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神探”林宇輝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11-05 19:02
來源:微信公眾號“剝洋葱people”
文:肖薇薇 編輯:胡杰 校對:付春愔
****如今,他已為64位被拐兒童畫像,憑他們幾歲時的照片與父母年輕時的照片,畫出********他們當下可能的模樣。****其中的5人,憑他畫的像,認出了自己,得以與親生父母團聚。
林宇輝站在畫板前。受訪者供圖
61歲的山東退休警察林宇輝,為犯罪嫌疑人與受害者的畫像上,加上了時間的刻度。
2018年4月,憑一張3歲女孩的照片,他畫出一幅跨越時間的肖像,幫助成都司機王明清找到了走失24年的女兒。2017年7月,他為章瑩穎失蹤案的犯罪嫌疑人畫像,協助美國警方破案,媒體稱他為“畫筆緝兇”的“神探”。
在山東省公安廳刑偵局工作了十三年的林宇輝,協助參與的刑事案件上千起,三分之一已經成功破獲。美國著名神探李昌鈺推薦他加入國際科學鑑定協會(IAI),是成員中唯一來自中國的模擬畫像師。
慕名而來的求助者多了,林宇輝與家人商定了做一個“雙百計劃”,為100位被拐兒童與100位革命烈士免費畫像。
如今,他已為64位被拐兒童畫像,憑他們幾歲時的照片與父母年輕時的照片,畫出他們當下可能的模樣。其中的5人,憑他畫的像,認出了自己,得以與親生父母團聚。他也為12位革命烈士畫了像,他的畫筆穿梭回到幾十年前,畫出他們生前的模樣。
“網紅林警官”
濟南的秋天,紅葉與青松環繞。林宇輝把工作室租在同一個小區,從家出來繞過幾幢樓就是。工作室門邊櫃子上擺着他戴過的一頂警帽、與章瑩穎案有關的畫像資料。15張人物肖像素描貼在窗邊的木板上,畫像下方用鉛筆寫着他們的身份,譬如“四川失蹤兒童某某”、“人販子梅姨肖像”。
房間兩側牆壁上掛着他參加的電視節目和被媒體報道的大幅圖片,客廳的電視調到山東衞視的新聞節目,每天都能看到林宇輝為被拐兒童與革命烈士畫像專題片的視頻。他調侃,“都説我成網紅了,網紅是什麼我不懂,不過走哪兒大家都喊我‘林警官’了”。
妻子侯慶瑛在工作室的廚房忙碌着,餐具堆滿櫥櫃,可同時接待二三十人。“那張畫像幫王明清找到女兒後,找過來的被拐兒童父母實在太多了”。侯慶瑛説,工作室每天都有求助者找來,最多的一次來了七八個家庭,一家幾口人一起來,她買來三大顆白菜,燉上粉條,做牛肉包子,晚上就給他們在工作室打個地鋪。
在林宇輝印象裏,2016年11月是個節點。當時他受邀參加央視節目《挑戰不可能》,他根據三張模糊成馬賽克的現場照片畫出三張女性素描,成功從現場48位女生中辨認出目標人物。從這之後,找他畫像的數量開始劇增。
**林宇輝展示手機裏的圖像。**新京報記者肖薇薇 攝
2017年6月19日,林宇輝接到美國著名神探李昌鈺助理劉世權的求助電話,“説手上有三段美國警方提供的監控錄像,很模糊,問我能不能試着畫像。”林宇輝反覆看了視頻幾十遍,託專業人士提取其中的兩幀圖像,“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側臉”,他從白天起草,畫到翌日凌晨,畫出兩幅嫌疑人畫像傳給劉世權,再輾轉通過中國駐芝加哥領事館轉交美國警方。
“畫像起到多大作用咱們也不清楚,但嫌疑人被抓後,和第二幅戴棒球帽的畫像一對比,乍一看是太像了,能有個七八成像。”林宇輝記得美國警方抓到嫌疑人的那個早晨,他與妻子被響個不停的電話、信息鈴聲吵醒,“電話都爆了,大家説,你上頭條了,成網紅了。”
他坐火車出差,總有人找他合影,請他簽名。他開始注意自己的穿着,西裝襯衫搭皮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妻子叮囑他,“你成了公眾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老警察的形象,不要隨便大聲説話,不要隨手丟垃圾,看到別人丟的也要主動撿起來”。
各種尋子羣裏時常彈出一句話,“林警官給我們孩子畫一下像,肯定馬上就能找到。”林宇輝形容他們話裏的激動,“他們看到破案的希望,像對待神一樣,實際上我能做的很有限。”
