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特工往事:中日混血,容貌傾城,暗殺頭號大漢奸,3聲槍響,香消玉殞……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11-02 15:07
作者| 阿伍
來源| 最人物
三聲槍響後,血染錦衣,玉殞香消,那一年,她26歲。
1939年,中統上海潛伏特工部接到一則密令:暗殺丁默邨(cūn)。
彼時的上海,人人談丁色變。
日本記者稱之為“嬰兒見了都不敢出聲的恐怖主義者”,國人則稱其為“丁屠夫”。
那時,這座有着十里洋場的繁華都市好似一盤棋,日本人在這亂世大局中,佈下無數棋子,而丁默邨,是日偽政府推至前排的掌棋人。
丁默邨
他成立的上海日本特工部(即臭名昭著的76號),短短几年內便已製造出無數起震驚全國的血案,慘死在這個惡魔屠刀下的共產黨人和抗日人士,有上千個。
此人生性多疑,非日本人之約,他不赴;非親信之人,他不見。永遠背靠牆壁,睡覺向來只睡在浴缸裏,行事縝密,從無紕漏。
好色,是他唯一的弱點。
收到暗殺命令的中統特工陳寶驊的心臟不自主地攣縮着。
他劃一根火柴,點燃那張記錄着秘密任務的草紙,當它在火光中化為一團灰燼時,鄭蘋如的面孔浮現在他的腦中。

這位鄭家千金,1914年出生在有着櫻花與海港的美麗之地,名古屋。
十三歲時,她隨父母歸國。父親鄭鉞是晚清公派日本的留學生,而母親木村花子,是日本的名門之秀。
鄭蘋如與母親
鄭蘋如自幼便學鋼琴,習書畫,名媛應當所學的她都樣樣在行,然而她卻不願如其他名媛一樣,只懂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在兒時,她便常常見到父親與幾位叔叔伯伯為中國革命而奔忙,他們就在她的面前談革命,聊救亡。
而母親花子雖為日籍,卻也在結識父親後,深深愛上了這個男人身後在風雨中艱難前行的國家。
上海淪陷時,曾有好事者問鄭蘋如的母親:“你是日本人,現在你們國家和中國打仗,你怎麼看?”
鄭蘋如親耳聽到母親説:“我嫁的是中國人,姓的是中國姓,姓什麼就是什麼地方的人,我現在是中國人。”
耳濡目染,這個女孩漸漸懂得,何為國家大義,心中也埋下了報國的種子。
正值二八年華,她也像所有女孩一樣愛美,每每來了興致,便會穿上最時髦的衣裳去照相館留幾張影。
其中一張,被《良友》雜誌編輯看中,刊上了封面。
一經刊登,鄭蘋如成為彼時上海最受追捧的名媛之一。同期與她一起登上封面的,是阮玲玉、胡蝶等當紅女星。
《良友》封面上的鄭蘋如
做過封面女郎,又曾就讀於丁默邨做過校董的中學。上海名媛,師生關係,加之中日混血的身份,在陳寶驊心中,鄭蘋如無疑是此次刺殺丁默邨的最佳人選。
那天,鄭蘋如收到了在老地方見面的消息,只是這次,她隱隱感到,事情似乎不像往日那樣簡單。
果不其然,會見時,坐在對面的陳寶驊遲遲沒有講話,只是不停地吸着煙。
時間過了半晌,他終於熄掉那支幾乎要燒到手指的煙,用指尖在煙灰中劃出一個“丁”字。
鄭蘋如不語,低頭抿了一口冷咖啡。
“很危險,很棘手,你可情願?”沉默已久的陳寶驊終於開口。
“丁默邨?”她在心中暗自思量。
刺殺魔鬼,這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經受命怕是凶多吉少。但想起一個又一個死在屠刀下的忠魂,她明白,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鄭蘋如抬起頭,看着陳寶驊的眼睛,堅定地説出三個字:“我受命。”
一如她當初加入中統時的果決,只是語氣與目光中,比那時多了些沉穩與堅定。

鄭蘋如與陳寶驊的初見,是在九一八事變後不久的一次愛國集會之後。
那時,鄭蘋如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愛國演講 ,大聲呼號:“把日本人趕出去!”那美麗的臉龐因激動微微沁出汗水,眼眸也因興奮而發亮。台上的她牢牢抓住在場每一個人的目光。
