就算老師不做了,我也不允許你這樣欺負人。」
明明説,「不是所有的陳念都能遇到小北,如果遇到了,我就做那個守護的人。」
最後,我們想分享一件神奇的小事。在804份傾訴裏,有一個人分享了和文章開頭的桐米一模一樣的經歷,只不過,她扮演的是旁觀者的角色。她是個普通的女孩,也有個女同學,身上「臭臭的」,被大家稱呼為「病毒」。每次她跟那個「病毒」説話之後,總有人嫌棄她。她於是沒有幫助這個同學, 從來不主動理她,但也不迴避她。
即便這樣,女孩仍然覺得自己是「幫兇」,現在想起時還是會覺得愧疚。她在後台留下了一句話,「不知道女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希望她過的好。」
電視劇《十三個原因》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