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軍迷消亡史（上）——致未來的史學家_風聞

學術需要標準樣本，史學只需要歷史。一個足以成為網絡學的學術樣本，且為網絡史學的組成部分，就具有高相對價值了。眼下既不存在網絡學，更不可能存在網絡史學，樣本的確定可以“隨心所欲”。

2000年3月新浪艦船知識論壇正式上線，軍迷不斷湧入，產生網絡軍迷羣體。很快，軍迷嘗試起線下聯絡，軍迷聚會在2001年普遍出現，軍迷圈正式形成。直到軍迷圈消亡，也沒有形成軍迷亞文化，有特點、無特色。

源自世紀末的鬱悶延續到網絡中，如果是一名男性，22-25歲，2000年上網，缺乏網絡信息，多數都會瀏覽一下軍事。現在依然可以找到匱乏時代的形態，門户網站新聞欄目之後軍事欄目，而不是娛樂或體育。CCTV的《軍事與農業》頻道出處是孔子的“足食足兵”論，文化上的每一個“奇怪”，都會輕而易舉的得到歷史強有力的支撐，理所當然，順理成章。上網就該去關注國防，討論軍事。

白紙一般的網民沒有任何用户習慣，泡在新浪艦船，也覺得舒坦，直到論壇宕機。鼎盛-艦船的“雙寡頭”形態構成，軍迷活躍在兩個論壇中。鼎盛使用當時堪稱“古董”的樹狀模版，信息更新快，難以深入討論。用户習慣迅速養成，扯淡去鼎盛，深度看艦船，2001年4月的撞機事件，艦船一舉奠定其歷史地位。一夜之間，新聞出現不到24小時的時間內，撞機事件的帖子淹沒了論壇，迅捷形成民間話語，多個話語層面都出現建立在深度分析基礎上的文章，構成了強有力的話語機制，產生共識：這是霸權，必須道歉。軍迷圈的“集體智慧”，始於那個憂鬱的四一。

網絡能讓世界更美好的期待中，民間輿論率先突圍，展現出應有的價值。隨後的911，中國的網絡輿論引起全世界的關注目光，軍迷的偏頗與狹隘製造出碌碌無為，沒有介入能力。

歷史是確定論的，身處歷史之中，不存在確定，僅此而已。理論是一種特殊的確定論。網絡文化由大量的確定與大量的不確定所組成。只有多年以後具備了確定性，回頭抽取理論的時候，才有可能觸碰到真實的歷史。經歷過網絡時代最初時光的人們，沒有機會知道究竟做過什麼，但是有機會留下點什麼，託付給未來的史學家。真相永遠只存在於未來，柏拉圖如是説的史學推論。推論過程：略。

初代網民的經典特徵是求真求實，同樣包括初代軍迷。意義在於過程，左翼的傳統認識。網絡要有意義，網絡初民必須賦予網絡以意義，才能不負時代，不負歷史。“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是弱者的呻吟，網絡的最初固然充滿着惶恐，擔心無法承擔起歷史責任的悲觀；同樣也有軍迷這樣，“雖千萬人”，蠢貨往得，軍迷亦往得的“談笑間”。

意義唯實踐爾。網絡初民是意義的一代。

網絡文化的最初，只有兩個圈子產生了可以識別的集體智慧，軍迷圈、球迷圈。亦即在歷史進程中發現了歷史，而非歷史結束之後。兩者都是獨特的，不具有可比較性。軍迷圈差點夭折，中心式網站鼎盛宣佈關門，就在軍迷瘋狂刷屏，最後紀念的時候，911了。好吧，就以一個帝國的葬禮，為鼎盛送葬。軍迷第一次認真的關注起網絡生存，只有一個粗淺結論，要有地方扯淡。

經歷了頗為“長久”的流浪，軍迷才重新找到各自的根據地。艦船討論效率太低，集體放棄。鼎盛倒閉，艦船陪葬，出現老艦船的稱謂。同時拋棄的是門户網站、中心式網站、商業網站，三者都不足以對抗外部風險。最終構成三五個小型、私人網站類型的軍迷集散地，分佈式抗禦外部風險。其後是整體，信息在各個論壇之間高速流轉，任何一個軍事網站都可以滿足需求。2002年末，軍迷圈大體穩定下來，迎來了以內容建設為中心的轉瞬即逝的黃金時代。面向公眾的中華網軍事欄目儼然是最大的軍事信息集散地，缺乏深度原創能力，主要依靠轉帖，整個軍迷圈支撐着中華網軍事。鐵血論壇將“軍盲”這個網絡物種集體打包了，熱血青年呆在一地嗷嗷叫挺好的。軍迷圈的“清靜”，主要拜中華網與鐵血的公眾吸附能力。