台下的青年都隨着她的呼喊紛紛起立,一片呼聲湧起了浪潮。
老特工陳寶驊默默坐在會場的角落裏,面孔冷靜,但胸中的熱血卻早已隨着鄭蘋如的演講一起湧動。經驗與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如果可為國家所用,必將成為對付日偽間諜的一支出鞘利刃。
那時,在台上萬眾矚目的鄭蘋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即將被改變。
翌日,鄭蘋如收到陳寶驊的邀請,前去一家咖啡館碰面。
一身婉約旗袍,秋波含媚,桃腮生春,落座,她便綻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全無小女子的含羞之態。
鄭蘋如見陳寶驊躊躇着,不知如何開口,便暗自思忖着來人的意圖,卻沒料到,陳寶驊要邀請自己加入中統,為國效力。
陳寶驊的話像是在鄭蘋如的生活中撕開了一條裂縫,光灑進角落,區別於嘈雜的集會,紛亂的人羣,把另一種報效國家的可能性,放到了這個女孩的面前。
天生赤子,熱血難涼。
鄭蘋如幾乎未經思索便一口應下,眼神中閃着期望的光。
只是加入中統後,除去發報、射擊等最簡單的特工培訓,空有一腔報國之志的她,遲遲等不來組織的工作安排。
鄭蘋如有時會感到困惑,耐不住等待,便去問領路人陳寶驊。
得到的回覆,卻只有兩個字:“靜候”。
少年意氣的她不知道,每一顆閒棋冷子,未來都會堪當大用。
鄭蘋如正式成為特工的契機,出現在1938年。
那時新年剛過,家裏開始有日偽政府的專員頻繁出入,那些人或帶着厚禮,或握着手槍。鄭蘋如知道,父親鄭越,已經成為日本侵略者血腥誘降的目標之一。
父親剛正,拒絕淪為日本人的爪牙,他閉門謝客,與日方有關的人一律不見。
而在此刻,鄭蘋如卻“自告奮勇”,主動聯繫起日本使館,表明心意,要替父親為其工作。
看到前來“示好”的鄭蘋如,日方如獲至寶。他們看中她混血名媛的身份,加之姣好的面容與一口流利的日語,便讓她擔任機要秘書與翻譯職務。
美貌與才華讓她迅速獲得了日本中高階層的通行證。
一時間,愛國名媛做漢奸的言論甚囂塵上,從前眾人口中珍寶般的鄭蘋如,成為茶餘飯後的聊作消遣的談資。有人説她勢利,被日本人的權勢蒙了心;也有人説她下作,不知是被哪個日本男人哄得投了敵。
曾經交好的朋友也漸漸與她疏遠。他們不解,為何從前的愛國領袖,如今竟自甘墮落,淪為日本人的交際花。
無數次,她深夜裏攥着昔日好友聲討她的信件,淚水把枕頭浸透;而第二天,她又如一朵妖豔櫻花,輾轉於日軍高層之間,言笑晏晏。
工作之餘,她也開始頻繁出入駐滬日軍的舞會與集會;閒暇時間便主動約會日軍中高層官員喝咖啡逛街,宛如一隻流連花叢的蝴蝶。
而那些軍官,也均以得到鄭蘋如的邀約為榮,為得美人垂憐,個個都費盡心機。
他們像小男孩炫耀口袋中的糖果一般,竟紛紛將軍隊機密講給蘋如聽,因為所掌握情報越多,便可證明自己在軍中能力越強,情報儼然成了博美人一笑的法寶。
只可惜其中多數情報,都無足輕重,即便鄭蘋如時時向組織彙報,卻也難引起太多關注。
直到1939年8月底的一次例行舞會,鄭蘋如像往常一般與日本人跳着舞,説着調情的話,日方和談代表早水親重炫耀般地向鄭蘋如吐露了一件機密大事:國民黨“二號”汪精衞有意向與日方合作。
得知消息,鄭蘋如再無心跳舞,本是遊刃有餘的歡場,她卻度秒如年。心裏裝着事,臉上掛着笑,好不容易捱到散場,她一秒都沒有停歇,便向上峯送去這一情報。
她捂着狂跳的心臟,等待着上峯的下一步指令。然而這一重要情報好似泥牛入海,如從前送出的那些消息一般,完全沒有引起組織的注意。
鄭蘋如反思,這一情報或許是早水親重為顯示自己的至高權力而信口胡言呢?
然而短短3個月後,她再次從日本駐滬高層人物處得到情報:汪精衞已同日本人談妥事宜,準備離開重慶變節投敵。
汪精衞
得知消息的她腦中閃過一絲猶豫,屢次報告都未得回應,莫不是自己的混血出身,讓組織難有完全的信任?還是有其他原因?
