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遼瀋戰役概述 (下)_風聞
古籍-古籍官方账号-古籍善本研究收藏2019-11-05 09:05
四、蔣介石堅持反攻錦州之謎
如前所説,蔣介石於10月16日飛北平後,曾連電衞立煌迅速向錦州攻擊,而衞既不令廖耀湘兵團西進,也不敢令廖耀湘兵團撤回新民。
18日蔣介石再度飛瀋陽,召集衞立煌、杜聿明、趙家驤等開會。我向蔣彙報了在新立屯視察中各將領共同的意見後,蔣介石説:“據連日空軍偵察,‘共匪’大批向北票、阜新撤退。我料定‘共匪’不會守錦州,現錦州已沒有什麼‘共匪’。”他強要衞立煌將五十二軍、六軍全部調歸廖耀湘指揮,繼續向錦州攻擊前進,協同葫蘆島、錦西間已集中的部隊,一 舉收復錦州。這時衞以歷來會議上受蔣介石的責備默不發言。
蔣介石一再問:“俊如兄意見如何?”衞説:“請光亭(杜聿明)大偉(趙家驤)講講。”我説:“對於東北敵我情況,我尚未十分摸清,請大偉兄先作情況判斷,然後再研究是否可能收復錦州。”
這時趙家驤站起攤開兩張敵我態勢圖,判斷:“敵人在東北約有80萬。目前使用於錦州、錦西、黑山、大虎山一帶的有十一個縱隊及若干獨立師約六、七十萬人;長春敵人的兩個縱隊(實際人民解放軍是一個縱隊及七個獨立師)近10萬人,不久可能南下威脅瀋陽。現瀋陽附近僅有我第六軍的二 ○七師(三個旅,欠一九五師),第五十二軍的第二師、第二 十五師,第五十三軍的一一六師、一三○師,共計六個師。廖耀湘兵團所屬新一軍三個師(新三十師、第五十師、暫五十 三師);新六軍兩個師附步兵一團(新二十二師、第一六九師、新六十二師一個團,該師主力在葫蘆島整補),新三軍三個師(第十四師、第五十四師、暫五十九師);第四十九軍兩個師一個步兵團(第一○五師、指揮第六軍第一九五師,第七十 九師一個團,該師主力空運錦州);七十一軍兩個師(第八十 七師,第九十一師);共十二個師及騎兵師、炮兵團、戰車營等。加上葫蘆島集中不完整的四個軍(計第三十七軍兩個師、第五十四軍三個師、第六十二軍兩個師、第九十二軍一個師及獨立第九十五師)。兩相比較,敵軍兵力超過我軍將近兩倍多,而且敵軍無後顧之虞,可以集中兵力同我決戰。而我軍既要保衞瀋陽,又要收復錦州,南北分進,既不能合擊,有被敵軍各個擊破之虞。所以,繼續向錦州攻擊,是值得慎重考慮的。”蔣介石聽了似乎不符合他的主觀願望,把鬍鬚吹了一吹,憤怒地説:“我們空軍優勢,炮兵優勢,為什麼不能打?”
蔣又問:“羅參軍(澤闓)看怎麼樣?”羅是完全仰承蔣的意志的,他説:“委員長的看法對的,我們空軍、炮兵都佔優勢,可以南北夾攻一舉收復錦州。”蔣聽到了合乎他的主張,接着連説嗯嗯,表露出一點笑容。又問“光亭的看法?”我説:“趙參謀長的判斷可能符合實際狀況,目前敵我兵力懸殊,還是以守為攻,相機收復錦州為好。”蔣見我未迎合他的主張,雖然怏怏不樂,但並未作硬性的決定,只説:“你們研究研究再説。”當日又急忙飛北平。
這裏要補説的是15日蔣介石到瀋陽時,帶了他的聯勤總司令郭懺、新聞局長鄧文儀、軍令部第二廳廳長侯騰同來。郭懺計劃破壞瀋陽兵工廠及搬運重要機器;侯騰佈置特務電台,打算在蔣軍被殲滅後,繼續做他的特務破壞活動;鄧文儀則是銜蔣之命,説服東北將領,放棄瀋陽,將東北各精鋭部隊撤回江南,保衞南京。當時我不瞭解蔣介石在1948年8月南京軍事會議曾經討論過“撤退東北,確保華中,堅持瀋陽至10月底,以觀時局發展,原則上不放棄瀋陽,同時亦做撤退準備的作戰指導計劃”。而蔣介石這次叫我到瀋陽,也未告訴我這個計劃,我也未向蔣介石問明白。所以,當時郭懺陰謀破壞瀋陽兵工廠的計劃我不同意,但搬走一部分重要機器,我還是同意的,並同瀋陽兵工廠廠長陳修和談過這個問題,希望他能夠把水壓機等由遼河運到營口轉運上海。但陳堅決反對,他連搬運重要機器也不同意。對於侯騰佈置特務我未參加意見。對於鄧文儀宣傳放棄瀋陽,我曾認為鄧的這種説法是毫無軍事常識。我對鄧説:“就是老頭子(指蔣介石)決定放棄瀋陽,也要開誠佈公説服將領,有計劃、有步驟地撤退,而不是老頭子正在強令收復錦州之時,你在這裏宣傳放棄東北,放棄瀋陽,而且不分黨、政、軍人員逢人便講。你這樣做是來東北泄氣而不是打氣的。”
18日晚或者是19日早晨,蔣介石來電要我同衞立煌一
齊到北平開會。我當時在飛機上同衞商議,兩人共同的意見是決不同意馬上攻錦州,兩人商定建議蔣介石迅將廖耀湘兵團撤回新民,待將東北部隊補充足額,整訓完成後,再相機收復錦州,打通北寧路。萬一蔣介石堅決要放棄東北的話,也只有從營口撤退,而不能照蔣介石的意志強攻錦州,讓東北國軍全軍覆滅。前一個意見衞極同意,而後一個意見衞説見了蔣看情形再説。約在中午前到北平,我們兩人各回家休息。