高壓力環境產生行為的一致性，表述為集體智慧。即便存在集體智慧，軍迷圈也不足以支撐起樣本，過小的圈子放大了偶然性，反向的平衡因素是其極具價值的極端性。排除偶然性無意義，隨機本身就在影響整體，古董的線性敍事重新成為唯一。本文是狹隘視角的，動力學牽引，而非整體性觀察。

軍事話題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幾乎運轉在壓力最高的話語環境中，可以存在，但不是“必然”存在。網絡生態慘淡，軍事話題最初處於“禁止討論”的尷尬之中，鼎盛早在上個世紀就出現殲十泄密案，艦船採用起審核制。現實慘烈，軍迷圈出現以前，已經有不可統計的人被開除、進監獄，大多歸類於軍迷，全都是泄密與不恰當整理公開信息給鬧得。選擇艦船，實質是以艦船作為行為準則，先從無所適從轉向有所是從。話語邊界不應該被艦船所限制，鼎盛提供了軍迷自我管理的渠道。安全機制與軍迷圈同步產生，不解決安全就沒法談軍事。軍事話題的首要風險是評論，放在大清朝都要“妄議國是”的推出去砍了，天文學更慘，關注就是覬覦社稷，砍了九族才能罷休。

20年以來的網絡史大致只能支持新聞業是評論的唯一承擔者的觀點，網絡作者承擔着無限責任。軍迷做出最佳選擇，責任總要有個邊界，沒有邊界就沒有責任。感謝新浪網站，感謝《艦船知識》雜誌社的勇於任事，軍迷圈才得以產生。勇於任事是有前提的，唯專業爾。

軍迷的自我定位就是過街老鼠，無人理解、無人關注的一種興趣愛好，且不指望獲得理解。關注就要捱打。只有工業發展到高度成熟以後，歸屬於技術的軍事愛好，才能獲得公眾的理解。零年代的軍迷自然悲劇，不能被理解的時候愛好，可以被理解的時候拋棄。成為軍迷是無條件的，進入軍迷圈必須甘當“蠢貨”，必須有所無償貢獻。軍迷圈是一個典型的螞蟻社會，工蟻負責搬運信息，兵蟻負責信息安全，蟻后負責原創信息的生產。軍迷圈高效率的固定了每個軍迷的網絡角色，很少出現跨角色嘗試。發圖不評論，評論不發圖，兩者疊加的風險不可承受。最受歡迎的是搬運工，將信息搬上網與彙總。每個軍迷都可以輕鬆的找到定位，很好的混在軍迷圈。只有少數軍迷會跨角色，完全跟着興趣走，所謂無秘一身輕。普通軍迷、活躍軍迷與資深軍迷三種功能軍迷構成話語圈。討論不出所以然的時候，就會召喚資深軍迷，給個靠譜點的結論。軍事論壇的資深軍迷非常少，三兩個資深軍迷足以支撐起話題圈，一個軍事論壇往往只有十多個資深軍迷，就將三軍話題囊括了。

軍迷圈產生了最為發達的網絡黑話體系，專業話語與黑話相結合，不是軍迷就不能理解，有效排除了公眾的窺視。軍迷會同時提到板磚、茅坑與紅酒，説的是052C型驅逐艦的相控陣雷達、艦載垂直髮射系統與紅旗九號防空導彈。紅酒是紅旗九號縮寫紅九的諧音，軍迷較少的使用諧音，通常是遠源命名，甚至是隨機命名。殲十是有人認為惡名好養活，且與國外接軌，惡棍了。沒有更好的稱呼，一直惡棍，或許覺得惡的過頭了，定名棍子。殲二十以四代戰鬥機的四代指稱，出現圖片，塗裝夠黑，黑四諧稱黑絲，瞬間認同。只是為了向公眾介紹，強行更改為黑絲帶。殲三十一照片出現於端午節，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綽號粽子，必須的。黑話“黑”的程度，由保密度所決定，黑到一定程度隨機。隨機就是隨緣。另一個特點是惡趣味，沒有屎尿屁橫流都算是文明人了。隨着黑話規則的熟悉，進化到隨機命名、瞬間流行的程度。製造黑話的能力，就是製造流行的能力，軍迷圈自然貢獻了一些網絡流行用語。

