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Facebook開除的獨立遊戲開發者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19-11-04 07:44
本文為“編舟計劃”系列文章第八篇。編舟計劃,記錄遊戲與時代,只收集與遊戲相關最優秀的文章。
尹伊不知道自己加入的是一場抗議活動。
一個多月前的一箇中午,數百名華人聚集在Facebook總部門口,身穿黑衣、手捧白花,在著名的“點贊”標誌前悼念自殺身亡的Chen先生。這是Chen的頭七,一週前,38歲的Chen從Facebook一棟辦公樓的頂層一躍而下,隨後被警方認定為自殺。
但在不少人的眼裏,是Facebook的工作壓力、嚴苛的員工考核制度乃至H-1B簽證歧視催生了這起悲劇。
Facebook內部對Chen的跳樓事件諱莫如深。尹伊知道有人組織了一場悼念活動,但沒人告訴他具體細節。起先他走到21號樓,到現場卻被告知活動已經結束。但又有另外一個人説,還沒完,就在總部的10號樓那邊。
於是尹伊往近一公里之外的10號樓走。路上他發現自己身邊多了很多人,一邊走一邊把Facebook的工牌收起來。到了現場他才知道,這裏不是悼念,而是更激進的抗議。
硅谷的烈日下,幾名帶領抗議的人在大太陽底下曬着,舉着倒懸的“點贊”標誌。沒有樹蔭遮擋,脖子上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那裏已經出現ABC的記者,卻始終沒有Facebook的人員出來回應,現場抗議的聲音開始稀薄起來,好像馬上就要無疾而終。
尹伊走出人羣,換下了勞累的組織者。他覺得應該換一個更直接、更樸實一些的口號,於是帶領着大家喊起“Give me the truth, Zuckerberg”(扎克伯格,給我們真相),“Chinese lives matter”(中國人的命也是命)。
頭腦一熱的他沒有摘下自己的工牌。沒過多久,這起抗議事件開始在國內外發酵,尹伊帶頭吶喊的視頻被傳到各大社交平台上,甚至被稱作“硅谷地區第一次華人工程師的大規模抗爭”。媒體蜂擁而至,他也收到了來自Facebook內部的警告信。
尹伊選擇把警告信裱起來。但剛做完這個決定沒多久,一封來自人事部門的開除通知發到了他的信箱裏,開除的理由是lack of judgement(缺乏判斷力),一個籠統的、莫須有的原因。
開除後,他把自己十年前開發的AVG遊戲《敍事曲》放上了Steam,修了修Bug,更新了幾個補丁,開始投簡歷找工作。
1
“愛與勇氣,真的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麼?”
這是尹伊寫在《敍事曲2》裏的疑問。對他來説,參與抗議的理由,就和自己做的遊戲主題一樣,是努力用“愛與勇氣去改變這個世界”。
回憶起抗議活動那天的情形,尹伊的語氣慢條斯理,讓人很難聯想到視頻裏他聲嘶力竭地呼喊口號的樣子。
Facebook曾經是他相對理想的僱主:沒有求職者想象中那麼美好,可也沒有一些報道里像一口高壓鍋那麼壞。
因為部門的原因,尹伊自己遭受的工作壓力並沒有那麼大,“一週四十個小時吧,大多數時間都不會加班”。但在硅谷有一個眾人皆知的秘密:不論Facebook如何描繪員工的工作藍圖,它的廣告部門是絕對、絕對的高壓。
自殺的Chen先生所在的就是Facebook的廣告定向產品組。
和其他很多美國大企業一樣,Facebook採用員工分級評鑑制度(Stack ranking),在業績考核時,經理會綜合過去六個月裏大大小小每一項工作的具體影響,在評估完所有報告後為工程師打分。
Chen便是在打分中收到了一份來自經理的“Meets Most”(達到大多期待),看上去像是中等評價,但據尹伊説,這是Facebook職場裏的文字遊戲,“不是沒有更差的評價,而是更差的評價根本不會給。”
在歷經差評後,Chen又因為經理的作梗遭遇了一次換組失敗。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Facebook內部系統的管理機器人要求Chen在短時間內解決一個複雜的系統漏洞。一般情況下,這種嚴苛任務並不會提交給剛剛遭受如此高壓的員工。Chen選擇自殺的時間,正是這個解決漏洞的Deadline幾小時前。
Facebook用機器人來監控時常發生的宕機事故
尹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難接受。和Chen一樣,他也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來到美國。讀書、學語言、找工作、融入社會,“周圍一圈可能都是比你小十多歲的人,面臨的壓力是難以想象的”,更何況,Chen還是拖家帶口。
關於參與抗議這件事情,其實尹伊身邊絕大多數員工都表達了支持,“包括我的經理,組裏的同事,都在私下裏給我加油。”
“但是隻能私下裏。” 工作壓力、職場壓迫、言論自由,像是一頭房間裏的大象。
最不能接受的,是公司內部還存在幾個“槓精”會告訴他説:那你慢慢等,慢慢等,公司會給出一個交代的。一些人認為,如果Chen先生自殺這件事情大肆發酵,看上去是給Facebook丟臉。
“你至少應該同情他。”尹伊告訴我,如果是在一個月前接受採訪,他可能壓抑不住自己爆粗口的心情,“Facebook的某些經理壓迫員工他們不認為是給臉書丟臉,隱瞞真相不認為是給臉書丟臉,但為什麼我們抗議就是給臉書丟臉了?”