午後2時蔣介石即召集傅作義、衞立煌和我在東城圓恩寺蔣介石行邸開會。會議開了4、5個小時,蔣、衞之間仍然是兩個對立的無法統一的意見。衞堅持要集中兵力守瀋陽,而蔣則非收復錦州不可。我先同意衞的意見。蔣介石問:“宜生兄的意見如何?”傅説:“關係國家大事要好好地考慮。”蔣見沒有人附和他的意見,急得頭脹眼紅,從沙發上起來拍桌瞪眼大罵衞一頓。然後又舉起拳頭來説:“馬歇爾害了我們的國家。
原來在抗戰勝利後,我決定國軍到錦州後再不向東北前進。以後馬歇爾一定要接收東北,把我們所有的精鋭部隊都調到東北。現在連守南京的部隊也沒有了。真害死人!”蔣介石堅持收復錦州之謎由此揭穿了。原來蔣介石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後,“靈機”一動,決定在東北的劫收只到錦州為止,再不打算前進。的確在1945年11月20日前後我到錦州後,蔣介石接連電令我:“非有命令再不準前進”,並指定東北行營也設在錦州。當時我不瞭解,蔣介石也未明白告訴他的企圖,我還怪蔣介石不讓國軍乘勝前進是失策。以後到1946年2月間,他完全聽美國人的命令,將劫收東北的軍隊由兩個軍(第十三 軍及第五十二軍)增加到七個軍(增調新一軍、新六軍、六 十軍、九十三軍、七十一軍)。現在蔣介石的反人民戰爭在人民面前整個失敗了,他又回想起當時的“靈機”,有了錦州就是他的勝利。所以他一意孤行,定要反攻錦州;任何人的意見不符合他的主觀意圖的話,他是不可能接受的。蔣衞雙方的爭執從兩點鐘一直爭到5點鐘左右,仍無法解決。
當時我的腰腿疼痛,覺得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回想了一下鄧文儀在瀋陽宣傳要放棄東北和蔣介石剛才説的話,認為蔣介石已下定決心要放棄東北。但以我所瞭解蔣介石的心理,他為顧全他個人的尊嚴,顧慮到國際影響和國內的政治壓力,他絕不會明令放棄東北撤退隊伍,而是希望由他的嘍羅替他出主意背過。因此我就迎合蔣介石的心理,建議兩個方案:第一個方案是令東北蔣軍有計劃地迅速從營口撤退。
第二個方案是以營口為後方,以一部守瀋陽,主力歸廖耀湘指揮先轉移到大虎山、黑山以南,將通營口後方掩護確實,再向大虎山、黑山攻擊;如果攻擊成功進而收復錦州,攻擊不成功即逐次抵抗迅速向營口撤退。並先以五十二軍佔領營口掩護廖兵團撤退。蔣介石覺得我的第二個方案符合他的意圖,馬上同意。這時,衞立煌表現得很為難,閉口不言。傅作義在屋裏轉來轉去,也未作聲。蔣介石一再問“宜生看怎麼樣?”
傅猶豫很久後只説:“這是兩條心。”就這樣一直拖到6點鐘左右,傅宜生説:“我還約他們幾位吃飯。”蔣介石説:“好,好,你們去吃飯,吃了飯再來開會。”
傅宜生請我們吃飯後,我説:“我腰痛坐不住,不能去開會了。”傅説他不去了,衞説他也不去了。於是大家分手告別。
19日夜晚我想:東北已弄得不可收拾,危在旦夕。徐州人民解放軍即將發動冬季攻勢,如果再在北平待下去,勢將又弄得一敗塗地。東北我可以不負責,徐州我不能不負責任。
所以,打算第二天向蔣介石要求馬上回徐州,對付人民解放軍的冬季攻勢。主意確定後就睡了。
蔣介石見當晚各將領都未到他那裏去開會,就派他的隨從參軍羅澤闓於午夜12時來對我説:“老頭子(指蔣介石)要你到東北去接衞立煌的事,要我來徵求你的意見。”我乾脆説:“我有病不能去。”羅先給我戴高帽子,大意説:“老頭子認為東北只有你去才能執行他的命令挽回敗局。現在衞立煌和各將領都不聽老頭子的話,不執行他的作戰計劃,所以弄得一
敗再敗。希望你去能替老頭子多分擔點責任,為國家民族及個人着想,還是去好。”我説:“衞俊如的能力見解都比我高,經驗又豐富,還是衞在東北有辦法。我在徐州還有任務,現在徐州各部隊都沿鐵路線擺着,萬一共軍發動攻勢,來個措手不及,勢將打得一蹋糊塗。”並對羅分析當時蔣軍情況説:“東北失敗的局面已經形成,誰也無術撒豆成兵,增加部隊,擊退共軍的攻勢。現在重要的是徐州,萬一徐州再遭到一次失敗,則南京亦危,我們連半壁江山也無法保存。所以,我們大家應該向老頭子建議,趕快對東北下定決策,要守就讓衞俊如守着,尚可能牽制東北共軍主力不至於馬上入關。如果不守東北,就乾脆從營口撤退,免得一個一個都被敵人吃掉。然後集中兵力鞏固徐州,相機擊破敵人的冬季攻勢。”羅見兩人越談越遠,一直談到午夜2時,仍未能完成蔣介石交給他的使命,就借老頭子的命令來威脅説:“那麼老頭子的命令下來你怎麼辦呢?”我説:“就是下命令來我也不去。”羅見勢成僵局站起來就要走。我心中非常惱火,覺得“你這個一 步登天的小鬼(因為羅是軍校第六期),敢以老頭子的命令來威脅我。”羅走時我睡到牀上理也沒有理他。
