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信息核爆”後的廢土世界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19-11-04 14:50
“爆炸”被認為是個有説服力的詞彙,宇宙大爆炸,寒武紀生命大爆炸,劉慈欣《三體》中的技術爆炸,我們面臨的信息爆炸。
這裏“爆炸”的含義大概都是説短時間內豐富性和數量的巨大發展。但若面向看理想的讀者發問,“信息爆炸”是一件好事嗎?
我想這個問題本身就帶有巨大的引導性,大多數人會説出信息爆炸不好,還能夠立即語義性的説出諸如“信息過載”這樣的詞彙。更有“批判性思維”的讀者還能迅速説出,“信息爆炸”是中性的,好或者壞取決於使用者以什麼態度對待“信息爆炸”這樣絕對正確的廢話。
那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爆炸?我們該繼續在以上“爆炸”的語用中理解他,還是換到一些別的爆炸呢?例如“核爆炸”。
1.
歡迎來到這片信息核爆後的廢土
觀賞任何廢土題材的電影,總是很新鮮,但想象一個信息核爆後的廢土世界,就能瞭解實際身處廢土之中,我們還是熟視無睹的。
最近半年有很多令我倍感驚訝的現象,我大概總結了一下,可以説“年輕人網絡習慣的大齡化”,可能包括:一、如此多人經常關注朋友圈微商的商品;二、年輕人信息和見識竟然如此封閉;三、年輕人以自然語言而非關鍵詞的方式使用搜索引擎。
當然衍生的現象也顯著的,例如微信“在看”這個我從來不明白緣由的功能,似乎也有不少人在使用。
**歡迎來到這片信息核爆後的廢土。**這裏有不潔淨的飲用水,廢棄的遺蹟,極端的天氣。
- 信息污染的飲用水 -
作為一個前互聯網時代的人,我是個“下載黨”。
這意味着不管是電子書籍,視頻,音樂,如果不能夠下載到本地,我一般不會使用。這導致我家裏有數量可觀的移動硬盤,用以儲存這些已經一再精簡的內容。
我知道這樣做有點矯情,不過下載的過程就像是一台“淨水器”,讓廣告、推薦、評論、彈幕,或是基於所有網頁和APP流程的一切操作都得以消除,我得以還原一個簡樸的與作品的接觸。
**我覺得這是很多人依然依戀紙質書籍的緣由,**雖然讀者也不自知的使用“質感”來描述這個依戀。但我要説,其實讀者要的是“純粹”,讀者不希望閲讀中連帶着一套UX操作,其他讀者痕跡,廣告,推送或是手機上任何其他APP不斷的提醒打擾。
試想過去我們聽音樂的方式,將一盤磁帶放入播放器,除了暫停、快進和快退,你什麼也不能做。現在呢?可以點擊這個歌手,可以點擊這張專輯,可以瀏覽評論區,紅心,收藏,和這首歌相似的,基於這首歌創建電台,還可以分享到朋友圈或者微信羣組。更不用提裏面他人的歌單,軟件每日推薦的歌曲。
那些之前承諾提供“純淨體驗”的APP都去哪裏了?為何互聯網不可能有“純淨體驗”呢?這也許是下一篇文章的話題了。
這是一種“強迫症”嗎?或僅僅是一種“審美情調”?
信息污染可以在下列的例子中呈現,點擊一部電影前播放的廣告可以被視作一種“污染”,但B站電影的“彈幕”往往不被視作一種“污染”。是否是“污染”當然不在於受眾是否喜歡。不然,只要廣告內容貼近電影的內容,同時兼具趣味,廣告是否也可以不被視作污染了呢?
這已經不是一個假設了,現在的綜藝節目和電視劇早就完成了對廣告植入的娛樂化改造,我們可以“事後諸葛亮”地感受到,其實綜藝和電視劇甚至電影中廣告植入的定製化和娛樂性,也是發展的必然,廣告體驗會成為一種娛樂方式,成為一種“彈幕式”的交互體驗,想想李佳琦吧,這一天已然到來。
APP體驗也是一樣,簽到,積分,巨大的數字,權益的設置,但這樣這些就不是污染了麼?
