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愛狗,更甚於愛人類……_風聞
未读-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2019-11-02 17:31

關於人和狗究竟能有多親密,我的第一次認知來源於我爸。他每天起牀後第一件事是幫狗梳毛,一人一狗打理得精神利落,然後一起去跑步,慵懶如他,其實主要是陪狗跑。而他與人的關係則顯得平淡許多,比如當一個職業道德欠缺的醫生舊友找來,説:“最近怎麼不到我那兒玩了呀?”我爸回了一句:“我跟狗玩兒得挺好”,手中給狗梳毛的梳子甚至沒有停下。可能在他看來,“狗性”有時比人性好了太多。
於是,後來見到朋友們將狗視作摯愛,視作精神寄託我都覺得正常。
直到“遇見”了薩米埃爾 · 埃曼先生,我對人與狗之間的關係,才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他不止愛狗,還在狗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世界,找到了平靜。但當平靜被打破,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深讀第78期,讓我們一起走進薩米埃爾 · 埃曼先生和他的狗“阿爾戈”的故事。
在海諾一帶,幾十年來,薩米埃爾 · 埃曼一直是此地的鄉村醫生,嚴肅但受人尊敬。他在七十歲時,摘下了釘在大門口的執業銅牌,向居民們宣佈他不再接待病人。儘管大家很不樂意,但薩米埃爾 · 埃曼不給任何商量餘地。由於他的退休,鄰居們只好到五公里外的梅特去看病,那裏有一位最近畢業的能幹的年輕同行剛開業。
半個世紀以來,埃曼醫生無可挑剔,但沒人瞭解他。當我搬到村裏時,我能瞭解到有關他的信息就是:妻子死後,他獨自撫養女兒,並且一直跟同一條狗一起生活。
“同一條?”我問,甚是驚訝。
“是的,先生,同一條。”教堂對面村裏唯一的咖啡館佩特爾的老闆回答道,“一條法國狼犬。”
吃不準這商人是不是在嘲弄我,我謹慎地繼續道:
“通常,一條法國狼犬活……十或十二年。****”
“埃曼醫生有一條叫阿爾戈的法國狼犬,有四十多年了,和我年紀一樣大。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直看到他們在一起,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問問那些老人……”
他指指四個滿臉皺紋、瘦骨嶙峋、穿着花格子襯衫在電視機旁邊打撲克的老頭。
見我一臉驚訝,咖啡館老闆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開玩笑的,先生。埃曼醫生一直鍾情於這個品種的狗。**每次他的法國狼犬死了,他就會買一條新的,還叫阿爾戈。**至少他訓斥狗狗時肯定不會搞錯名字。”
“這得有多懶惰啊!”我大聲道,很生氣自己被當成傻瓜。
“懶惰?形容埃曼醫生,我可不會想用那兩個字。”那人一邊擦着吧枱,一邊嘟噥道。
後來幾個月,我終於認識到愛聊天的咖啡館老闆説得多麼有道理:遊手好閒可不是埃曼醫生的特長,在這位八十歲的老醫生身上看不到任何懈怠。
他每天遛狗好幾個小時,砍伐木柴,管理各種協會,打理圍繞他的石頭房子、爬滿常春藤的大花園。在這幢很有情調的房子後面再無其他房舍,只有田野、草場、樹林,延展到遠方的圖尼布斯森林,那道深綠色的線便是地平線了。這個位於村莊和樹林交界處的位置非常適合薩米埃爾 · 埃曼先生,它連接兩個世界,人的世界和動物的世界。埃曼先生與同胞交談,隨後便在狗狗的陪伴下離開,長時間只跟他的狗在一起。