羅走後我翻來覆去再不能閤眼,想來想去,覺得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給羅以極大的難堪,他回去可能加油加醋在老頭子面前告我一狀,也吃不消。於是在早上6點鐘左右,我就到蔣介石行邸,等蔣一起牀就向他陳述我的意見。果然蔣介石在7點來鍾一起來就找羅參軍,羅去後不久下來對我説:“老頭子要你去。”我轉身到蔣介石的會客廳,蔣已在那裏等着我,手裏端一碗早點吃,問我:“吃過早點沒有?”我説:“吃過了(其實我並未吃過)。”
蔣介石首先問:“你昨晚同羅參軍談得怎麼樣?”我説:“我覺得還是衞俊如在東北,我回徐州比較好,詳細情況及意見已請羅參軍報告過。我想我還是趕快回徐州去。”蔣説:“徐州不要緊,重要的還是東北。你去接衞俊如的事,指揮廖耀湘打到錦州,一切都有辦法。”我説:“東北我軍士氣不振,各軍殘缺不全,要打也得經過補充整訓,才可以相機對敵攻擊。”蔣説:“我們空軍優勢、炮火優勢,為什麼不能打?我認為可以打。”又問“羅參軍看怎麼樣?”羅澤闓附和蔣介石的意旨説:“總統看得對,我們空軍優勢,炮火優勢,可以同敵人決戰。”我舉戰國時代秦王伐楚故事諷刺羅澤闓説:“昔日秦王伐楚問李信需要多少兵力,信説:‘不過二十萬人。’又問王翦,翦説:‘信以兵二十萬人攻楚必敗,以臣愚見非六十
萬不可。’秦王以王翦老而怯,不如李信壯而勇,遂用李信,而罷王翦。羅參軍既有這樣的高見,認為目前可以與敵人決戰,請校長任用羅參軍做衞先生的參謀長,既不變指揮機構,更可以收速戰速決的效果。”這時羅大吃一驚,連稱他“不能去,不能去”。蔣介石並未表示意見。
這時我反問蔣介石説:“校長(這是我對蔣親切的稱呼)看收復錦州有幾成把握?”蔣説:“六成把握總有。”我覺得蔣介石似乎老糊塗了,有六成把握就想同人民解放軍決戰;為了竭忠盡力維護蔣家王朝苟延殘喘的局面,心裏還有一種熱氣,覺得不能不對蔣介石講明勝敗之道。於是引孫子兵法説:“孫子説廟算勝者得算多,廟算不勝者得算少,多算勝,少算敗(而況無算乎這句話我怕觸怒了蔣介石未敢説出)。現在我們算到六成,只會失敗,不會勝利。”這時蔣介石有些窘態,停了好久説:“你看如何才可以收復錦州?錦州是我們東北的生命線。我這次來時,已經同美國顧問團商量好,只要我們保全錦州,美國就可以大量援助我們。現在應該研究如何把錦州的敵人打退,將瀋陽主力移到錦州,保全錦州。以後我們一切都有辦法。”這是蔣介石必須收復錦州的又一個謎底的揭開。
我考慮很久,對蔣介石説:“我現在還不完全瞭解我們國家的政策,就是説是不是放棄東北。如果放棄東北的話,就乾脆明令放棄瀋陽迅速從營口撤退,預料‘共匪’兩三日內尚不至於發現我軍的企圖。在兩三日後既使敵人發現,我亦處於主動地位,邊打邊撤,有可能全師而歸,將主力控制於錦西、葫蘆島、興城間,先打通北寧路西段(錦西、山海關段)然後補充整訓完成,再大舉進攻收復錦州。如果要東北的話,就必須先鞏固瀋陽、錦西、葫蘆島等大據點,錦州與錦西戰略上只五十與百步之差。然後以逸待勞,鋭意整補。如‘共匪’先我發動攻勢,我軍應利用瀋陽、錦西兩大據點既設工事,摧毀敵人攻勢後,然後一舉出擊,南北夾攻,收復錦州。如果在我整補完畢,‘共匪’尚未發動攻勢,我即主動發起攻擊,南北夾攻,收復錦州。”蔣介石聽了我的説明,尚未完全違揹他必須收復錦州的願望,就問“這樣你要多少時間?”
我説:“目前還不敢預定,要看兵員補充及訓練的情況而定。
如馬上將東北所有損失的部隊補齊,三個月後可能向敵人攻擊,否則半年也不敢定。”蔣説:“太久了,太久了!要趕快收復錦州,對我們有利。”我説:“孫子説:‘五則攻之,十則圍之,倍則奇正並用;有奇無正,有正無奇,每戰必殆。’以目前的敵我兵力比較,不僅沒有五倍、十倍的兵力圍攻敵人,而且是敵倍於我,不是我倍於敵,更談不到什麼奇兵正兵。相反地倒是敵倍於我,敵人有奇有正,並可能集中五倍十倍兵力攻我圍我消滅我軍的。所以,我認為目前收復錦州是凶多吉少並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蔣介石這時説:“那麼我把東北完全交給你好了,你自己發紙幣,找糧食,擴充軍隊。”我説:“這樣,我可不敢去,我從來未搞過政治、經濟。還是讓衞先生在東北。他在政治上經驗豐富,又有現成的一套班底。我還是回徐州準備擊破‘共匪’的攻勢。”蔣説:“我已決定要你到東北去,你應該聽我的命令,趕快去接衞的事。”我看到這種情況,就不敢違背蔣介石的命令,想了一想説:“既然校長已決心命令要學生去,學生當然要服從命令,希望校長對東北今後的軍事、政治、經濟完全同過去一樣的由中央統一計劃,並要儘先補充兵員,充實裝備,恢復已損失的各軍師部隊,才可以完成你收復錦州的計劃。”蔣介石這時又大發雷霆,他拿起拳頭説:“為什麼‘共匪’能打游擊,就地籌糧籌餉,而我們黃埔生不能做呢?”
