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強法語還是加強英語?北非三國的語言之爭硝煙再起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1-03 14:41
文:喻曉璇
2019年7月31日晚,25歲摩洛哥姑娘肯扎(Kenza)帶着滿身的疲憊,從一傢俬立高中下了班,回到自己位於首都拉巴特市中心的家中。法國巴黎索邦大學應用教育學肄業的肯扎回國已一年有餘,目前是一名兼職法語老師,她的夢想是有朝一日能在摩洛哥建起法國一樣的學校。
一週前的7月23日,摩洛哥下議院通過加強法語教育法案,推翻了在該國教育領域維持了數十年的“阿拉伯化”語言政策。
摩洛哥現行的官方語言是阿拉伯語與阿馬齊格語(又稱柏柏爾語,但“柏柏爾”含貶義)。大多數摩洛哥人使用“摩洛哥阿拉伯語”(達利伽,Darija),這是一種混合了阿拉伯語和阿馬齊格語,並融合了法語和西班牙語影響的方言。
不過,對於像肯扎這樣念法語私立中學、讀法國大學、“只會説法語”的摩洛哥年輕人來説,加強法語教育法案無疑是個好消息。
然而,在距離拉巴特1000公里外的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卻是另一番情景。
在阿爾及利亞,關於“英語取代法語”的社會大討論已進行了數月,幾乎與前總統布特弗利卡下台的民眾運動同時展開。要求前總統下台的大批民眾還提出了許多訴求,其中就包括取締前殖民地法國的“監護”——法國的語言和文化首當其衝。
位於非洲西北的摩洛哥、阿爾及利亞與突尼斯並稱“馬格里布三國”。“馬格里布”在阿拉伯語中意為“日落之地”,而自“日不落帝國”為象徵的霸權主義橫行世界以來,這片“日落之地”相繼落入西班牙、法國手中,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獨立。
擁有一半阿拉伯血統的日本女藝人澤尻繪里香,母親是法國籍阿爾及利亞人

“法語化”的迴歸
在摩洛哥,推行“法語化”並非沒有阻力。
據法國24電視台7月23日報道,這項法律草案在執政黨——温和伊斯蘭政黨公正與發展黨(PJD)內部引起了激烈爭論。
摩洛哥執政黨及其前盟友獨立黨的許多成員都堅持捍衞阿拉伯語和阿馬齊格語在公共生活和教育中不可動搖的地位。而摩洛哥的大多數其他政黨卻表現出對法語的青睞,他們想要甚至“渴望”在科學和技術教育中引入法語,因為他們認為法語是某些專業甚至國際政府間的“通用語言”。
事實上,隨着擁有“現代視野”的摩洛哥國王穆罕默德六世1999年登基以來,現代化與伊斯蘭化的意識形態爭論一直都存在。
“對於他們(伊斯蘭主義者)來説,阿拉伯化和伊斯蘭化是相伴的,因為語言和思想是相伴的。”持世俗立場的摩洛哥哲學教授艾哈邁德·阿西德(Ahmed Assid)表示,“這種迴歸本應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但由於意識形態的小算計,我們已經迷失了三十年。在阿拉伯化之前,馬格里布國家應該首先改革自伊斯蘭時期以來詞彙和文法就未改變過的阿拉伯語。”
法國《世界報》援引歷史學家皮埃爾·維爾梅倫的著述稱,20世紀60年代起,摩洛哥開始從阿拉伯文化公認的中心——埃及和沙特“引進”教師,推進“阿拉伯化”進程,“正是在這個時候,瓦哈比主義和穆斯林兄弟會的思想逐漸滲透到了摩洛哥。”
在現代化與反伊斯蘭極端主義的大潮下,部分社會精英開始迴歸“法語化”,要求“埋葬阿拉伯化”。法語雖然不是官方語言,但卻作為一種“特權語言”廣泛使用於商業場合,各類法語教育的私立學校也如雨後春筍般在摩洛哥興起。據《世界報》報道,2015年,在私立學校就讀的摩洛哥學生比例已上升至15%。
“摩洛哥的政治與經濟精英大多都接受了法語和法國教育,加強法語在國家語言規劃的中作用,能夠維持自己的優勢與地位。”從事北非研究的西北大學張玉友博士對澎湃新聞表示。
另一方面,隨着現代化的不斷推進,摩洛哥與前宗主國法國的經貿關係也越來越密切,法國也有意鞏固在北非的政治與經濟勢力。
2018年,非洲第一條高鐵——由法國公司設計並承建的卡薩布蘭卡-丹吉爾高鐵貫成通車,法國總統馬克龍與摩洛哥國王穆罕默德六世共同乘坐了首列火車。據《摩洛哥世界新聞》報道,法國是摩洛哥最大的投資國,2017年,法國投資佔到摩洛哥外國直接投資(FDI)總額的27%。
“大多摩洛哥境內的企業都以法語為工作語言,其中有一大部分外企是法企,所以不學法語,很難找到好工作。”張玉友稱。
法國24電視台報道稱,根據摩洛哥教育部的數據,三分之二的摩洛哥人未能在公立大學完成學業,主要的原因是他們不會講法語,而高校中的一些科學類學科大多用法語教學。
突尼斯首都街邊的一家書店,店名用阿拉伯語、法語雙語書寫