**人們在路邊遇見他們,他們的怪相讓人忍俊不禁:****兩位鄉村紳士朝前走着,樸素而優雅。**一位兩條腿走路,另一位四條腿,身材和姿態竟有幾分相似:自豪、強健,帶着自信、力量和平衡,丈量着大地。他們向其他散步者投去嚴肅甚至嚴厲的一瞥,時刻注意保持距離。
每當人們想要找出這位先生與他的狗狗間的不同,就發現只能找到更多的對稱:如果説一位穿着絲絨或粗花呢,另一位就一身緊緻的皮毛;一位頭臉颳得乾乾淨淨,另一位身上毛剃得短短的;他們都戴着手套,前者戴的是真手套,後者,大自然給了它一副天然的淺黃色露指手套……這種反差讓他們十分惹眼,他們的神氣還表現在他們一樣地昂首挺胸,主人脖子上圍着條圍巾,四腳動物的胸口則有些琥珀色的斑點。
起先,我更多是偶遇而非故意接近他們。我酷愛徒步, 由三隻狗陪着,週六、週日去鄉間散心時經常遇到他們。
薩米埃爾 · 埃曼醫生起初只是禮節性致意,他的狗在遇到我的狗時表現得比他友好。五六次相遇之後,因為我堅持要同他聊幾句,他願意謹慎地交談,就是陌生人之間的寒暄,絕不涉及表明相熟的任何細節。由於阿爾戈熱烈歡迎我的狗羣,他也變得熱情起來,我以為自己贏了。可是,一旦我的拉布拉多犬們不在身邊,在村子裏再見到他時,他竟不記得我了。
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由動物及人,所以他記得的是我的狗,他有興趣接觸的也是我的狗,而我只是三根牽狗繩上方晃動的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我確認這點是有一天我在家裏敲敲打打時搞傷了自己,咖啡店老闆急忙帶我去了前鄉村醫生家裏。薩米埃爾 · 埃曼醫生湊近我,詢問我的傷痛,我感覺他更多是在對我的病痛説話而不是對我。我在當時的情形下是被消解的,他處理我的症狀是出於道德要求而不是出於好心。他那種小心翼翼、呆板、被迫的慈善,讓人感覺是出於責任,而非發乎自然。表達真情實感,讓他惶恐。
然而,過了幾個月,儘管有時還會搞錯,但當我的狗不在一旁時,他也終於能認出我來。後來當他知道我是作家後,便向我敞開了大門。
我們開始交往,一路相互尊重。他賞識我的書,我喜歡他的純粹。
每當我走進薩米埃爾和他的狗居住的屋子,總有一種打攪他們的感覺。人和狗是那麼帥氣、高貴,沉浸於靜默中一動不動,從窗簾透進的白色光線籠罩着他們。不管我幾點鐘去那裏,他們總是呈現出相同的姿態:專注、神遊、調皮或慵懶……
我一跨入門檻,我的貿然闖入就打攪了他們,我的冒失迫使這幅畫面動了起來。吃驚的狗狗抬起鼻子,把它扁扁的腦袋偏向左側,耳朵朝前摺疊,然後用褐色的眼睛盯着我:“多麼莽撞!我希望你有充足的理由……”主人沒它那麼活躍,剋制住嘆氣,微笑着結結巴巴説客套話,但難掩“又有什麼事!”的惱火。
一種無休止的秘密交談維繫着他們,長時間地在一起度過白天和黑夜,他們之間似乎永遠兩不相厭,享受他們共度的每一寸光陰,對他們來説,世上彷彿沒有比他們並肩呼吸更美妙的事了。無論誰出現在他們面前,都會打斷這充盈、濃烈、豐富、甜美的時光。
在書本和威士忌之外,我們的交流便迅速褪色。薩米埃爾對一般話題不感興趣,他甚至一點沒透露他的個人情況,他小時候的軼事、他的青年時代或他的感情生活,給人的感覺彷彿這位八十歲的老人昨天剛剛出生。有時候我會吐露一點心聲,他接受我的知心話,卻從不回以任何自己的事。當然,提到女兒時他偶爾會卸下一點面具,因為他愛她,誇耀她的成功—她在那穆爾經營着一家律師事務所——他對此並不隱瞞。不過儘管坦誠,他用的依然是一些客套的句子。我從中得出結論,他大概從來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興奮,只有當他與他的狗在一起時,我才能瞥見一點他內在的完整性。
去年夏天,因為在國外有一系列拍攝,我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國家好幾個月。我臨走的前一天,他嘲弄地祝福: “祝説的比寫的多的作家先生旅途愉快。”我則答應他會帶來幾本有價值的書和幾瓶罕見的酒,以此度過我們的冬天。
等我回到此地,聽到的消息令我崩潰。
一週前,狗狗阿爾戈喪命於一輛卡車的車輪。