我説:“‘共匪’現佔有整個的東北,而我們只有瀋陽、錦西兩個孤城,我就是想要就地籌餉籌糧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何況學生並不是個巧婦,何以能擔當這樣大的使命呢?”最後蔣介石再大發脾氣,站起來面紅耳赤地罵:“哼!你們黃埔學生都不服從我的命令,不照我的計劃執行,懦怯怕匪,這樣子我們要亡國滅種的!”把手一甩邊罵邊走上樓去了。
這時,我想溜走了,又懾於蔣介石的淫威不敢走,等着又深怕他硬要我去怎麼辦呢?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還是決定“等等再看”。如果蔣來了,我向他力陳利害,急回徐州。
等了一個多鐘頭之後,蔣介石又來了,這時他沒有怒氣,面帶着笑容,一進客廳就説:“好!好!我們再談談!”我恭恭敬敬地站着不敢説話。蔣説:“有什麼意見再談。”我沉思了一下説:“我剛才的意見沒有説完全。校長栽培我到東北接衞的事在個人講是衷心感激的,也應該服從命令。可是從國家的‘剿匪’大計着想,目前我們‘剿匪’的主力是靠的黃埔學生,我應該不計名利地位,以國家民族為重,服從命令……”我的話未説完,蔣介石連稱“好,好你既然……”。其實我不願再到東北去,是感到在東北斗不過人民解放軍,心中膽怯,怕被消滅掉,但又怕蔣介石鑽我“服從命令”的空子,仍把東北套在我的頭上,就馬上搶着説:“在長春、錦州遭到全軍覆滅的是我們同學,如果我再將瀋陽送掉,勢必輿論譁然,影響黃埔將領,影響校長的威信,甚至使校長無法重用黃埔同學,這是一。其次是東北勝敗之局已定,目前攻既不可能,守則衞主張守,我也主張守,都一樣是守,而且衞守比我駕輕就熟,只要守住瀋陽、錦西兩大據點,可以牽制敵人80萬大軍,既可減輕華北壓力,又可利用海路機動轉運部分兵力,拱衞首都來增加徐州與敵人決戰。第三,目前徐州之戰勝負關係極大,原定攻擊計劃未能實施,如何以攻勢防禦擊破敵人冬季攻勢的計劃也未定。因之,我覺得我有趕快回徐州的必要。”蔣聽了我的話之後,把鬍鬚抹了一下,並未對我的意見加以可否,反而仍回到他原來的主觀意圖説:“你既然深明大義,不計個人名位,那麼就以原名義調到東北,任衞的副總司令兼邊區司令官,司令部設在葫蘆島,你認為怎麼樣。”我覺得無勇氣無理由再推卸了,只得説:“我認為徐州比較重要,如果校長認為葫蘆島重要的話,那就由您決定好了。”蔣介石説“葫蘆島重要,就這樣決定,你到葫蘆島去指揮。我叫空軍馬上給你運參謀人員來。你午後就同俊如一道至瀋陽去。”我説:“我先到葫蘆島看看再説。”蔣説:“你先到瀋陽召集廖耀湘、周福成,把我的命令直接下給他們兩人,要周福成守瀋陽,廖耀湘帶現有部隊打黑山,收復錦州,並將二○七師也歸廖耀湘指揮,五十二軍還是先佔領營口,掩護廖耀湘的後路。”很顯然,蔣介石是不要東北了,但是他就是不敢明令放棄東北。我當時自命懂得蔣介石心理,他想把放棄東北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如果放棄了東北,激起輿論譴責,他就法辦某一將領而推卸他自己的責任。我心中顫顫抖抖地不定,最後還是願意替蔣介石背過,以挽救東北十餘萬軍隊。於是硬着頭皮説:“既然校長的意見是這樣(不敢直截了當説明蔣要放棄瀋陽)的,那麼是不是我去就同廖耀湘講要他由新立屯向營口撤退?”蔣説:“你們對‘共匪’作戰都喪失了信心,我料定只要我軍主力從瀋陽出來攻擊,與葫蘆島各軍南北夾擊,‘共匪’必退,我們就可以收復錦州。萬一把‘共匪’打不退,有五十二軍佔領營口掩護後路,再令廖耀湘撤退也不晚。你照我的意見同廖耀湘下命令好了。”
我説:“最好命令還是交衞下達,我再同廖耀湘商量詳細部署。”蔣説:“你去替我給廖耀湘下命令,有我負責,我給俊如説這一計劃歸你指揮。”這時,我覺得心慌意亂説不出的難過,又想“算了罷,反正江山是他的,部隊是他的,他要丟就丟,要送就送。萬一我堅持我的意見,從營口撤退也不成的話,我就有殺頭之罪。我做了他的部下,只好接受他的命令。”於是我站起來要走。蔣説:“你午後再同俊如一道來。”我唯唯諾諾而出。
五、廖耀湘全軍覆沒