軍迷擁有網絡最強的自黑。最黑的幽默，最冷的幽默，都可以出現在軍迷圈。沒有智商，真的是不能討論軍事的。在一個隨時都可能“喝茶”的環境中，樂觀是必須的。“喝茶”是軍迷特有稱謂，從來聞風喪膽。泄密是行為罪，任何警告都是寶貴的。

軍迷都有嚴重的信息匱乏症，看到有效信息密度極大的軍迷文章，只起干擾作用的黑話自動過濾了，多看看就能無師自通的理解。專業話語劃定受眾，黑話標示圈子。無黑話，不成文。配套形成獨特的比爛的文筆。老艦船擁有最高質量的文筆，隨着艦船生態的崩潰，開始了比爛的進程。不再流浪時，多多少少的打上了文筆稀爛的烙印。一篇無法卒讀的文章，意味着安全。文筆不可能無限制的爛下去，爛到一個底線就結束了，依然在軍迷圈稀爛的文筆中，閃爍着耀眼的光芒。軍迷皆文盲，文科的文。引入黑話，文筆頓時又爛上一大截。文章的閲讀性由專業話語所調節，由敏感度所決定。一個井然有序的、可以被複制的功能型文本模版就此形成。閲讀焦點自然而然的出現，閲讀快感由邏輯性所決定，並且無所謂文筆。邏輯文本是網絡寫作史上最大的一朵奇葩，既非應用文，更非文學，卻又兩者交纏，為先鋒文學提供了另類參考，既是輕鬆閲讀，也是沒法讀。

人被逼極了，果然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高敏感度的武器裝備也沒多少，不那麼敏感的話題不用費力。軍迷文章多多少少的被歸屬於非法出版物的地攤雜誌光顧過，也曾滋養過擁擠在綠皮車中背井離鄉的民工，不知道是否呵呵的傻笑過。我想應該有。

零年代的軍迷很好的把握了安全性與公開性的矛盾，實際上分為三大類，18禁文本只針對軍迷與人畜無害的普通文本兩個極端，其間視情而定的混合型文本。評論很有可能不合時宜，由此產生的問題最嚴重，更難以把握，從未形成集體智慧機制。球迷圈提供了最多的評論樣本，也沒有出現集體智慧的制約，丟掉工作並非個案。

軍事是一個知識寬度很大的領域，老艦船形成了三大話語圈，圈子最大的是武器裝備，其次是歷史與軍史，其三是國際關係。網絡不存在國關圈，一直沒有產生國關文本模版，找不到一個契合網絡文化生態的切入點，陷入自説自話的窘迫之中。軍迷雖然關注國關，嚴重受限於必須與主流話語同步的制約，產出能力極弱，軍迷圈內都很難製造影響。

歷史討論有一個話題集中度的問題，很不容易聚焦。軍史壓力太大，一方面避免不了軍事話題的高風險，另一方面還有強大的文化壓力制約。軍迷圈產生了話題約束，核心是武器裝備，強勢話語壓制了邊緣話語的成長空間。二戰話題的主要讀者是軍迷圈，實際半獨立。軍史與輕兵器走獨立路線，航天話題最終脱離軍迷圈，轉為技術論壇。2006年網絡產生了“歷史不可以寫”的禁令，軍迷圈幸運的避開了一個網絡文化的大坑。集體智慧表述了一個基本觀點，不去做超出能力的任何事情，可以關注，而不可以介入。

由於撞機事件、911的連續出現，網絡上毫無關係的理科圈與文科圈產生激烈碰撞。對於形成中的軍迷羣體來説，敵視文科的氛圍產生了，日後成為最敵視文科的小圈子，跨圈作戰提上日程。結果非常糟糕，完全是送菜的架勢。個體可以無視文化壓力，羣體不可以。集體智慧具有強制約效應，只有脱離集體的個體化的反對，方具效果。這不現實，術業有專攻，常識之所以是常識，就在於無法顛覆。

文化總是在消滅進攻性，網絡小圈子都是在抗禦外界壓力上發揮作用。任何一個文化體，任何一種文化，其存在目的都是壓制進攻性，否則不可以存在。這個“任何”是全稱判斷，適用於人類文明，古今中外，概不能外。文化成熟度由進攻性壓制序列所確定。