“沒想過有一天有這麼多的讚譽。”他挑出評論讀給女兒聽,請她幫忙註冊個微信公眾號,“寫一寫我做模擬畫像的一些事”。那段時間,林宇輝每天要刷一刷文章下的評論,“以前還有人説,圖片這麼模糊都能畫出來,是不是作假了,現在質疑的聲音沒有了”。
“跨越時間的畫像”
11月1日,林宇輝早早醒來,泡上一杯紅茶,坐在沙發上思考手頭上在進行的幾個案子:山東的一起被拐兒童案的資料已經看得差不多,該着手畫個草圖;廣東佛山七年前的一宗搶劫殺人案,監控視頻裏截出幾張圖片,嫌疑人面貌模糊,得打印出來細細研究;第一幅紅軍烈士的畫像安排在今天,他找出黨員徽章佩戴在西裝左領口。
找他畫像的刑事案件大多是陳年舊案,最久遠的一起案子發生在35年前,當年的辦案刑警已經退休了,年輕的刑警接過案子,卷宗裏僅有當年拍下的兩張像素不高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他委託林宇輝,“畫一幅犯罪嫌疑人當下的肖像,如果還活着的話,他已經將近65歲”。
林宇輝的畫筆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裏穿梭。陳年“冷案”與走失兒童的畫像,是畫一個人的未來肖像,而革命烈士的遺像,則是畫過去。“都很難,特別是兒童還在不斷髮育中,只能根據一條一條線索推理,每一個人像一本推理小説。”
經過一面鏡子時,他總不自覺停下腳步,端詳鏡中的自己,眼角微微下垂,兩道法令紋更深了,嘴角多了兩條淺淺的溝印,額頭變大了,髮際線上移黑髮中摻了幾根白髮。走在路上,看人一眼後,臉型、五官和時間的痕跡,一一存進腦海裏再合成一張臉。他的電腦、手機裏存了三萬多張人像,看到沒見過的圖片就加進去,相似的臉型放在一起,時常翻出來,“看圖找不同”。
從深圳飛來濟南的求助者彭鶴俊來工作室時,背了一大摞的紙質材料,請林宇輝為他的太爺爺畫一張四十歲的遺像,“他是一位參與了百團大戰的革命烈士”。
與彭鶴俊握手的一瞬間,林宇輝腦海中閃過幾個要點,“田字型臉,不到五十歲,長了一對長壽眉,沒有意外的話,他的父親與爺爺也是如此”。他對着彭鶴俊帶來的家中長輩的照片一看,“果真如此”。琢磨片刻,鋪開速寫本,落筆畫出眉毛,再幾筆勾勒出眼睛,“與家屬有幾分相似,又不同,一看能是一家人”。
林宇輝根據模糊的影像材料、目擊者的幾句描述或家族的長相特點,便能落筆成像。最難之處在人物的神韻,“眼睛,表現出的眼神,一眼就能看出像不像。”林宇輝便從眼睛開始畫,“畫像可能只需要幾分鐘,第一筆落筆前琢磨得幾個小時,甚至幾天”。
**林宇輝畫的人像素描。**新京報記者肖薇薇 攝
琢磨靠的是經驗判斷,經驗從大量的人物觀察中來。他的墨綠色速寫本從不離身,隨處一站、一坐,開始畫面前經過的人物。開車等紅燈的空隙,他翻開本子,畫上幾筆,幾個紅燈下來,一幅路人肖像畫完。火車站、農貿市場,行人多的路口都是“寫生”的好地方。
“模擬人像追求‘像’,眼睛鼻子嘴要精確地相似,而普通繪畫更藝術,追求美感”。林宇輝時常一天畫三十幾張“細緻的人像素描”,晚上睡覺時他都在畫人像,他大致算了算,“還留着的人像素描都得有七萬幅”。
用畫筆推動破案
2004年,林宇輝調到山東省公安廳刑偵局視聽偵查室。當時已經45歲,沒有進過案發現場,不懂刑事偵查技術,他擅長的只有繪畫。
他感到苦惱,“沒真正接觸過案子,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他試着學習刑偵拍照技術,“血肉模糊的命案現場,還得拿尺子量好,拍得清楚準確,方便取證”,他坦言自己的恐懼,“這是讓我膽怯的東西,實在克服不了,很苦惱”。
熱播的紀實電視劇《中國大案錄》給了他啓發,“有個角色,用畫像找人。”他抱着一摞自己的繪畫作品找到分管領導,試着説明“畫畫也能幫助破案”。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訓練計劃,見一個人畫一個人,再問大家像不像,一有空就揹着畫夾寫生,“只知道要畫得像,沒有地方學習模擬畫像,摸着石頭過河”。
林宇輝從五歲起就跟着爺爺學畫,小人書不知臨摹了多少遍,中學時打下了素描、國畫的基礎,在上世紀70年代下鄉幹農活時,他總愛坐在農家院裏,聽人嘮嗑,畫嘮嗑的人。到1987年考入山東省公安廳任《山東公安》雜誌美術編輯時,林宇輝“一心想當畫家”。