殖民記憶與身份認同
在與摩洛哥一牆之隔的鄰國阿爾及利亞,對法語教育持積極態度的人顯然少了很多。
與摩洛哥不同的是,阿爾及利亞爭取民族獨立的道路更加曲折,過程更為慘烈。1954年至1962年的反法獨立戰爭造成超過100萬人死亡,殖民與戰爭的傷疤至今仍未癒合。
在此背景下,語言成為了阿爾及利亞人民“抵抗”的工具。據半島電視台報道,阿爾及利亞著名作家馬萊克·哈達德在阿爾及利亞獨立後立即停止用法語寫作,並將這種語言稱為“流放的語言”。
今年2月22日阿爾及利亞爆發大規模民眾抗議之初,前總統布特弗利卡及其政府被憤怒的抗議者稱為“法國的代理人”。而在布特弗利卡下台後,抗議的浪潮仍未平息,抗議民眾希望布特弗利卡背後親法的利益集團也一併被“清剿”,甚至有人打出“滾蛋吧,法國佬”的標語。半島電視台7月末的一篇阿語評論抨擊稱,在法國政府看來,法語是一種“文化霸權”的工具,可以藉此在阿爾及利亞等前殖民地發揮政治和經濟影響力。
有鄰國的“反殖民”情緒做對比,摩洛哥政府在教育改革上的幾次變動也引發了巨大爭議。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就批評稱,公正與發展黨在教育“法語化”問題上的妥協,意味着他們已經成為了“前殖民遺產的保護者和殖民者的重要夥伴”。
摩洛哥人權協會前主席赫蒂佳·利亞迪(Khadija Riyadi)評論道,“這個法案可以從多個角度來解釋,身份角度也是很重要的,我們與法語的關係確確實實是一種殖民的關係,自從法國殖民我們以來,一些精英從未割裂與殖民主義的聯繫,現在仍然存在思想上的‘殖民主義’。”
不過,從小生長在法語環境中的肯扎代表了另外一種態度,在她看來,法語僅僅是“工具”。
“這裏沒有人講純正的阿拉伯語。”肯扎對澎湃新聞表示,“但法語卻很有用……而且,説法語不代表我們不是摩洛哥人。”
一些民間教育家也表示,法案本身與身份認同無關,語言教育的改革,本質目的是為了讓北非學生適應技能全球化和新的專業市場。
“法語作為殖民者的語言,不等於要把它作為敵對的語言,感情用事是最大的錯誤,這是過時的概念。”突尼斯語言學者拉娜(Rana,化名)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
對此,肯扎的母親、曾經在中學教授阿拉伯語的摩洛哥作家賽勒瓦(Saloua)也對澎湃新聞表示,“摩洛哥教育的失敗,不在於使用法語還是阿拉伯語,但重要的是這種教育是很過時的,沒有建立起與‘現在和未來’的聯繫。”
摩洛哥文化部門牌,用阿拉伯語、阿馬齊格語、法語書寫

“選擇英語還是法語?”
摩洛哥法案引起爭議的另一點,則是該法案推廣的是法語教育,而不是英語。
“很多人反對法語,並不是出於身份的角度,而是認為世界上的各個大國沒有哪個通行法語,你法語水平再高,在美國、中國、印度、日本這些國家也很難跟人交流。”利亞迪稱。
今年年初,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的社交網站上都出現了“要英語,不要法語!”的簽名活動。活動人士認為,以“鼓勵科學和技術的語言”為名推廣法語教育是荒謬的,因為“科學的語言是英語而不是法語”。據《摩洛哥世界新聞》報道,有調查顯示,85%的摩洛哥人認為英語應該取代法語作為第二語言。
據法國國際廣播電台報道,7月21日,阿爾及利亞教育部長塔依布·布齊德(Tayeb Bouzid)已經宣佈在行政和官方文件上使用阿拉伯語和英語。
“我們希望讓阿爾及利亞學生有機會在這個新世界中佔有一席之地。因為在這個新世界中沒有憐憫,(學生)必須要有能力。”布齊德表示。
布齊德認為,採用“莎士比亞的語言”不僅可以使年輕的阿爾及利亞畢業生更具競爭力,而且還可以吸引更多外國學生。 “同樣,(英語)也將為阿爾及利亞的大學提供更好的學術和科學活動的可能性。”布齊德進一步説道。
但在百年來與法國存在難以割斷聯繫的馬格里布國家來説,廢除法語教學在短時間內並不現實。
“如果我們決定採用英語(教學),那麼我們需要加強和美國的聯繫。”摩洛哥青年阿里(Ali)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但只要特朗普及其支持者還在台上,我覺得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哈桑二世大學文學院中文專業出身的阿里認為,踐行單邊政策的特朗普政府只想跟俄羅斯和朝鮮搭關係,無意與“不重要”的非洲國家發生聯繫。
據《摩洛哥世界新聞》報道,雖然近年來在摩洛哥英語學習者的數量不斷增加,但法語教學仍然“更普及”。不少摩洛哥年輕人能説流利的法語,但只能用英語進行簡單的日常交流。
“英語的地位在馬格里布國家無法超越法語,至少50年以內不可能的事,在阿爾及利亞更不可能,這是事實。”拉娜呼籲人們理智,“讓某種外語取代另一種外語的地位需要時間。”
拉娜説,“多掌握一門外語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哪怕這門外語是我最討厭的人在用,因為永遠不知道將來誰是世界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