軍迷圈並無意外的出現了集體制造的“域場”效應，軍迷自我膨脹的源頭應該是對“域場”效應的一無所知。“域場”效應通常會製造出“一切盡在掌握”的假象，誘發自我膨脹，然後被現實分分鐘的教育起做人。

二戰圈發起了最高質量的跨圈作戰，同時是初代網民最強的出圈作戰。在其漫長的流浪生涯，軍迷個體強悍的掐架能力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蝗蟲一般掃蕩網絡，三兩個軍迷就足以將一個好端端的論壇搞得一地雞毛。二戰圈戰績逐漸引起網絡關注，一個三天兩頭搞得根據地都沒法維持的小圈子流浪在網絡裏，直讓號稱“寸草不生”的後輩相形見拙。“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二戰圈，宮了。

用演義的話來説，一夥網絡土匪閒極無聊，一把火燒掉了山寨，頓成流寇，聚嘯網絡。好漢不爽了，邀聚三兩故人，或黑或罵或講理，一番肆掠，揚長而去。流寇永遠不會爽，流寇都知道。不瘋魔不成活，文科生甫一上網，就發現了網絡藴含的瘋狂基因。20年網絡變遷證實最初的擔憂是多餘的，網絡沒瘋，人也沒瘋。蠢了。瘋魔這樣高智商的活動學不會，不會帶壞小孩子。

端掉一個個論壇很沒挑戰性，發展出“釣魚文”，高端形式是集體創作。自娛自樂出惡果，“釣魚文”成為論文論據，還是黨史題材，網絡輿論無可奈何的“譁然”，鬧得有點大。從不在乎信息真偽的軍迷一眼看穿的“釣魚文”把戲，頓成網絡公害。進化出“直鈎釣魚文”，秋後算賬太慢，現場打臉更有快感。文化壓力對流寇都是有影響的，幹了壞事總是心虛。二戰圈有着極強的創造性，投放方向不斷改變，最終勝利的只有文化。緩慢重建後的二戰圈，全面轉向建設性，沒有人再去幹燒掉山寨的把戲。

殲十照片出現在軍事論壇享受最高響應級別的秒刪，雖然不至於封掉ID、IP、IQ的，也會一片痛罵。照片出現的那一刻起，網站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照片依然無可避免的出現在網絡，“偶遇”飛過頭頂的殲十，“恰好”拍了照片，發在軍事網站以外，誰也沒轍。除了偶然流出的照片，大體遵循着模糊圖片、納米照、清晰照的路徑不斷公開。後期過渡到隔上十分鐘再刪除，以便轉貼到其他網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幼稚的遊戲也只能幹下去。2003年第一張1024x768的大尺寸清晰圖流出，瞬間狂歡。明顯是近距離照片，不是膽大包天，就是不必管來源的半公開。幾乎每個論壇都遭遇到“壇震”的尷尬，沒法管，軍迷都在不貼出來不罷休的孜孜不倦。半公開依然尷尬，敏感度降低了，網站管理尺度略微寬鬆一點。不管怎麼説，殲十照片讓軍迷鬆了一口氣，朝不保夕的日子總算熬過去了。2006年1月正式解密，照片管夠，一次看個飽。

突破口出現在海軍。2002年的春天裏，江南造船廠悄然下水052B型驅逐艦，過了一個多月開始流出照片。很快進化到進度播報的程度，軍迷第一次目睹一艘國產軍艦，從下水到服役的全過程。隨後出現的隱身導彈艇再一次讓黃浦江成為軍迷聖地，中國第一種隱身裝備露面了。黃浦江一直是國外瞭解中國海軍的窗口，上海的軍迷大多有過和洋人同船瀏覽黃浦江，對着軍艦狂拍的經歷，船上就沒多少中國人，也沒幾個正經人。一個無人討論的細節是，2004年曝光的隱身導彈艇臨時舷號2208，許久以後證實22是型號，新武器第一次直接公開型號，保密不再保到型號名稱上。同年新型號潛艇下水，首次出現國旗覆蓋艇首的隆重形式。軍迷並沒有解讀出“2208”的含義。雖然對應空缺型號，“022”的代號也曾出現過，快艇前綴“0”毫無規則，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大多有。導彈艇戰術編號可以是22字頭，有對應的魚雷艇部隊，再次編號是可以的。廠家可以用臨時舷號，也可以直接刷戰術編號，任意的，依據慣例，應該是一個毫無關係的臨時號碼，沒編號的事情都不少見。軍事信息就是這樣，推測很容易，得出有效結論非常難。獲知型號以後，軍迷圈繼續產出集體智慧，理解編號含義的軍迷選擇沉默，不能因為解密尺度增大，間接鼓勵軍迷增大行為尺度，不解釋。