林宇輝第一次接案子是2008年,山東泰安市發生一起一死兩重傷的縱火案,僅有一位加油站員工對嫌疑人有點印象,他根據員工的描述畫了十幾張,逐張請她比對,最後確定一張交給警方用作排查。好幾天後破案電話打來,“太激動了”,他馬上申請去了當地,在審訊室見到嫌疑人時,“看一眼感覺就是他了,他剃掉了頭髮,但眼神騙不了人”。
2009年發生的青島殺人碎屍案,林宇輝克服了對命案現場的恐懼,復原出屍體畫像後,是一位40多歲的女性,鄰居看到畫像認出了死者,警方據此鎖定兇手為女子的丈夫。
“到省廳的沒有小案子,硬着頭皮也要上。”林宇輝每個月得接一兩起案子,畫嫌疑人、受害人屍體還原的情況都有,畫像時,案發時的場景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中播放,“不恐懼了,但心裏很壓抑,很沉重”。一畫完,他就拿出另一本速寫本,對着家裏的石頭、木刻,或是做飯泡茶的妻子,“畫點有生機、有力量的東西,唯美的東西”。
遇到線索模糊的,林宇輝只能“盡力一試”,他常問目擊證人,“他像不像哪個公眾人物啊?”譬如有一起案件,目擊證人只打過一次照面,印象裏嫌疑人是個“臉白白淨淨的男生”,林宇輝一提醒,她一拍額頭,“像電視《康熙王朝》裏那個三德子”。
2013年後,視頻監控覆蓋的區域更多,林宇輝接手的案子多為模糊的圖像處理、人像還原。他每天對着視頻一點點暫停,備好一個放大鏡,從中找模糊影像的規律,如何着筆。長時間盯着屏幕,他的眼睛逐漸熬出了血絲,眼藥水開始不離身,“視力倒是很好,不近視不老花”。
2016年,內蒙古通遼市發生一起故意殺人案,當地警方傳給林宇輝一份兇手夜間駕車過卡時的監控視頻,畫面裏,兇手故意用遮陽板擋住臉,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嘴和下巴。
“根據鼻子和下巴,推斷兇手有點胖乎,這類人的眼睛一般不大,通常也不留長髮。”林宇輝根據經驗推理繪製了畫像。一個月後,兇手被抓獲。通遼市警方給山東省公安廳的感謝信中提及,林宇輝繪製的模擬畫像為“排查比對、縮小偵查範圍和最終認定犯罪嫌疑人提供了重要依據”。
“同行的人更多了”
林宇輝參與的上千起刑事案件中,已經破案三百多起。大部分的案件結果都沒有反饋回來,林宇輝偶爾打電話給辦案的刑警,得到回覆,“案件有進展,正在排查中,畫像挺像的。”
模擬畫像也並非萬能的技術。“畫像很像就可以了,但畫像無法作為證據使用,只能幫助刑警縮小排查範圍。”林宇輝説,“像章瑩穎案,畫像無法讓警察抓到人,這需要多種刑偵技術合作”。
**正在畫像的林宇輝。**新京報記者肖薇薇 攝
當刑警的十三年裏,林宇輝榮立二等功與三等功各一次。林宇輝已記不清自己具體是哪一年、因哪些刑事案件受到表彰,他感慨“一個案子結束又有下一個,沒有停下來過,時間過得真快。”
2018年1月,林宇輝辦了提前退休的手續。“那一刻很感傷,退休了,再也不能穿警服了,心情相當複雜”。
感傷的情緒很快消散在充實的退休生活裏。妻子形容他,“身體差了,但精神特別好”。她算了算,剛退休時,林宇輝時常一天得畫三四幅人像,加上研究材料的時間,“時常天亮了,餐廳的枱燈還亮着,他在沙沙畫着,他心臟不好,在醫院住院都在給人畫像。”
考慮到他的身體因素,家人加入進來,陪他一起完成“雙百”計劃。妻子是他的全職“助理”,整理好每張畫像需要的文字與照片材料;女兒女婿運營着他的公眾號,講述着每一張畫像背後的故事。
家人建議林宇輝帶個團隊,教教學生,他總搖頭,來工作室學習的學生和警察都有,待上幾天半個月便離開了,“沉不下心來研究,只想借個名”。從小學繪畫的女兒開始了每天幾幅人像素描的訓練,發給他請求點評,得他一句誇獎後説,“以後我來接您的班兒”。林宇輝笑起來,“那你得把被拐兒童、烈士畫像都做下去”。
林宇輝建了一個“刻骨尋人”微信羣,拉進十幾位合作過的刑警,後期成員不斷增加,現已加入三百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刑警、刑偵技術員。
“同行的人更多了。”林宇輝回憶自己剛做模擬畫像的那幾年,碰到沒有頭緒的線索,“沒有可以請教的人,都是一個人走在黑暗中,畫出來了,一對比確實很像,那一刻才覺得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