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海派文化與中國文化_風聞
大牧_43077-2019-11-05 18:28

“洋涇浜”、海派文化與中國文化
笨笨小笨笨公眾號:漢語言文學自考複習
“上海弄堂裏的閨閣,其實是變了種的閨閣。……它是白手起家和拿來主義的。貞女傳和好萊塢情話並存,陰丹士林藍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出走的娜拉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裏要的卻是《西廂記》裏的鳥騖……”——王安憶《長恨歌》
(注:陰丹士林,旗袍品牌;出走的娜拉,易卜生《玩偶之家》裏的女主人公)
20世紀40年代末,風雨飄搖中的上海並不知道時代的巨輪即將碾碎繁華舊夢。《長恨歌》,一個女人四十年的情與愛,交織着上海這所大都市從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滄海桑田的變遷。
“上海弄堂裏的閨閣”,是變了種的閨閣;上海的弄堂,其實也是變了種的弄堂——“白手起家和拿來主義”,“又古又摩登”。讀《長恨歌》,就不能不瞭解一下半殖民地社會深受西方衝擊的海派文化,不能不瞭解一下“老克勒”和“又古又摩登”的“洋涇浜”文化。
老克勒老克勒,一個只存在於上海的特殊羣體。他們有“腔調”,有講究,總是梳着整潔油亮的髮型,喝咖啡、聽爵士樂、説着“洋涇浜英語”,生活得悠閒而雅緻。他們是最先受到西方文化衝擊的一羣人,也是最先吸收結合西方文化的,他們土洋結合,形成了一定時期獨具特色的海派文化。
“老克勒”,又稱“老克臘”——《長恨歌》裏便是這麼叫的,那個叫“老克臘”的男人,是女主人公王琦瑤的最後一個男人。“老克臘”其實就是“紳士”的意思,“老”不作翻譯,因為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講,“老”是一個詞綴語素/構詞語素,不含“old”的意思。“老克勒”是老百姓口頭的一種戲謔之語,正式場合是不這樣説的。
那麼,為什麼不直接叫“紳士”就好了,還要發明一個聽起來土不土洋不洋的“老克勒”出來?
這個詞,傳説有好幾種來源。
一説是color的音譯,color,即是“色彩”的意思,引申為豐富多彩、花樣繁多,上海話管叫“花頭”;一説是Class的諧音,因為class有“根據公認的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劃分的社會等級”的意思,能表示上流階層;一説是color、Class的“混搭”,延伸了從color和Classic來的特色意義,有經典、高檔的意思;一説是鑽石重量單位Carat(克拉)的諧音;一説是從Old clerk來,意為“老白領”;一説是Clutch(離合器)的諧音,認為由“客臘客臘”作響的過氣老爺機對上海味特濃的專用稱呼“老克勒”更為貼切;還有一説“老克勒”就是“老殼囉”的諧音,是罵人的,指年紀大了,只有一副骨架、空殼,跟“老不死”類似……
究竟哪一個是絕對正確的,又或許都是對的?現在,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答案了。
老克勒,是人們脱下長衫馬褂、穿上西裝洋服的歷史進程,是傳統文化教育在西方文化衝擊之下逐漸蜕變的歷史縮影。“老克勒”不是“人”,它是一種文化,一種上海灘十里洋場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是特定時期租界特有的產物。
就連“老克勒”這個詞,也是半殖民地的特有產物——“洋涇浜英語”。
洋涇浜“洋涇浜”,黃浦江支流。1845年英租界在上海建立後,洋涇浜成為租界和華界的分界線,沿岸也成了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也是英語和漢語接觸最頻繁的地方。上海的洋涇浜英語就在這裏誕生。
(洋涇浜)
洋涇浜英語,又稱“pidgin”(皮欽語),意為“混雜語”。自從南京條約開放五口通商,上海的對外貿易地位急速攀升,西方商人大量湧入,在沒有共同語言而又急於交流的情況下,一種蹩腳的“商業英語”就誕生在英法租界之間的洋涇浜。一批無業遊民,專以這種蹩腳英語牽合中外商人促成交易為營生。