一張可以引發轟動的新型武器裝備的照片，將接受整個軍迷圈的分佈式審核，視其敏感度而決定停留在網站的時間。審核必須“專業”，任何錯誤都將產生外部壓力，重則網站倒閉，輕則月經般的“網站維護”去了。江南廠的軍艦大致算半公開，其餘船廠並非一致。軍迷圈曾經流傳着一個笑話，某船廠的保衞室內，堆着軍迷“貢獻”的一桌子的照相機。後來這個笑話升級為一屋子了，以至於是否有過“一桌子”都成為疑問。軍迷抓多了，效果有，順手抓了幾個間諜。

軍迷位於保密體系之外，體系之外的保密成本極高，通常也沒什麼價值，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新型軍艦下水，軍迷歡呼，是社會價值，不容許軍迷歡呼，是社會成本。網絡是個再新鮮不過的事物，軍迷壓力山大，管理壓力就是天大了。軍事話題這個破爛攤子，坑太深。蹺蹺板式的平衡管理機制在殲二十露面時高度成熟。2010年底第一張照片流出，沒有任何“喝茶”的消息流出，又讓軍迷驚呆了，這不科學。一週過後，軍迷開始狂歡，並在首飛日展開了民間的現場直播，引爆網絡輿論。全國人民都在樂呵了。零年代中後期，網絡是一個默許的半公開渠道，具有正面價值的時候，就可以在CCTV上引用與討論，接近公開；效果依然很好，就可以公開了。“中國威脅論”一直是一個頭疼的事情，搞得增加軍事透明度都困難重重，軍迷對國外媒體一直“恨之入骨”，寫篇文章都要考慮絕對不可以被國外媒體引用，否則準沒好事。軍迷的小身板，啥壓力都扛不住。

2012年9月遼寧號航母服役，公開報道，軍事透明度提高到軍迷都滿意的程度。軍迷從過街老鼠，終於回到了陽光之下。軍迷的正面價值，大致到此為止，歷史價值建立。

好奇心是人類的本能，滿足好奇是再應該不過的事情了，壓制好奇心顯然不存在正面價值。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場景可以為軍迷時代畫上句號，觀景台上，城市清晨的日常，背景是舾裝中的第一艘國產航母。

遼寧號航母服役可以視為軍迷圈的終結，軍迷時代的終結。軍迷依然存在，但是零年代口味獨特的軍迷圈蕩然無存了。軍迷是以“愛恨交織”型的傳統文化對抗網絡與生活的雙重文化壓力，是被“容忍”的，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偉大到容許“文化害蟲”的軍迷存在。

老艦船的海軍裝備出現三大話題，一個是潛艇，一個是航母，分屬潛艇派和航母派，都在極力吹噓各自的戰無不勝，激烈交鋒中。喧囂中的寧靜是區域防空艦，海軍必然要拿出區域防空艦，我們的區域防空艦“應該”是什麼樣子。史稱的艦船三大話題是潛艇、航母與運十。運十討論平淡乏味，過往歷史的評價，大體講清楚那段歷史是怎麼一回事，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牆內開花牆外遭殃，日後運十成為軍壇狗皮膏藥一樣的月經話題。

軍迷“本職”就是扯淡。潛艇與航母都需要，潛艇立足眼前，航母立足未來，“空洞無物”的航母佔盡下風。航母派分佈式的出現三個分支，通過戰史佐證航母的必要性；其次戰略方向，技術角度推定航母是海軍的必然；隱形分支是區域防空艦，防空越重要，航母就更重要。意外情況是挖掘出中國的航母史，原來隔上十年八年，中國就要搞一次航母啊，滿滿的情懷加成。潛艇派贏得了論戰，失去了輿論，大體認為潛艇派有道理，擋不住的是人心向背，航母還是快點兒搞吧。航母派最大的意外是出現了紀實體的《8月航母上船台》，説的是江南造船廠開工建造中國第一艘航母。唬人，非常的唬人。同樣是牆內開花牆外香，這篇發表於99年的短小精悍的小説製造了強大的網絡影響力，鬧得每年八月，航母都要重新上一回船台。最有“價值”的討論是區域防空艦，建立起有效討論框架。只要拿出防空導彈就是成功，原本戲言，最先露面的051C驅逐艦真的是隻有遠程防空導彈，軍迷頓時都不“滿足”了。理想防空艦都沒有信心搞出伯克級，那就該有的都要有，其餘皆湊合，能力是硬傷，不敢高估，拿出來就是天大的成功了。052C區域防空艦露面，果然“理想”，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真沒有。現在，055型驅逐艦都服役了，中國海軍自鄭和艦隊以來，再一次建立起海軍的物理優勢。