10月19日午後,蔣介石在北平圓恩寺行邸召集傅作義、衞立煌和我再開會,大意説:現在要杜聿明任衞的副總司令兼冀遼熱邊區司令官,駐在葫蘆島,先同衞一道去瀋陽給廖耀湘、劉玉章下命令,要廖耀湘以營口為後方以全力攻錦州,劉玉章先佔領營口掩護後方,同時葫蘆島、錦西部隊亦向錦州攻擊。他並吹牛説:“光亭去指揮,我相信收復錦州是有把握的……”給我灌了一肚子米湯。我感到恐慌萬分,但再無勇氣向蔣介石申辯。衞立煌只表示歡迎我去,傅作義未發表什麼意見。幾個人面面相視,各有難言之苦。蔣見大家都沒有什麼話説,便説:“俊如、光亭什麼時候回去?”衞看我,我看衞,最後還是衞説:“我們明天就回去。”蔣説:“好!好!你們早點回去實行。”
當晚,我處理了一些從徐州調遣僚屬的電報,未及見衞商討問題。晚間蔣介石即明令發表:“派杜聿明為東北剿匪總司令部副總司令兼冀遼熱邊區司令官”,並指定“冀遼熱邊區司令部設於葫蘆島”。
20日午後,我同衞立煌同乘飛機赴沈,在機上我問衞:總司令接到作戰命令沒有?”衞説:“沒有。”我説:“那麼命令如何下達呢?”衞只説:“研究研究再説”,沒有肯定下不下命令。於是兩人談到蔣介石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並談了19日上午我同蔣介石爭吵的經過。衞説:“不是今天的事,從今年春天起,就三令五申要打通沈錦鐵路,將主力移到錦州。我一直頂着。蔣幾次來瀋陽都是不顧大家反對,不分皂白地罵人。我不同意就不參加意見,也不執行他的命令。”我聽了衞的口氣,要衞執行蔣的命令是不可能的。我覺得我想頂回去也被蔣介石罵得無勇氣了,於是問衞:“是否再把他的命令頂回去?”衞只是難過地不發表意見,考慮很久之後説:“我們打電報到瀋陽叫廖耀湘、劉玉章來把他的口頭命令講給大家聽,研究看如何辦。”我説:“好罷。”就從飛機上發了一個電報叫廖、劉晚上到衞家中來開會。
大約午後6時左右衞同我到瀋陽,我仍住在衞的家中。晚飯後廖耀湘、劉玉章、趙家驤等來到。在樓上衞的寢室外一 間小辦公室裏,我將蔣介石的口頭命令下達後,劉玉章首先發表意見説:目前遼南敵人不多,打營口無問題;但對五十 三軍守瀋陽認為“守不久。”他並説:“將來長春敵人幾個縱隊南下,營口也受威脅。”我説:“你的行動要快,等長春敵人南下,我們的計劃就不可能完成。”廖耀湘當時也説:“遼中現有我軍一個師,盤山敵人不多,營口後路無問題。”對於黑山、大虎山的敵情判斷如何,我記得廖未發表意見。最後我説:“實行這一計劃主要的在於行動迅速,能戰就戰,不能戰則退。”我請衞立煌向廖、劉指示;衞説:“蔣的命令要旨大體上是這樣的,我沒有什麼意見。”接着大家同聲慨嘆地説:“不知老頭子為什麼一定要放棄東北!”慨嘆良久,廖、劉皆不同意放棄瀋陽,也無頂回蔣介石命令的表示。我當時站到個人的立場上是這樣想的:蔣介石的命令我雖然不同意,但我不能不下達,希望衞、廖、劉能頂回去,那麼我就可以向蔣介石回報説各將領皆認為不能執行,蔣介石要辦就辦大家,由大家負責。衞也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衞不敢説頂回去,我不敢説頂回去,廖、劉也不敢説頂回蔣介石的命令。那就是説大家皆認為蔣介石是失策,可是誰也不願意承擔起挽救東北蔣軍覆沒的責任,只是背後埋怨慨嘆。這就是當時蔣軍將領間的一般心情。
幾個人談到深夜,廖、劉二人才去執行蔣介石的命令。衞立煌仍然在這個小客廳裏走來走去,不能安枕休息。我也同他一道轉來轉去,兩人研究蔣介石為什麼一定要出此一策,始終研究不出道理。我説:“廖耀湘要是行動迅速,打得機動,將黑山、大虎山敵人牽住,還有可能從營口撤退,否則有全軍覆沒的危險。”衞説:“瀋陽怎麼辦呢?”我説:“瀋陽久守是無望的,你看出老頭子的意思沒有?”衞嘆了口氣未説什麼。
我接着説:“最好請‘總座’(指衞)準備一下,等營口立住足,再向‘老頭子’建議將瀋陽部隊撤退,目前我還不能提出這個意見。因為他(指蔣介石)判斷敵人要退,萬一敵人真如他所料退了的話,我們不僅要碰釘子,而且成了放棄瀋陽的罪人。”衞肯定地説:“敵人不會退,你看着吧!”我説:“敵人攻錦州輕而易得,傷亡不大,我也看不會退。不過老頭子一定要這樣做,也許他有什麼神機妙算。”衞接着説:“新立屯的後路一斷,盤山再過不去,廖耀湘危險得很。咱們叫工兵到遼中架幾座橋,萬一廖退不到營口,也還可以退回瀋陽。”我説:“也好,馬上交大偉(即趙家驤)去辦。”衞馬上就給趙家驤打電話説:“要工兵明天到遼中去架幾座橋。”這裏可以看出衞的意思還是儘可能地鞏固瀋陽,而不願廖兵團從營口撤退。但衞又迫於蔣介石的淫威,不敢事先毅然決然將廖兵團撤回瀋陽,等到情勢危急再令撤回瀋陽,在人民解放軍四面八方包圍下,當然是不可能的了。我是奉蔣介石的指示,要在打錦州不可能時再令廖耀湘向營口撤退的。但礙於同衞的私人情誼,衞又是我的頂頭總司令,既不願違蔣之命,又不欲強衞之所難,覺得我將命令下達後,衞如何決定,沒有我的責任。蔣介石就是這樣的指揮作戰,他弄得各將領間矛盾重重,互相疑懼,無所適從。這樣的作戰指揮是未有不覆沒的。後來的經過可以分三方面敍述如下。