但她仍舊不願放棄,冒着危險又一次發出絕密加急電報:“獲悉大二號(即汪精衞)已與日本方面勾搭,近日將有異動,務必採取行動加以阻止。”
或許是重慶方面對汪精衞過分信任,亦或組織始終不相信鄭蘋如可以接觸到如此至高機密,此封重要情報,再次被忽略了。
直到12月29日汪精衞公開發表投降日本的“唁電”發出,舉國震驚,重慶方面才恍然意識到,鄭蘋如乃諜報奇才,堪當重任。

如此經歷,如此才華,鄭蘋如成為陳寶驊心中刺殺丁默邨的第一人選。
接下暗殺任務後,中統便製造機會,將蘋如送至惡魔面前。
少女正值芳華,丁默邨是色中餓鬼,見之果然難以自持。短短几個月,竟與鄭蘋如約會50多次。
然而狐狸始終狡猾,往往約定好的見面時間,他會一改再改,能在76號或私人住宅解決的事情,他絕不會走出外界半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與鄭蘋如約會過後,他總會紳士地將女孩送回家。
中統便在鄭蘋如家佈下埋伏,企圖射殺丁默邨,卻終以失敗而告終,他們甚至連丁默邨的影子都未曾見到。
那次刺殺失敗後不久,不知是否因為丁默邨對危險有所察覺,他對反日人士的迫害達到巔峯,一張張沾染着壯士鮮血的被害者名單不斷傳到中統特工部。
對愛國者而言,那時的滬上宛如人間煉獄。
危機時刻,鄭蘋如再一次接到暗殺指令,時間就定在聖誕節前夕。
然而天妒紅顏,在暗殺指令送達的那個下午,命運之神如戲耍一般,又給鄭蘋如送去一封來自男友王漢勳的求婚信。
王漢勳
兩人尚在學生時代便已相識,彼時的他是空軍運輸大隊的飛行員,她是為抗日事業奔走的學生領袖,才子赤誠,佳人大義,二人一見傾心。
可惜殘酷的戰爭從不會給相愛之人朝朝暮暮的機會,她在後方為傷兵喂水換藥時,偶爾會望見戀人的戰機,那便是為數不多的相見時刻。
兩人之間,唯有思念。
上海淪陷,王漢勳的部隊即將轉移。臨行前,男孩匆匆從軍營中跑出,來不及擁抱寒暄,只給她留下一張照片,還有那句話:“蘋如等我,待到安定,便回來娶你。”
如今,等到了婚約,但卻等不來團聚了。
鄭蘋如轉頭向窗外望去,那時,雲霞正盛,天際飛過幾架戰機。
她將手中的信收進抽屜,轉身下樓,去赴丁默邨的約。
這一次,她要將這個惡魔帶至預定的暗殺地點,位於靜安寺路上的西比利亞皮貨店。
西比利亞皮貨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鄭蘋如挽着丁默邨坐上返回76號的車,行至半路,她撒起嬌,説要買一件皮大衣做禮物。
丁默邨怎敵得過美人一番温柔攻勢,他思量着,買大衣該是蘋如臨時起意,加之臨時的半小時停留一般並無風險,便指揮司機去往那家全上海最有名的皮貨店,西比利亞。
店外的特工早已就位,丁默邨毫無防備地挽着美人進了店,那時的他只想博她一笑。
鄭蘋如心不在焉地挑選着,丁默邨漸漸有些不耐煩,轉頭望向了店外,卻留意到櫥窗外有兩個人的神色不甚自然。便本能地跑出店門,衝上那輛早已候在街邊的福特轎車。
當槍聲響起時,他早已揚長而去。
聽聞槍聲,鄭蘋如跑出店外,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黑色轎車,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她知道,自己暴露了。
穩住神色,調整呼吸,鄭蘋如強裝鎮定,穿過戒嚴的街道,幾經周折回了家。
然而未及鬆懈,電話鈴聲便如催命般地響起,聽筒那邊的人,是丁默邨。
“今天的事,你來76號自己説清楚,否則,我會邀請令尊一同解釋。”
76號魔窟
在電話中,丁默邨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她的心裏還抱有一絲僥倖,便假意嗔怪:“你要我解釋,我還想聽你的解釋,好好的約會變成這樣,你想嚇死我嗎?”