**污染物即便是可口的,同樣是污染。**或許,就像可口可樂和炸雞一樣吧,資本主義的範式總是成套出現。
歡迎來到信息廢土,飲用水的信息污染是必然的,數字化媒介的特性註定了信息可以無孔不入地互相滲透。
越是交互性強烈的氛圍,純淨的信息就註定不可能存在,飲用包含廣告,平台目的,其他用户目的的水源,是這個信息廢土世界的必然。
- 廢棄的遺蹟 -
像是廢土世界上的那些遺蹟——什麼是遺蹟呢?就是明顯的錯位,已經失去其原有價值的文明物件,例如變成酒吧的教堂,變成商場的博物館。
像是上海無印良品旗艦店的收銀台,我仔細辨認着構成收銀台背景牆上的書籍,那是一牆的舊書,以科學專業書籍和哲學為主,都是很厚的精裝本。以一種明顯被設計的方式交錯地擺放在一起,它們再也不被當作書籍看待,而是一種建築材料,書籍被當作建材不是個新鮮現象。
那麼書店被當作攝影棚呢?是諸位陌生的現象嗎?
想想被“網紅經濟”摧毀的一切,一切的“網紅XXX”,被當作攝影棚和朋友圈素材的,原本被當作餐廳,博物館或任何目的的一切場所,成為一種遺蹟,在信息核爆中被摧毀,留下僅僅殘留外表的軀殼,被人們填充進他們的不管何種目的。
其實人也是一樣,你們還記得上海的那位流浪漢嗎?
- 極端的天氣 -
廢土世界的想象中,極端天氣的想象是與之伴生的,也許並沒有什麼科學道理,不過這反映出人準確的直覺——當秩序消失時,平衡總是無法維持,劇烈現象會無處不在。
科幻作品中的具象想象,只是現實世界的隱喻。
信息核爆後,言論風暴無處不在,去年因為手遊《戀與製作人》而斷貨的福柯書籍《瘋癲與文明》事件依然歷歷在目。當代環境的極端特徵我想是我最不需要給予任何例子和闡述的。這已經構成了我們的日常經驗。
只不過,我想《戀與製作人》並未增加多少福柯的讀者,只不過徒增了不少文明遺蹟罷了,畢竟,在這場信息核爆中,《瘋癲與文明》雖然只有區區不到三百頁,也太長太難了。
2.
信息核爆不是一種再建構,
而是一種強勢的摧毀
爆炸後為何會有“廢土”,自然是因為爆炸力量太過巨大,摧毀了太多的東西。那麼信息爆炸,摧毀了什麼呢?
這個概念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被提出,不過在當時的視角,這還是一個“信息論”概念下的純粹數量觀念,意指信息的純粹數量會爆發性增長。但到今天,信息爆炸的真正摧毀性,卻不是數量爆發可以總結的。
信息核爆本身包含兩個維度,一是工業性,二是普適性,這是一場庸俗的擠壓和巨大膨脹。
**工業模式帶來的短週期特徵和複製性是信息核爆的基礎,創作週期過長的東西無法引爆,“微”和“短”是必須的,**此種工業化流程加上受眾數量的結構化劇增,例如一個APP的傳播,就是信息的核爆炸。
工業化染指任何信息生產的地方,引爆短週期製作物的幾何增長,10分鐘或者更短的視頻,基於穩定行為的直播,篇幅極短的圖片與字(極端形態就是表情,因此很多爆火的公眾號漫畫其本質是拉長的網絡表情),幾百字逐行空行加上圖片的文章,美圖軟件的自拍,數字軟件製作的電子樂和口水歌,挑動情緒和爭議的100多個字(不管是論壇還是微博)。我挖空心思想舉出別的例子,還真沒有了,這七種形式引爆,其他的一切都需要邊緣化。
這裏我們看到信息爆炸和本篇開頭我們提到的諸多爆炸的極大區別,那些爆炸都伴隨着多樣性的巨大增長,而信息核爆是單一化的,因而是一種摧毀而非建構。
而普適性的特點是一場巨大的向下兼容,這個詞聽上去複雜,但原理很簡單,我對康德感興趣,我對吃也感興趣,但一個對吃感興趣的人,卻未必對康德感興趣。
這個世界確實有更普適的內容,這場爆炸需要向下兼容的風,需要讓任何人都可以為之付出的30秒鐘,一個再嚴肅生活的人,也總有付予給一點點笑料的30秒吧。只要你有這30秒,這場核爆就能將他變成一場無盡的重複。
所以信息爆炸不是所有信息的爆炸,這僅僅指工業化和普適性信息的爆炸,因此它摧毀的東西是顯而易見的。
那些舊世界的文明遺蹟,圖書館中陳列的皇皇鉅著,音樂廳中演奏的篇章,精心製作的整張的專輯,長篇的小説,自然是這場風暴中被摧毀的事物。
3.