第一,在葫蘆島方面:
21日我回到葫蘆島,當日午後召集陳鐵、侯鏡如、闕漢騫、林偉儔、王伯勳等將領開會。我先要陳鐵指揮所的參謀介紹了敵我情況,然後我講了蔣介石必須攻錦的命令要旨。我見各將領都互相窺視,面有難色。我問他們偵察到當面敵人有多少?堅固工事在什麼地方?弱點在什麼地方?我應如何攻擊,才可打下錦州與廖兵團會師?大家一鬨亂嚷嚷地説:“當面敵人有兩三個縱隊(其實人民解放軍只有第十縱隊一個縱隊),塔山敵人陣地堅固,曾經把兩個軍又一個師都打光了,現在還要攻,怕再送幾個軍也攻不下。”記得還有一位將領(記不清是誰)説:“我們現在傷亡甚重,守錦西都有問題,如果再要打,敵人一反攻恐怕錦西、葫蘆島都會丟掉。”大家對人民解放軍的弱點及蔣軍的攻法,誰也未提出意見。
我聽了他們的意見後,覺得各將領全無信心,大家泄氣,就想法子對他們打氣,瞎吹了一陣。大意説:打仗要打巧仗,而不是打笨仗,要打活仗,而不是打死仗。你們從前攻塔山不是打巧仗而是打笨仗,不是打活仗而是硬碰死碰的死仗,所以傷亡大而任務完成不了。現在我們的第一個任務仍然要打塔山,但是我們不打塔山本身,而要選擇敵人的弱點,突破一點迅速擴張戰果,包圍到塔山敵人的後方一舉殲滅,這樣可以犧牲少而戰果大,這就是打巧仗打活仗,而不是同敵人死碰。這時有人説:“錦西三面都是‘共匪’,隊伍一離陣地敵人就會竄進來。”我説:“我們的戰法是穩紮穩打。所謂穩紮就是要大家先將現有陣地鞏固,站穩腳跟,再找敵人的弱點去打,等到把敵人打垮後再以全力出擊,包圍迂迴敵人。這時敵人自顧不暇,就不可能竄進來的。共產黨也是人,不是什麼天將神兵轉眼就把打亂的態勢整好。只要你們抓住他的弱點,打得猛,追得快,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就會把他打得稀爛,予以包圍消滅的。可是也不要過於大意,不顧慮側後方警戒搜索。警戒搜索的兵力要用得少而派得遠,才可以預先了解情況。打的兵力要集中主力,一舉擊破敵人包圍消滅。這就叫做打活仗打巧仗。如果像塔山正面那樣的堅固據點,你們就看到不要打,而尋找敵人的弱點打,你們看好不好?”這時有的將領認為這樣打是可以的,如闕漢騫就説:“錦西北面的敵人工事並不堅固,西面敵人並無工事,這樣打是可以的。”有的還抱着懷疑的態度,我也不管他,就主觀地下了命令,其要旨如下:
“(一)敵情如附圖所示
“(二)軍以協同我遼西部隊收復錦州之目的。各軍自23日開始向塔山亙虹螺山以南佔領陣地之敵攻擊前進,重點指向於虹螺山以南山腳通錦州大道(原老錦西通錦州大道)方向。攻擊奏功後即以主力繼續向錦州攻擊前進,以一部經×××(小地名現記不清)向塔山以東迂迴,協同正面部隊包圍消滅塔山之敵。
“(三)以六十二軍在現有陣地對塔山之敵施行佯攻,牽制敵人,待五十四軍攻擊奏功後,適時發起攻勢包圍殲滅塔山之敵。
“(四)以五十四軍沿老錦西道兩側高地攻擊前進,將敵人陣地摧毀後即向右旋轉,主力經錦(西)錦(州)大道兩側向錦州攻擊前進,以一部向塔山以東迂迴,協同六十二軍包圍消滅塔山之敵。
“(五)以第三十七軍向邢家屯、大虹螺山攻擊前進,掩護軍之左側背,並準備不失時機以主力加入攻擊錦州之戰鬥。
“(六)以後續之第九十二軍及獨立第九十五師為預備隊,位置於錦西附近(以後九十二軍主力並未運到),爾後隨五十 四軍攻擊前進。”
以上命令口述,以後筆記補達,於23日即開始向人民解放軍攻擊。
第二,遼西走廊方面:
廖耀湘兵團在遼西走廊方面的行動部署,原規定以無線電聯絡,我到葫蘆島後因無線電發生故障一直未同廖取得聯繫。但我心中對廖有一種信心,認為廖是善於打逐次抵抗仗的,又主張從營口撤退,所以還抱着一種奢望,認為廖能戰就可能打到錦州,不能戰也會退到營口,還不至於被消滅。所以在這一計劃中始終未過問廖的指揮部署。同時也感到衞立煌坐鎮瀋陽,也不會使廖耀湘吃虧。
