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之際的外交“烏龍”:巴西為何第一個承認中華民國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1-04 13:24
文:潘沙
清帝遜位後,中華民國在對內敉平各方爭執之際,還面臨一個嚴峻問題:如何得到世界各國的承認?自晚清以來,列強在華勢力左右着政局,要獲得國際社會認可,中華民國方能爭取利權。然而,由於民初政壇瞬息萬變,各國皆選擇靜觀其變,國際承認問題拖延了一年有餘。直至1913年4月8日中國民國第一屆國會開幕,巴西意外地成為第一個承認中華民國的國家,秘魯緊隨其後,5月2日美國權衡再三後予以承認,古巴墨西哥亦不甘落後。而遲至10月6日,英俄法日等十三列強才宣佈承認中華民國,辛亥革命之後的首要外交難題得以解決。
拉美列國率先承認中華民國
簡短回顧這段歷史,不難看出,最早承認中華民國的五個國家,四個來自與中國利益不甚緊密的拉丁美洲,巴西一馬當先打破僵局更是令人頗為費解,這背後究竟有何玄機呢?
民國成立之初,就擔憂列強態度,外務經驗豐富的伍廷芳一語中的:成立在我,承認在人。若無統一政府,則列強只能持續觀望,與辛亥革命幾乎同時爆發的墨西哥革命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列強對華也是各懷心思:美國駐華公使嘉樂恆力主迅速承認,以助中國恢復安定;其餘諸國更在意趁火打劫,日俄交涉滿蒙特權,英國關注西藏利益。為避免紛爭,各國主張“協同主義”,共議對華政策。
美國向奧匈帝國、比利時、巴西等19個國家提議承認中華民國的照會

中華民國覺察到了箇中端倪,決定主攻美洲國家裏對華最友善、話語權也最大的美國。美國各城華人商會組織演講,遊説政界人士。在美洲頗有影響力的伍廷芳也為各大報紙撰文,鼓吹中國新氣象。在各方爭取之下,美國逐漸擔負起協調各國的重任,但由於英日俄等國利益訴求複雜,國際承認進展緩慢。到了1913年,中華民國擬定於4月8日召開國會,美國欲藉此機會促使各國正式承認,於是在4月2日通知各國:“總統委囑本人向閣下,並通過閣下向貴國政府通告:總統擬於四月八日中國國會開幕之際承認中國新政府。總統熱切希望並懇請貴國政府通力合作,亦於同時採取同樣行動。”孰料,英日俄等國對此反應冷淡,並未及時答覆。美國本來已經擬好正式承認的國書,國務卿白萊安卻不得不繼續觀望。
正在中美一籌莫展之時,巴西出人意料地打破僵局,宣佈承認中華民國。外交總長陸徵祥致電巴西外長,飽含感懷之意:“昨接本國駐日本代表來電,內稱巴西代辦親賚正式公文,巴西政府現承認中華民國等語,足徵貴國厚意。從此中巴兩國邦交日臻輯睦,特懇貴公使將敝國政府感謝之忱轉達貴國大總統。”袁世凱也為之歡欣鼓舞,回覆電文道:“貴國此舉,既屬優待,又系首倡,敝國所以感之尤深也。”不僅如此,教育部還電令全國公立學校:“巴西國於4月8日首先承認民國,所有全國學校定於4月12日特放假1天,並懸旗致敬以志友誼而表謝忱。特此佈告。”
繼巴西之後,秘魯也於次日宣佈承認中華民國,這令尚在舉棋不定狀態的美國大呼不解。日後擔任駐華參贊的衞理致電國務卿,推斷這是一個外交烏龍:“4月9日夜裏美國使館接到口頭通知,巴西駐日公使知會中國駐日公使,對中華民國予以正式承認。4月10日,使館收到官方照會。為紀念此事,中華民國宣佈4月12日為公共假日,城內四處懸掛巴西國旗,公立學校休假一日,將舉辦盛大慶祝儀式。昨晚使館被口頭告知,秘魯亦承認中華民國,此事得到利馬方面證實。只能推斷,巴西與秘魯的舉措是對形勢的誤判。這兩國在北京並無使節,只是獲悉美國政府將在4月8日國會開幕之際正式承認中華民國。一俟國會開幕,他們以為美國已然承認中華民國,遂緊跟腳步予以承認。”這番陳述中,由駐日公使轉達以及中華民國放假慶祝的細節都符合事實,説明衞理在事後有所調查,應當是可信的。
巴西秘魯擺烏龍,甘願當了“出頭鳥”,客觀上減輕了美國的壓力。5月2日美國正式承認中華民國,應聲而動的是古巴與墨西哥。顯而易見,拉丁美洲四國承認中華民國,與跟隨美國政策密切相關,背後原因不難理解。19世紀末,美國在國際政治博弈中逐漸佔據上風,1895年的委內瑞拉邊界危機標誌着美國在拉丁美洲的勢力壓制英國,1898年的美西戰爭將五百年來的宗主國西班牙基本驅逐出美洲,1823年門羅宣言提及的“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終於實現。在這種形勢下,拉美各國在外交上緊跟美國,並無不妥。
離任前夕承認中華民國的威廉·塔夫脱是美國曆史上最肥胖的總統(160公斤)