他自稱是一個“有現實感的理想主義者”,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但在這件事情面前尹伊很難保持自己的冷靜,“每個人都有很脆弱的時候”,像每個匿名公開Facebook內部壓力的員工那樣,“等哪天我們組折騰一下,我的心理壓力也變得特別大,然後説不定我也自殺了對不對?”
於是,那天他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從人羣中站了出來,帶着大家大喊“Chinese lives matter”,一個看上去帶有種族議題色彩的口號(效仿黑人民權運動口號Black lives matter)。
實際上,在抗議現場他只有十秒鐘的時間想好説什麼,説出這句話只是想更有效地團結在場的華人。他沒想到的是,“中國人的命也是命”被打成字幕放到視頻裏發到社交平台上,成為了硅谷華人工程師們集體發聲的先聲。
尹伊不想把這件整起抗議歸結成一個口號或者種族問題,Chen在企業裏遭遇的高壓、拿H-1B簽證(丟了工作兩個月就得走)的外籍員工遭遇的歧視,在硅谷的每個角落裏都時刻發生着。但為什麼僱主對處於弱勢地位的員工就會明裏暗裏更苛刻一些?他只是想要一個答案,一個真相,Give me the truth.
2
沒人能等到Facebook開口説出真相。在被開除後,尹伊花花時間譜了一首曲子,叫《九二六奏鳴曲》,抗議活動發生在九月二十六日。
樂曲一直是《敍事曲》最重要的脈絡。尹伊從六歲起學鋼琴,《敍事曲》的主題音樂是由他自己譜寫的。和很多獨立遊戲開發者一樣,他在自己遊戲的開發過程裏主導了最核心的幾個部分:引擎、交互、劇本、音樂。
獨立遊戲是那種會把一個開發者的優點和缺點全都暴露出來的東西。尹伊説自己的優點是“道德底線不會太差”,而缺點是“會更情緒化一些”。但如果不是這種跳出日常生活的情緒化,可能就沒有《敍事曲》,那天他也不會站出來。
十五歲那年,還是高中生的尹伊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台屬於自己的電腦,AMD的80286,286 Studio也因此得名。在這台機器上,他用Basic語言寫了一個類似《三國志2》的遊戲,叫《東周列國志》,同樣譜了主題曲,但因為容量限制,沒辦法在機器上實現。
過了一段時間,他因為作曲方面的藝術特長被清華大學加分錄取。在挑專業的時候,家裏人希望他學物理,但他覺得學編程還能繼續做遊戲,就選了計算機系。
和很多報道里用“清華學霸”的標籤來形容尹伊不一樣,本科時期的他並不是一個尋常意義上的好學生。他掛過科,大把大把時間拿來看閒書。大學裏他玩到《最終幻想10》,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被遊戲這樣牽動情緒,“一個人哭不見得是因為悲傷,而是某種不再重現的喜悦。”
畢業後,他開始想做一個RPG,但直接開發的難度太大,所以就從策劃Galgame開始。於是他成為了國內最早一批開發iOS遊戲的人,在北京的一處民居里,他帶着286 Studio的團隊做出了初代《敍事曲》。
《敍事曲》的故事發生在校園裏,尹伊沒有選學物理學,卻把很多物理學的術語變成了故事裏的橋段。男主在向女主形容自己複雜的感情的時候,舉的例子是“薛定諤的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個決定最後在揭開的時候,會有怎樣的結果。

由山新配音的女主若瑜
《敍事曲》在上市後得到了App Store的首頁推薦和數千個好評,但限於遊戲類型,它能帶來的商業回報始終有限。
從2009年開發初代起,到2015年《敍事曲2》上市,物價和人力成本都在上升,286
Studio一直處於虧損的狀態。雖然今天的尹伊對虧損並不在意,“可能在Facebook努力幹一個月就賺回來了”——但在當時,這意味着沒辦法給和自己一起做遊戲的朋友們帶來更多的回報。
於是,在兩部《敍事曲》之後,他選擇去UCSC(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進修,念遊戲製作的碩士。在UCSC,遊戲教育還處在一個摸索的階段,既要學設計、編程,也要了解基礎的音頻和美術知識。
在寫求學信的時候,他把本科時玩《最終幻想10》的體驗寫了進去。他認為遊戲這個載體最獨特或者説最偉大的地方是代入感,“我們在遊戲裏死了,都説我死了一條命,沒説馬里奧死了一條命或者魂鬥羅裏的戰士死了一條命,對不對?”