當時,我對蔣介石的命令的體會是以向營口撤退為主,對打黑山收復錦州,那隻不過是擺擺打的架子。如人民解放軍自動撤退,就向大淩河錦州攻擊前進;否則即對黑山、大虎山人民解放軍牽制,掩護主力向營口撤退。如果不對黑山、大虎山人民解放軍實行佯攻牽制,即向營口逃跑,就是賽跑也跑不過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一天走一百二三十里路而蔣軍只能走八九十里路。所以從我的主觀上想,廖耀湘一出新立屯,一面以一部分部隊在黑山、大虎山一帶牽制人民解放軍的主力,一面將自己的主力先轉移到大虎山以南台安、盤山間地區,先以騎兵將兩翼掩護確實,再向大虎山、黑山攻擊。
但廖耀湘對蔣介石的命令體會可能有所不同,據廖耀湘最近回憶説:“與杜聿明會見後,我即下令向黑山猛攻,(新一軍、七十一軍加二○七師許萬壽旅)……”這是23日的事。
這時廖似乎並未派隊掩護兩翼及營口交通道路的安全。同時據鄭庭笈回憶説:“廖耀湘原於22日下命令以新一軍、七十
一軍之一部及二○七師許萬壽旅向黑山、大虎山猛攻,掩護主力分三路向營口撤退。可是在24日新六軍亦投入黑山、大虎山間的戰鬥,而廖的司令部當時尚停留在黑山以東胡家窩棚。另據在黑山附近擄獲解放軍文件中説:令大虎山部隊戰到一兵一卒固守待援。因此判斷解放軍主力必將趕來,應迅速撤退。但是李濤認為二○七師打不下大虎山無用,要以新六軍打下大虎山給許萬壽看看。”鄭又説:“我當時曾對新六
軍軍長李濤在電話中説,你要走不走?這樣打我們就要到哈爾濱掃毛房去。”經過幾天在大虎山、黑山間雙方激烈的陣地爭奪戰,及25日晚廖的司令部被人民解放軍襲擊,廖耀湘才跑到大虎山附近新二十二師師部電衞立煌請示,衞令廖向瀋陽撤退。26日廖令第四十九軍掩護各軍分頭向瀋陽撤退。這時人民解放軍也到達台安、盤山等地,將廖兵團四面八方包圍,沿途分段截擊。黑山、大虎山正面亦被人民解放軍沖垮,將廖兵團的五個軍共十二個師截成若干塊。廖部先遣到台中的一個師亦起義。各高級將領紛紛各自逃命(如潘裕昆、龍天武化裝逃回瀋陽),士無鬥志,紛紛向人民解放軍放下武器。在一個夜間廖耀湘的部隊即全部完蛋。
蔣介石27日清晨派專機到葫蘆島來接我到北平,蔣介石窘態畢露地對我説:“現在廖兵團電訊已失聯絡,羅參軍有個很好的意見,馬上調海軍運輸艦將葫蘆島的部隊海運營口登陸策應廖兵團從營口撤退。你看怎麼樣?”我這時想蔣介石聽了羅澤闓意見已將東北軍隊送完,現在又要送葫蘆島的部隊,心中對羅憤恨已極,就轉向羅説:“羅參軍的意見‘真好’,是一個很好的戰術作業,可是你有沒有考慮調兵艦要幾天?”蔣介石見我的口氣不對,怕同羅鬧起來,就接過來説:“我想兩三天。”我又問:“由葫蘆島運到營口要幾天?”蔣又説:“三
四天可能運完。”我説:“這就是説要將葫蘆島的部隊運到營口,至少也要一個星期。在這一週內,廖耀湘要是存在的話,就可以自己打出來退到營口,否則一兩天就完了。再把葫蘆島的隊伍調去,不是等於送死麼?”這時蔣介石完全沒有前幾天那種逢人便罵的威風,變得很虛心,甚至表現出對我言聽計從的態度。他問我:“你看怎麼辦好?”我考慮了一下説:“我看廖耀湘已經靠不住了,只有趕快調船把營口的部隊撤退。瀋陽是否能撤得出來還有問題。”蔣介石説:“好!好!船我叫桂永清準備,瀋陽叫周福成指揮五十三軍第六軍二○七
師死守(二○七師撥歸廖指揮未出發),你馬上到瀋陽去見衞總司令,召集周福成、趙家驤(已發表為第六軍軍長)等部署瀋陽防務,等部署完畢你再回葫蘆島。”我當時覺得羅澤闓可恨,蔣介石可憐。現在蔣既然信任我,明知無法挽救也只好再去一趟。我站起來説:“那麼學生就去了。”蔣介石説:“你趕快去吧!”我又問:“你對衞總司令還有什麼交代的事沒有?”恰在這時來電話找蔣,我停住腳聽説:據空軍偵察報告,現有一萬多人由遼中向瀋陽前進。蔣介石説:“我料定是廖耀湘,趕快派飛機去同他聯絡”。蔣介石接電話後又對我説:“你到瀋陽給周福成説,留到瀋陽的部隊都歸周指揮,死守瀋陽。”
我於27日午後由北平起飛,路過葫蘆島降落,令錦西各部隊停止攻擊,退回錦西即設陣地,嚴防人民解放軍反攻。這時在錦西的各將領覺得非常詫異,並有人問我:“塔山敵人已退,我軍今天上午已收復為什麼又不攻了?”林偉儔並給我打電話説:“敵人退了要馬上出擊。”我説“現在情況變了,廖兵團情況不明,敵人有可能來攻錦西,你們各退原來的陣地守着,等我從瀋陽回來後再決定爾後的行動。”各將領這時恍然大悟,一致認為只有守再不能攻了。
蔣介石這一天得到收復塔山的消息後,又在各報上大肆宣傳:“擊滅共匪,收復塔山”,以欺騙蔣管區的人民,但對廖耀湘的完蛋則隻字不提,真是自欺欺人。