平庸文化與相對主義不是一種消極立場,
反而是一種強攻擊性文化
在廢土世界,人們如何尋找一點生存的幻想呢?當然是恢復植被,他們“種草”。
“種草”一詞2015年至今的搜索量
這是“種草”這個詞彙從2015年到現在的搜索量,當然“關鍵詞搜索量”已經慢慢失去了參考性,這是信息核爆中的又一個現象。但“種草”在最近幾年確實日漸頻繁。
“種草”是我們與這個複雜世界發生關聯幻覺的微小時刻,通過一個被植入的“興趣”,我們證明在這片廢土上,我們還未完全喪失關心的能力。
對於依靠消費行為定義自我的現代人,“被種草”簡直是具有存在性意義的行****為。
不過這需要一種在這個信息廢土中的末世心態,即對“種草”和“消費”一種近乎絕望的開放,對消費機會的敏感和內心打開,任由工業化量產信息任意對其形成擾動,這是一種很大的放棄,稍微強烈的優越感和自我都會徹底封死“種草”的可能。
前種草時代是“搜索”的,而種草時代是“推薦”的,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態。
從這裏,我們就能發現,他們的區別絕不在信息的多寡,在信息論式的信息爆炸時代,我們用關鍵詞和搜索引擎已經完成了對信息的檢索和選擇的構建,是什麼讓我們甚至對此還不滿意,並欣然接受了一套“推薦算法”的機制,並徹底進入種草時代呢?
説明信息核爆不僅摧毀了一些外在的文明構建,像是書籍成為建材,信息核爆還摧毀了每個人在內心構建文明建築的可能。
現象也是簡單的,網絡輿論工業化地生產出對豆瓣的仇恨,對公共知識分子的諷刺,對一切裝模作樣的卓越追求的敵意,或是對任何邊緣價值高速的污名化。
絕大多數的極端天氣,我們所講的風暴,都是對任何內心文明的恫嚇。
在我的電台節目(《翻轉電台》)中,我就説,**平庸文化和相對主義不是一種與世無爭的消極立場,相反,****平庸文化與相對主義是一種強攻擊性文化。**那麼信息爆炸的過程,就是文化的進擊,對一切其他文化的恐嚇。
因此,信息爆炸不是多元信息的等比增長,而是工業化普適信息對一切不符合此類信息的激進消滅。一個搜索的是世界是平等的,而一個推薦的世界不是,一個各取所需的世界是平等,而一個“種草”的世界是攻擊性的。
4.
信息輻射以語言符號為載體,
繼續強化偏見
我們可以嘗試刪除微信,註銷論壇,和信息核爆保持隔絕。但如同核爆炸一樣,信息爆炸同樣有輻射,是高濃度的。
這個類比在生活中成為“偏見”被我們在日常感受。信息爆炸製造偏見的能力與其普適性高度相關,這個符合從善如流,從惡如崩的樸素道理。仇恨與遷怒是向下兼容的,或是在一種巨大人羣中的幻覺,也是向下兼容的。
每一場極端天氣,都在強化偏見。
我們都聽説過互聯網的極化效應,認為互聯網上僅僅能夠容納和傳播極端觀點,我倒覺得不僅如此。我們何時見過互聯網環境對於某個公共事件呈現了極端包容和寬容的情緒?還是我們每一次都目睹極端不理解和懲罰慾望。
然後這樣的偏見廣泛地面向生活輻射,我在虎撲(我更願意稱其為“中國男性偏見網”)上看過不下十個帖子,內容為年輕的男孩將虎撲上充滿偏見的帖子轉發給自己的女友,或用虎撲上充滿偏見的言論與女友爭論,最終導致分手。而後他們將微信聊天記錄轉回虎撲,投入這場信息核爆,進一步擴散輻射。
我並非主張在信息爆炸之前,偏見從不存在,在任何時代我們都目睹過極其可怕的偏見。
但我主張一種我們可以體認的“偏見氛圍”和“輻射式的偏見載體”,尤其是這些偏見在信息爆炸中凝結為層出不窮的語言符號,也就是迷因(MEME)的能力。
語言符號是信息輻射的實際載體,是偏見在信息爆炸過程中的結晶和輻射源。在過去的時代,這些結晶和口號是以中心化宣傳的方式生產的,但在今天這些符號是在極端天氣中自然結晶的。
其最顯眼的形態就是對各種人羣的污名化別稱,不太顯眼的是這些別稱後凝結的巨大邏輯和對世界的扭曲理解,這種扭曲理解就是“輻射”。
其中最明顯的例子甚至是“直男”這個詞彙,你可以搜索你的朋友圈中使用“直男”的這個詞彙,感受每個用例背後奇怪的假設和偏見。這是個多常用的詞彙,回想我在生活中都在當面與他人的對話中多次使用過“我是個鋼鐵直男,因此……”的表述。
你可以隔絕媒介,但無法隔絕詞彙的穿透力,這就是信息核爆輻射的影響。
5.