普通軍迷、活躍軍迷與資深軍迷三種功能型軍迷構成話語圈。討論不出所以然的時候，就會召喚資深軍迷，給個靠譜點的結論。軍事論壇的資深軍迷非常少，三兩個資深軍迷足以支撐起話題圈，一個紅火的軍事論壇往往只有十多個資深軍迷。

標準軍迷的主體是可以從槍支彈藥一路扯淡到火箭衞星的那一類，知識寬度足夠，深度由網絡討論所彌補。專業軍迷有專業方向，空軍軍迷對飛機如數家珍，撞上衞星火箭就去看個熱鬧了。專業愛好屬於標準軍迷，本職專業是專業軍迷。新型武器裝備肯定是保密的，只有評估信息，無所謂來源，只要存在一種説法，就要做出可信度評估。所有網絡信息在評估體系可信度區間上都有其明確位置，所有信息都被系統性的篩選。每一個軍迷，評估每一個信息是不可能的；軍迷圈系統性評估所有信息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簡單的。網絡集中所有人觀點的過程，就是軍迷建立起評估體系的過程。對於軍迷來説，信息多多益善，從來不會覺得信息太多無法處理，只會覺得有效信息太少，缺乏評估價值。

99型坦克副總師的訪談中提到坦克炮穿甲能力1米，引發激烈討論。理論能力可以通過實驗達到，判定是實驗數據，反推出裝備型彈藥穿甲能力與國外一致。也有聲音懷疑副總師説瞎話，必須辯護。專業本能不分文理，其限制歸屬於個體的內部性限制，比什麼金科玉律都要有效，個體無條件遵守專業本能。專業人士多多少少的擁有專業本能，專業領域無欺騙，專家無瞎話。標準軍迷恰好站在專業的點上，有能力瞭解專業，而又不進入專業，一般需要有專業本能才能踩準。任何專業都是枯燥乏味的，興趣愛好一定要外行才能樂此不疲，專業多了是自找沒趣。技術領域唯專業，軍迷是不專業，卻不能説軍迷的能力也不專業。1米穿深這個數據難能可貴的提供了技術評估的約束性，完全不能用“真假”判斷，擁有理論能力判斷“真實”，評估語境，而非事實語境。

殲轟七攻擊機是二代戰機，談不上先進性，並沒有多少可以討論的地方。定性為滿足需求的飛機是好飛機，策略性評價。海軍使用，防圈外發射。空軍面對全球稀爛的野戰防空，低空高速突防的戰場遮斷模式有效。海灣戰爭等突防導彈林立的要地防空，狂風攻擊機高損失率因為用錯場合。一個殲轟七，各自表述，既是好飛機，也是爛飛機，由評價體系選擇。

軍事的複雜性導致了軍迷的包容性，發展出評價體系的多樣性。軍迷固然是永遠在爭論，都在細節上，整體性上無爭議，愛咋扯咋扯去。既是“好”飛機，又是“爛”飛機的結論都能出來。這就出現了話語羣落，什麼殲七E是最先進的米格二十一、墨索里尼是希特勒最強大的敵人什麼的，都是兩個體系的瞎轉換製造的唯有軍迷才能聽得懂的幽默。全球軍迷是一家，英國就有“英國海軍最大的敵人是英國國防部”、“國防部消滅了皇家海軍的航母編隊”之類的笑話，軍迷圈乾脆縮寫成“敵在國防部”，又搞出一個“敵在XX”的話語羣。