放下電話,她與家人吃了最後一頓飯。席間,曾有人勸她逃跑。“逃出去就有游擊隊,到內地有同志接應便安全了。”
她不曾回答,只是淌淚。
飯畢,蘋如終於開口:“我若逃走,家人必定難以倖免,父親年高,妹妹尚小,女兒再無退路,今日一去,不成功便成仁。”
鄭蘋如早已做好與魔鬼同歸於盡的準備。
在最後的團聚時刻,她想要努力看清每一位家人的面孔,然而朦朧淚眼裏,每個人的臉都因悲傷而變了形。
女孩擦乾淚,化好妝,給父母親人留下一個微笑,穿着從前男友最愛的那件衣裙,轉身走入深冬寒夜,去向那座位於極司菲爾路76號的黑暗魔窟。
12月末的上海,空氣濕冷刺骨,街邊商鋪中聖誕節的裝飾還沒來得及拆掉,零星閃爍着彩色的燈。
“以後,怕是再也看不到這樣好的街景了。”
她留戀地看了一眼熟悉的街道,又摸了摸藏在腰間的勃朗寧手槍,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然而在惡魔面前,少女還是太天真了。
那個曾經可以隨意進出的76號,早已淪為地獄,未曾見到丁默邨的面,鄭蘋如便被逮捕。
嚴刑拷打之下,關於組織她不曾吐口一字,只是咬定,這並非暗殺,而只是為了懲罰丁默邨的濫情而買兇殺人,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
關押一月有餘,以殘忍著稱的76號沒從鄭蘋如口中問出半點兒情報。
其間,日偽政府高層向鄭家打去一通電話,提出如果鄭鉞願為日本人做事,便可釋放鄭蘋如,愛女心切的父親猶豫了。
得知消息的蘋如終於等到機會與家人聯繫,她沒有訴苦,只説了一句:“甚好,勿念。”她不希望一生清廉正直父親為自己而投敵變節。
所有的一切痛苦,都需要這個本不知愁的少女獨自承受。
1940年春節前夕,受盡了凌辱與折磨的鄭蘋如終於等到了死刑判決。
生命盡頭,她再別無所求,只想走得體面些。丁默邨念着些許舊情,便將她被捕時的化妝品與衣服返還於她。
一面破鏡,一縷陽光,蘋如細細地描畫着眉眼,將朱唇點絳。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彷彿又回到幾年前,只不過那時有漢勳坐在身旁,他説:“這樣美的妝,該出現在新娘的臉上。”又想起不久前的求婚,她多想告訴他,“我願意”。
王漢勳與鄭蘋如二人手跡
只是鄭蘋如再也不能説愛,因為此刻,她只能以大漢奸丁默邨情婦的名義狼狽赴死。
行刑之時,陰霾許久的上海竟有了暖陽。鄭蘋如薄粉敷面,着了盛裝。她彷彿又是那個喜歡在櫻花樹下做夢的浪漫少女。
寒冬將逝,柳條已經淡淡染綠,只是鄭蘋如,再也無法看到今年南歸的雁了。
鄭蘋如抬頭望望太陽,自顧自地説道:“這樣好的天氣,這樣美的地方,白日青天,紅顏薄命,竟這樣撒手西歸”,又轉頭向行刑者,“乾淨些,不要毀壞我自己一向珍惜的容顏。”
三聲槍響後,血染錦衣,玉殞香消,那一年,她26歲。
佳人已逝,香魂難安。
鄭蘋如的遺體被76號作為要挾她父親投日的籌碼,開出了天價。而彼時,上海灘的大小報紙上,也盡是與她有關的各色新聞。
然而內容並非讚揚,只有唾棄。在大家口中,她是寡廉鮮恥的蕩婦,是上不得枱面的交際花。
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後,終於有人揭開塵封的往事,為她正名。那篇文章以《一個女間諜》為題發表在《週報》上:
“為了祖國,她不止幾次出生入死,為了祖國,她壯烈地死去!比死在沙場上還要壯烈!”
然而這篇文章,她和她的至親卻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了。
1941年,父親鄭鉞,聽聞愛女死訊,抑鬱而終。
1944年1月,弟弟鄭澄海在保衞重慶的空戰中殉國。
而鄭蘋如的摯愛,也於1944年8月,在任務中與戰機一同墜落,壯烈犧牲。
血脈至親終於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團聚。
佳人離去6年後,國民政府首都高等法院正式開庭審判丁默邨叛國一案,魔鬼也終於到了死期。
槍決那日,一向冷酷暴虐的丁默邨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看到行刑士兵手中的槍竟如一灘爛泥癱軟得不能站立,好似一出鬧劇。
俗語云:昔日殺人者,人亦殺其頭。
一聲清脆的槍響,子彈由他的太陽穴穿過,46歲的丁默邨在人人稱快的掌聲中,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全劇終了,塵埃落定。只剩下那被封印在時光中的故事,徒留些感嘆和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