這毫無疑問是個寒冷的時代
信息核爆中結晶詞彙的穿透力已經帶來一種無奈的感覺,我盡力不使用網絡詞彙,或者在使用網絡詞彙時注意的提示和説明這是個網絡詞彙。
但這樣的抵抗有點乏力,信息爆炸最終呈現為核冬天的形態,輻射粉塵遮蔽大氣層帶來的寒冷。
信息爆炸會令真實性徹底被粉塵遮蔽,男性和女性之間個體化的張力被“直男癌”和“女拳”的信息輻射替代,更不必説人羣與人羣的關係,地區與地區的關係。
這毫無疑問是個寒冷的時代,被這些輻射源和粉塵塑造的偏見和仇恨是持存的,但爆炸中偶發的温情卻是速朽的。
我想起有個早晨我們突然對自閉症兒童充滿關懷,轉發他們的畫作,這種巨量的關懷持續到了當天下午就幾乎消失殆盡了。但對明星的仇恨卻能跨越漫長的時間延續,例如趙薇,她已經徹底的和“日本”以及“資本”這樣的詞彙連接,那是兩場巨大的風暴,和隨之而來的粉塵,已經幾乎鎖死了她的形象。
核冬天的特點就在於它的漫長,核子粉塵遮天蔽日也許要長達一年之久,而信息爆炸的偏見持存,會花上更長的時間。
更不必説我們經歷的核爆炸是偶然的,但信息爆炸,還在以極高的頻率一再發生。
6.
“批判性思維”失去了意義
在下面這個場合,人們不使用“種草”這個詞彙,實際上他們應該如此。這個場合就是他們又因為某場網絡風暴憎恨了一個不曾憎恨的人或者羣體,最近也許是BBC。
這與種草的邏輯高度類似,人們對新鮮的消費慾望,這種向下兼容的動機保持着開放,同時也對新鮮的仇恨,這種向下兼容的動機保持着開放。
對某個商品種草,對某個人羣仇恨,是一件事。
這時陳詞濫調會求助於“批判性思維”或“獨立思考”的能力,認為信息爆炸的解決之道在於每個人獨立地在網絡世界中明辨是非。
——我可以用最肯定的口吻説這毫無幫助**,每一種偏見,對族羣的偏見,對中醫的偏見,對女權的偏見,甚至男性對自己的偏見,都已然建構在一套符合“批判性思維”的論理和證據之下,**你去知乎隨便逛逛,哪個偏見下面不是言之鑿鑿,引經據典?
在所有稍微精緻一些的網絡風暴裏面,哪個不是事實充分,數據詳實,邏輯縝密的。事實上大多數對於別的族羣的偏見,尤其是對於“愚蠢”的偏見,恰恰是指責他們不夠擁有“批判性思維”。
那麼一個事實充分,數據詳實,邏輯縝密的偏見,為什麼我們依然認為那是個偏見?
所以信息爆炸到底炸燬了什麼呢?
這個在星巴克裏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和我年紀相仿,他戴着一副價格不菲的眼鏡,新款的Airpod Pro,有點胖,嘴巴微張着刷着手機。他自己隨身帶着一個手機充電器,坐下後立即接上電源,就這樣,在我寫這篇文章的3個小時中,他已經刷了抖音整整三個小時。
只不過他的女朋友也在旁邊,他們就這樣互相低着頭,在各自的手機上度過了3個小時。可能這就是信息爆炸真正摧毀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