“代入感”也在冥冥之中間接影響了他之後進入Facebook。尹伊覺得VR遊戲是代入感最強的製作方向,“過去的遊戲,你的理性知道你在玩遊戲,感性——人的生理機能,也告訴你在玩遊戲。但VR不一樣,生理機能、你的肌體會告訴你這是真的。”
畢業後沒幾年,Facebook收購了Oculus VR,他就給Facebook投了簡歷,希望成為一名VR開發者。
但因為人事方面出現了一些差錯,他被編到了iOS開發組。“老本行嘛,就這樣吧”,尹伊隨之成為了一名Facebook的程序員。接下來的事情如開頭所説,入職幾個月後,跳樓事件發生,他帶領了一場意外的、激昂的抗議。
過去,這種激昂只在他創造的人物身上發生。《敍事曲》一代的主人公南望,是個上課睡覺的物理系學生,當他在課堂上被熱力統計學老師點名的時候,反問老師“宇宙在熵增下終將歸於熱寂,那我們現在做的一切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
老師的回答,或者説遊戲作者的回答,是這樣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就是説只要這個天,這個宇宙,仍然在一如既往地運轉着。作為君子,就不能停止自己對未知世界的探索。”
3
“未知世界”靠近了他。
被Facebook開除之後,尹伊的領英賬號多了6000多個好友,很多人希望給他介紹新工作,甚至介紹女朋友。
十幾年前,他和朋友們在內蒙古開過一場小型的鋼琴音樂會,抗議發生後,當年的一名台下觀眾看到報道想起了他的名字,對他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他不太用社交媒體,但中學和大學的同學羣都想起了還有尹伊這個人,很多早已失聯的朋友也過來關心問候他。
因為《敍事曲》的配音,他和山新的丈夫皇貞季成了朋友。皇貞季看到抖音上那段有了三億播放量的“中國人的命也是命”視頻,跑過來問尹伊“你現在怎麼這樣了?”,他只能略帶無奈地説,“是啊兄弟我成名人了”。
但尹伊是一個Anti-Social的人,按他的説法,286 Studio也是一個Anti-Social的工作室。抗議的風波中斷了他的生活,讓他突然要處理內推、填很多表、準備面試。
他始終覺得,自己最重要的身份不是抗議裏的帶頭人,不是硅谷的華人員工,而是一名獨立遊戲開發者。
在Facebook這樣的互聯網公司成為lv4或者lv5的工程師,對於大部分程序員來説稱得上是職業生涯的終點。而在這份工作之前,本科畢業的十多年時間裏,尹伊並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本職工作”。
還在北京做遊戲的日子裏,他每週都會到崇文門的教堂裏彈鋼琴。崇文門堂是北京最古老的新教教堂,尹伊最好的作品都是在那裏誕生的——不是遊戲,而是讚美詩。
他也覺得很奇怪,自己似乎很少會跟別人説起這件事。他喜歡傳統聖樂,喜歡莫扎特和亨德爾的作品,在教堂,他給唱詩班伴奏,在復活節的敬拜音樂會上演出,但這個身份發出的所有聲音,幾乎都沒有被別人聽過。
在每個身份極度微妙的平衡之間,日常在繼續着。
一個月前的風波,幾乎沒有對他的遊戲開發產生影響。尹伊想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好”是指能夠留給他足夠多時間來做遊戲,“如果一週只用上四天班,我就可以休息一天然後拿兩天來做《敍事曲3》”,一個更主打音樂要素的作品。
其實微小的影響已經發生了。《敍事曲》的Steam頁面多出了幾條新的評價,其中一條寫道:“不可使抱薪者凍斃於風雪,不可使先行者困頓於荊棘”。
但尹伊不認為自己是“先行者”,更不是英雄或者勇士。他希望自己更能以一個創作者的身份被人認識——至於那場抗議,他只是覺得作為一個具有正常共情能力的人,我們都得往後看看,“每個人都可能有脆弱的時候”,他又説了一遍。
硅谷,光鮮的Facebook園區,收入、福利和績效考核;北京,譜曲、寫對白,幾個做galgame的人。他最近開始夢到那個在北京民居里的小工作室,朋友們都離開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屋子,還有散落在桌面上的電腦。
他也夢到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286 Studio的成員們一起去密雲水庫的雲峯山,那時候的北京還沒有厚重的霧霾,陽光明亮,天空澄澈。山上有一段路修得特別乾淨,人像是走進了新海誠的動畫裏。
“可能旁邊有一個導演在拍我們,大家高高興興地走過下一個空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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