五天後,薩米埃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整個村子為之深深震驚。我還沒到家門口,雜貨店老闆就用激動得顫抖的聲音告訴了我這個消息。醫生的鐘點女工發現他癱在廚房地板上,腦漿迸裂,濺了滿牆滿地。據警察推斷,他是將一把獵槍伸進嘴裏,開了一槍。
“這太酷了……”我心想。
人們面對某個人去世時的反應向來出其不意:我非但沒有感到悲傷,相反還充滿了讚歎。
我敬畏這個爆炸性的、偉大的、必然的結局:薩米埃爾與他的狗所組成的伴侶因此一貫到底。在這份雙重消逝中,我捕捉到的是一種澎湃的浪漫主義。沒人會懷疑其中一個的死召喚了另一個。在他們的日常中,他們總是相互滲透,幾乎同時拋棄生命,兩者皆以一種劇烈的方式謝幕。
我回過神併為自己的念頭自責。
“不用那麼荒誕可笑吧……從未見過有人因為汽車壓死了他的狗而自我了斷。也許薩米埃爾對自殺蓄謀已久,只是還要照顧他的老夥計,便一再拖延。如今狗走了,他便實施自己的計劃……又或許薩米埃爾恰好在阿爾戈車禍後得知自己患了可怕的絕症,無可救藥,為了避免奄奄一息地拖着……對,對,肯定是這一類原因……一系列巧合!他並不是因為悲傷而自殺,從沒見過有人因汽車壓死了他的狗而去尋死。”
然而,我越是否認這種假設,它越是強烈和明顯。
我心煩意亂,腦袋昏沉,決定先不回家,改道去了佩特爾咖啡館,意在與同胞們一起追憶、憑弔薩米埃爾先生。
可惜,眾人的七嘴八舌比我的想象更混亂:在酒吧,在餐桌、在寬寬的露天座上頂着寒冷喝啤酒的老顧客們,每個人都認為埃曼醫生是在他的狗出事後自我了斷的。
“如果你看到他在路上抱起被壓成碎片的狗狗時的模樣……太嚇人了。”
“哪種模樣,悲傷?
“不,憤怒!****他眼睛充血,朝天空吐口水,多次怒吼‘不’。隨後他轉向朝他聚攏的我們,當時我覺得他恨不得將我們一口吞下!可我們是無辜的呀。然而你看他的目光,如果他眼睛裏有匕首,肯定會把我們統統殺死。”
“是在哪?”
“特隆瓊農場後面的維萊路。“
“誰造成的這起?”
“我們不知道,司機逃逸了。”
“可是這條狗,它很機靈,會躲避汽車,而且從來不遠離主人。”
“聽我説——是他的鐘點工瑪麗絲告訴我的——醫生和狗,正在研究水塘邊的蘑菇,一輛大卡車瘋了似的衝過來,同醫生擦身而過,卻將阿爾戈撞了個正着,那動物當場就散了架。實際上,那重型卡車的司機明明看到他們了,卻不避讓一公分。****真是個混蛋!”
“就是有些這樣的混賬東西!”
“可憐的狗狗。”
“之後,醫生就爆了自己的頭。”
“憂傷,那真是無可救藥的。”
“還不至於吧!”
“見鬼,埃曼是位醫生,死人,他見多了,不可能是自殺的。”
“也許他愛他的狗,更甚於愛人類……”
“恐怕你説得很在理。”
“胡扯!他以前也死掉過一些狗,每次狗死了,他就會立刻買一條新的。再説了,有人還看不慣他的這種迫不及待呢。”
“那就假設這條阿爾戈比其他阿爾戈更好。”
“等等,原來那幾條是壽終正寢,可沒有被某個粗心大意的司機壓成肉餅!”
“沒用,您還是無法消除我的念頭:愛狗愛到這程度有些可疑。”
“是太愛狗可疑,還是太不愛人可疑?”
此話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咖啡壺發出嘶嘶的叫聲,電視裏播放着賽馬投注的結果。一隻蒼蠅停在牆壁上,突然擔心自己吸引了注意力。每個人都在自問:誰更容易被愛,人還是狗?誰對我們的愛回饋得更多?
這問題令人難堪。
回到家裏,我心事重重,機械地摸摸我那幾條拉布拉多犬。它們很高興看到我回來,圍着我嬉鬧,興奮地用尾巴掃着我的身體。就在這一刻,我意識到我回饋給這些夥伴的與它們給我的並不對等,意識到薩米埃爾對於阿爾戈的激情超出我的理解。那是一種很純粹的愛……偉大的愛……
我打開那瓶最昂貴的威士忌,是產於艾萊島的陳年麥芽酒,本來我是要帶給薩米埃爾的。而今晚,我為兩個人喝。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看不見的愛》,有刪節,[法] 埃裏克-埃馬紐埃爾 · 施米特 著,徐曉雁 譯,2019年9月中信 ·大方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