拉美列國為何伸出橄欖枝
然而,唯美國馬首是瞻不是拉丁美洲外交的唯一訴求,一個重要因素常被忽視,那就是修約。晚清中國雖屢次被迫簽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但絕不是人見人欺。1870年前後,拉美各國由於人力不足,紛紛請求以合法途徑引入吃苦耐勞的華工。大權在握的總理衙門,對此類請求很不客氣,經常讓拉丁美洲使節吃到閉門羹。以最先承認中華民國的巴西為例,在對華外交上就吃過苦頭。1879年赴華洽談建交與招工事宜的喀拉多,先在巴黎被曾紀澤勒令“莫談招工”,至上海又被地方官橫加阻攔,艱難抵達天津進行談判後,李鴻章對條約細節寸步不讓,一個不算複雜的商約耗時三年才得以簽訂,涉及華工的條款更是反覆推敲。眼見巴西渴求勞動力,外交上也不咄咄逼人,康有為甚至打起了“移民建國”的如意算盤:“遍考大地可以殖吾民者,惟巴西,經緯度與吾近,地域數千裏,亞馬孫河貫之,肥饒衍沃,人民僅八百萬,若吾遷民往,可以為新中國。”可是,隨着黃禍論在世紀之交盛行,巴西政府欲加強對華工管理,但礙於有約在先難以施展。承認中華民國後不久的1915年,巴西要求重新修訂條約,專門針對華人陋習,加入“不準販賣鴉片”條款。此外,巴西政府提出,華人犯案,雖然交由中國官役處置,但須知會巴西地方官員,也算實現了曲線監管。
對於修約更迫切的,是第二個承認中華民國的秘魯。自1849年招募華工以後,秘魯在半個世紀內對華工貢獻頗為依賴。1874年秘魯使臣葛爾西耶赴華商談建交,李鴻章抓住“華工受虐”大做文章,欲迫使秘魯大幅讓步。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從中斡旋,甚至聯合歐洲各國使節彈壓總理衙門,也是收效甚微。條約雖然達成,但華工受虐消息不斷傳來,秘魯駐華使節愛勒謨數次遭遇責問,兩國關係一度十分緊張。20世紀初,華工基本完成契約,與秘魯平民爭奪工作機會,排華風氣漸起。1909年,秘魯人藉口政治爭端,爆發了針對華人的大規模街頭流血事件,政府藉機提出修約,意圖驅逐華人。當年負責美洲外交事務的伍廷芳據理力爭,證明中秘商約並未失效,平息了這場危機。中華民國成立後,秘魯發覺有機可乘,在正式承認的第二年就再次提出修約,否定伍廷芳的斡旋成果,被斷然拒絕。但是,在隨後的十餘年裏,秘魯仍不時尋釁,干擾華人入境,幾乎令民國外交官不勝其擾。
古巴與秘魯情形相似,只不過清末簽約時仍是西班牙屬地。不計其數的華工命喪糖寮,也不乏華人為古巴獨立奉獻生命,但依然換不來尊重。1915年,兩國甫一商討建交,古巴外交部就通知中國公使夏偕復“禁止華工入境”,還要求“取消華人領事裁判權”,態度簡直比列強更囂張。民國外交官不肯讓步,雙方談判拉鋸數年也未達成。
墨西哥對華外交,除了排斥華工之外,還與一樁暴行有關。墨西哥革命期間,1911年5月15日革命軍佔領託雷翁,隨即在城內展開針對華人的大屠殺,303人遇難,華商財產悉數遭劫,此事的賠償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只能拖延到民國時代。由於墨西哥國內混戰不止,修約問題長期被擱置,到了局勢穩定的1921年,墨西哥果然提出了排華要求:“非有中墨兩國政府認可,華工不得來墨。”而1911年屠殺華人的賠償,由於兩國動盪不安,無人為之奔走,最終竟不了了之。
以1911年墨西哥革命為題材的畫作

由此觀之,拉丁美洲各國積極承認中華民國的背後,追隨美國外交政策只是表面現象,爭取修約、扭轉對華外交的劣勢才是更為重要的動機。遠隔重洋伸來的橄欖枝,雖然令人寬慰,但也有驅逐華人的惡意與趁火打劫的歹意。
參考資料:
《美國外交檔案·1913年》
沙丁、楊典求、焦震衡、孫桂榮:《中國和拉丁美洲關係簡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
唐啓華:《被“廢除不平等條約”遮蔽的北洋修約史(1912-1928)》,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
侯中軍:《“成立在我,承認在人”——辛亥革命期間中華民國承認問題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