誰想賺別人口袋裏的錢,誰就得主動學別人的語言,這是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所以,中國人紛紛努力學英語;所以,洋涇浜英語是以漢語為基礎的。它在漢語的基礎上夾雜了很多“散裝英語”,以漢語的思維模式、滬語的發音、一塌糊塗的語法,羅列着蹩腳的“散裝英語”單詞——讓西方人勉強聽得懂,這就夠了。
蹩腳的諧音、蹩腳的語法、不倫不類的中西結合——“老克勒”就是典型的“洋涇浜”。你若説它是英語吧,它不是,那個“老”字讓它有股中國民間味兒;你若説它是漢語吧,也不純,“克勒”明顯就是個外來語。與此類似的還有“小開”(依仗老爸的富家子),“開”為“kite”的諧音,kite有“空頭支票”的意思,這樣一看,“小開”一詞真是活靈活現。
隨着時代的飛速發展,“老克勒”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屬於半殖民地特定時期的“洋涇浜”,也逐漸被融入了國人的文化之中,與滬語交織融合,變得難分你我。如今的上海話其實有非常多的“洋涇浜英語”,只是上海人都不一定清楚它們的來源了。
克里奧爾語半殖民地時代過去,上海作為中國長三角的經濟中心,仍在源源不斷發展着,外來人口、外籍人口與日俱增,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的文化熔於一爐。在花花綠綠的南京路步行街上,時常能見到身着各國服飾、操着分不清是什麼語言的人們,也時常能見到膚色不同的一家三口——那個混血兒一定至少會説兩國語言,甚至還會説一口流利的上海話。
如果説通商口岸的開放、西方人的大量湧入,帶來的還只是短暫文化衝撞而成的“洋涇浜語”;那麼,這百年來源源不斷的文化大融合,帶來的就不止是“洋涇浜語”,而是一套有完整語法體系的“克里奧爾語”了。
“克里奧爾”(Creole)意為“混合”,是一種由皮欽語演變而來的語言。它較之“洋涇浜”而言,已形成了一種完備的語法體系。這是由於“洋涇浜”無法像正常的一種語言那樣溝通,而多方文化長達百年的衝擊之下,“洋涇浜”不能消亡,它必須找到自己的出路——克里奧爾語就是它的出路。“洋涇浜”的後代、後代的後代、後代的後代的後代吸收了“洋涇浜”,“洋涇浜”又隨着社會的發展逐漸發展着,久而久之,這種不倫不類的語言必然會找到一個平衡點,一個容納多方文化衝撞的平衡點,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穩定的語法結構。從這種意義上來看,現在的新上海話,就是“克里奧爾語”。
前文《“茶”的發音起源》説過一個有趣的現象:根據世界各地“茶”字的發音,就能畫出一幅不完全歐洲列強殖民史圖。現在,我們根據克里奧爾語地區分佈,也能看出這樣一幅圖。比如,加勒比海的海地,是典型的克里奧爾語區,東南亞的新加坡也是典型的克里奧爾語區,這兩個國家就都曾被列國侵佔。
懂閩、客、粵語的人去到新加坡,聽見“Singlish”一定會覺得似曾相識——Singlish就是一種以英語為基礎,混雜了閩粵客、馬來語詞彙的英語。新加坡是一個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Singlish”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和現在的“新上海話”一樣,是從老一輩的“洋涇浜”一點點進化演變發展而成的。
瞭解“洋涇浜”與“克里奧爾語”,是一個瞭解世界歷史、世界地理、世界多民族文化的過程,不僅有助於開拓視野,也有助於對語言學、文學史的理解,對學習和生活都益處無窮。
“又古又摩登”海派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又古又摩登”的國際化大都市,“又古又摩登”的中國文化,在即將受到更多衝擊的未來,是否還能在海納百川、博採眾長的基礎上,始終不忘初心?
這需要我們21世紀接班人共同的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