軍迷作者羣在壓力最大、難度最高的領域開創起跨界，必然要展現出與之匹配的最強的跨界評論能力，結果沒有讓人失望。軍事話題難在開創上，整體難度只是略高，成熟期的軍事話題淪為平庸。評論要能公之於眾，扯淡完全不可以，否則分分鐘的被教育。經常受教育的是局座張召忠，伊拉克戰爭的預測錯的離譜。軍迷不得不討論起局座，共識是誰都幹不了這事。局座極具娛樂精神的向公眾科普軍事，軍迷之楷模，誰都不可能比局座更出色了。“局”是戲稱的“戰略忽悠局”，簡稱“戰忽局”。專家更尷尬，既不能説瞎話，也不能不説瞎話。老百姓總是認為侵略者沒有好下場，誰都不能反對這種樸素情感，否則將被戳着脊樑骨罵死。勉強策略是伊拉克軍隊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很難抵抗優勢美軍，還要打上無數個補丁，將抵抗精神轉化為長期性的方向，落盡美軍被拖進戰爭泥潭的俗套中。這就用不着專家了，軍迷真能幹這事，軍迷都是“專業”扯淡的。若是扯淡為先，“專業”的結果必然局座，死循環，無解。邀請專家沒效果，CCTV日後有專家嘉賓，還有傳説中的頭號軍迷老艦船的網管A等，都沒局座的號召力，軍迷也只是偶爾關注一下。基本搞成所有人甘當綠葉的喧賓奪主，掩護專家説上一兩句真話的套路。直到今天，軍事科普第一人，唯局座。專業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老百姓聽得懂；專家話語，軍迷聽着都費力。

局座討論中判定，專家討論軍事必敗，完全不是軍迷的對手。全球軍迷都一樣，水平差不多。武器裝備的信息發佈權不可以被國外媒體所壟斷，軍迷應該發出聲音，取代“海外談中國”。其後，啥事都沒有發生。多年以後，回頭一看，所有看法都被實證。這就是系統的力量。一羣人有了共識，潛移默化的往一個方向努力，不知不覺的達到目標。即，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理所當然，順理成章”起源於孔子的正名，經無數次迭代而產生。迭代過程：略。

整體與個人是兩個層面的事情，分層定性。以身作則是有限的，但是不以身作則一定是錯的。歷史必須予以身作則高度評價，用以提供現實的矯正。

軍迷圈對信息的定義是可信第一，效率至上。只有可以討論的信息才是有效信息。不能理解的信息不是有效信息，涉及史學核心。歷史有兩個理解，一個是歷史可以被理解，一個是理解歷史。史學家最大的困擾就是讓歷史可以被理解，直到成為史學家的那一刻，才能掌握歷史理解的技藝。解釋層面不成為問題，史學決定論，專業保證解釋的有效性。

軍迷作者羣觀點一致，任何信息都要有出處與可以解釋，並能合理運用，無條件遵守的安全要求，對信息質量的要求遠超論文，導致完全滿足條件的有效信息通常一個都沒有。只要出現一個有效信息，一個話題就產生了。對稱性的策略是全部使用評估信息，技術問題再瞎説也在技術範疇以內，提高評估能力滿足。評論風險由技術評估約束，評論只能一定程度的偏移，用以滿足偏好。定性是一個“固有評論”，搞錯了並非是話題崩潰的問題。扯淡也是有譜的，沒有技術的扯淡屬於瞎扯淡，最終在十年代導致軍事網站一個接一個的倒閉。運十話題是崩潰型的，軍迷圈大多啓動過最高級別的封掉IQ的主動響應，涉嫌討論運十封無赦，ID持有人列為網站公敵。

老艦船極少數外行軍迷，絕大多數的專業人士，只是專業各有不同，從工程師到作家，不一而足。在這樣的專業氛圍中，標準軍迷無視一切專業的蹦躂，就沒啥不能跨界的領域，也沒啥不能評論的專業。討論出幾個工程師並不鮮見，只是沒有巧遇過設計師，也沒見標準軍迷停下大嘴巴。扯淡的事情，還是讓軍迷包圓了好。技術同時制約軍謎與專業，依據相同的技術評估體系，軍迷側重於快速定性，只要技術評估沒啥問題，就是合理的。軍迷屬於第三方評估，這是對軍迷的定性。軍迷都是厚臉皮，以蒙錯為榮，以蒙對為恥，蒙錯頂多被打臉，蒙對指不定“喝茶”，只要評估過程沒錯就滿足了。專家完全沒法比，比啥的都有，軍迷比起了不要臉，這個真沒有。資深軍迷就是在論壇一輪輪秋後算賬的打臉運動中倖存下來的，小錯不斷，大錯不犯，打臉沒門，屁股隨便。

科學是不需要第三方評估的，遲到十年代，網絡終於出現科普。軍事話題主要由第三方評估所支撐，成為網絡文化甚早出現、發育完全的技術評論領域並不意外。軍迷又不是真傻，軍事話題具備了充分的可討論性，風險是值得承擔與可以承擔的。

當軍迷不再裝傻，軍迷圈沒了。網絡也是如此的，最初的網絡，表現出的文化形態就是“呆傻”，網絡初民只好集體裝傻去了。不再裝傻就意味着只瀏覽、不發言，乃至於退網。最先退出的是專家教授，2002年就退得差不多了，只是網絡一直在高速發展，後上網的專家教授更多，沒有明顯的體現。專家教授一直是極少數，基本沒有對網絡文化的形成構成影響。

軍迷圈與網絡一致，都在2005年迎來了大神歸隱的庸俗歲月。人還在，文章沒了。已經形成的集體智慧作為傳統存在。2011年初，殲二十帶來轟動，軍事論壇沒有一篇看得過去的原創文章，軍迷不成圈了。

軍迷圈是為軍迷服務的，滿足於關起門來扯淡。軍迷承擔着多種義務，包括向外界釋放正向價值。兩種行為是不同性質的，軍迷圈不對外主動釋放信息，軍迷依託軍迷圈，獨自向網絡釋放信息。推翻“海外談中國”的過程中，軍迷圈提供基準服務，放大“海外談中國”信息滯後的缺陷；軍迷到處打臉，只要是“海外談中國”，就去體系性的抓錯，一抓就是一籮筐的錯誤。論較真、論打臉、論窩裏鬥，軍迷生態圈從來慘烈，“海外談中國”只是一碟小菜，還沒打上幾次臉呢，“海外談中國”就以笑料的方式出現了。軍迷保持着技術圈基本的“惺惺相惜”生態，通常不對信息提供者下黑手，只要錯誤在可以忍受的範疇以內，都當看不見。“海外談中國”當成了靶子打，主要原因就是打不垮，永遠存在，“海外談中國”從話語中心區域，轉移到邊緣的點綴。文科圈才是“同行相輕”的生態圈，向來以“有罪推定”對付同行，技術圈是無罪推定的。“爆料”遭到標準軍迷一致反對，挑戰保密底線的行為，專業軍迷卻不盡然。“爆料”是沒法控制的，外貿武器可以在軍事論壇先“放風”，無法判斷。標準軍迷交出軍迷圈主動權是共識，誰來接管都可以，無關興趣的事情越少越好。零年代後期，軍迷圈“大神”橫行，“爆料”為先，初代軍迷無法生存了。

“爆料”的最大問題是行為的危險性。軍迷就應該純粹，不附帶任何額外目的。問題不在於有什麼目的，而是有了目的，就可以被利用，所謂原則問題都是這一類的判斷。軍迷的行為軌跡與間諜的行為軌跡完全沒有交叉之處，目的賦予了交叉的可能性，“爆料”將軍迷、保密、間諜三者的行為軌跡糾結在一起。即便以最低標準來説，保守公司信息也是敬業精神的一部分，發佈信息也要考慮對公司形象的影響，幹不好這事就應該閉嘴。“爆料”最終消失了，工作涉及保密的不可以網絡發佈工作領域的任何信息，劃出清晰的邊界。

任何的網絡小圈子都可以出現話語權問題，只要出現，就離崩潰不遠了。初代網民“傻”就傻在這，不謀求話語權，不謀求網站控制權，不謀求一切有可能影響到生活的事情，哪怕是一條足以發財的金光大道。軍迷同樣。好在任何的興趣愛好小圈子都有一個信息收集功能，只要基本功能在，總能維持。

人不能自個耽擱自個，尤其是自作主張、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耽擱自個。自己成就自己，而不是被環境所成就。拒絕一切的環境決定論，大神就必須歸隱。自己可以決定自己去幹什麼嗎？真的可以嗎？只有在一個強盜的世界裏，人才能真正的決定自己的一切。

雖千萬人，所面對的，是千千萬萬個自己。

軍迷圈有一個很低的天花板，對於現狀不滿意，才會引發第三方評估，即看門狗。軍事話題成熟以後，第三方評估通常是批評，重新導致評論風險急劇上升。當軍迷圈已經能成熟應對壓力時，必須離開，讓出話語空間，這是一個道義責任。軍迷圈的平庸化是成熟的表現，軍事愛好的特殊性所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