27日傍晚,我到瀋陽仍住在衞立煌的家中。衞這時心緒繚亂,坐卧不安,只是重複地説:“我早就向他(指蔣介石)説,出了遼西走廊就會全軍覆沒,他不相信,我劃個十字,他也不信。現在你看我説中了罷!”然後我們開始研究如何鞏固瀋陽防務或撤退營口。衞説:“從前我要守,他不肯守,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如何守法呢?”我問衞:“退營口怎麼樣?”他説:“長春敵人幾個縱隊已南下,退出去也馬上完蛋了。”我替衞設想也的確是退守兩難,就説:“老頭子説要周福成指揮現有部隊死守瀋陽。”衞這時已令五十二軍從營口回瀋陽,劉玉章接令後未照實行。趙家驤初任軍長還想將隊伍帶到營口撤退。經過分析當時情況後,一致認為調營口部隊回來無把握,從瀋陽逃營口也無把握。萬一調不來,逃不掉,不是被俘就是被蔣介石懲辦,還是照蔣的意見,叫周福成守好了。於是找周來,將蔣介石的意見告訴周。周本來是一個遲疑不決,好講困難的人,可這次接受任務很痛快,就回去部署了。
周福成走後,趙家驤説:“我看周有問題(意思説周要起義,事實上週與人民解放軍有聯繫,但並未起義),總部怎麼辦呢?”我説:“老頭子只要周指揮部隊死守瀋陽,我問對衞先生有何指示,他沒有講。你先回去作全盤部署,過幾天看情況再説。”
晚飯後,我同衞仍然在他的小客廳中談論這次蔣軍廖兵團何以完蛋的這樣快。衞説:“我始終未給廖下過命令,他的攻擊部署撤退計劃,我都不清楚。到25日晚,廖耀湘告急來電請示,我才決定要他退回瀋陽來。電報發出去不久,聯絡就中斷。26日午後飛機偵察到他的隊伍已混亂,今天(27日)去偵察,上午還有一兩個村莊有零星戰鬥,到午後就都完了。飛機只發現遼中通瀋陽道上有萬餘人向瀋陽前進中,可能是鄭庭笈。”我説:“蔣判斷是廖耀湘。”衞説:“要是廖耀湘能回來的話,鄭庭笈早回來了。在25日廖耀湘司令部被襲擊後,我就令鄭庭笈趕快撤回瀋陽的。”我們正談論間,衞夫人韓權華也來了,她難過地説:“為什麼這樣地把隊伍送掉呢?”我説:“衞先生同我都不同意,一再爭吵捱罵,他都不肯接受我們的意見。”大家這時你一言我一語,都為蔣氏王朝將要覆滅而垂頭喪氣。
到28日上午,潘裕昆、龍天武二人隻身逃回瀋陽。他們説:“在26號接廖耀湘命令,分路向瀋陽撤退,四十九軍在最後掩護,我們不瞭解情況,也未派隊伍搜索敵情。一開始撤退,走了不久人民解放軍就到處攔路截擊,把隊伍打得稀爛,誰也不能掌握部隊了……”中午證實由遼中逃到瀋陽的一萬多人,既非廖耀湘也非鄭庭笈的部隊,而是當時由遼寧省政府派出到遼中、台安一帶搶劫糧食的省保安部隊及當地逃跑的地主富農惡棍等人。衞感到非常失望。我也覺得人民解放軍馬上就會到瀋陽,跟着打葫蘆島的,我就趕快逃到葫蘆島,計劃撤退營、葫的蔣軍。
六、瀋陽解放
我回葫蘆島後過了一天,到30日上午,蔣介石又派了一
架飛機到錦西機場,帶來一封親筆信,大意説:“瀋陽秩序混亂,你馬上到瀋陽找周福成將防務調整好,再回葫蘆島。”我當時就乘飛機前往,還未到瀋陽上空,王叔銘從空中來電話説:“瀋陽北陵機場已混亂,不能降落。光亭兄(我的別號)你到瀋陽後千萬不要降落,等我向老頭子請示後再説。”不久王又來電話説:“老頭子要你不去瀋陽仍然回葫蘆島。”
我接到王的電話後心中想:瀋陽已經完了,營口、葫蘆島如不急行撤退,一旦被人民解放軍攻擊,想撤也不可能安全撤退,就決定先到北平向蔣介石請示後再回葫蘆島。約12時多到北平西苑機場,正遇見蔣介石披一件黑斗篷,滿面通紅,準備上機走。我向他敬一個禮,他很驚異地問:“啊!你什麼時候來的?”我説:“剛到。我已到瀋陽上空,王叔銘告訴我瀋陽機場不能降落,叫我回葫蘆島,我有要事請示,所以來的。”蔣介石遲疑了一下説:“到裏面去談。”一同到空軍作戰室後,蔣到地圖前面,問:“瀋陽情況如何?”我説:“我只到機場上空,見機場以南有零散部隊南逃,機場北部似乎有敵人竄到,但未見發生戰鬥,瀋陽可能靠不住了。”蔣窘態畢露一句話也未説。我説:“對衞總司令的安全應該考慮……”未等我説完,他就問:“瀋陽別的機場情形如何?”我説:“不清楚”。這時,王叔銘也下了飛機來到作戰室,向蔣報告説:“瀋陽已混亂,北陵機場已失,東塔機場也落炮彈,城內還有一個民航機場,我叫留一架飛機等衞先生。”蔣這時轉過來問我:“你還有什麼事?”我説:“以目前情況看,瀋陽已無希望,請校長決定大計,營、葫隊伍要趕快撤退,華北如何部署,而最重要的是徐州……”蔣聽到這裏站起來就向外走,邊走邊説:“你回葫蘆島等命令。”我説:“撤營口部隊的船一直未到”。蔣説:“我催桂永清馬上去。”這時已到飛機附近,我推了王叔銘一下上前去,王説:“是不是把衞先生接出來。”蔣説:“叫他到葫蘆島指揮。”於是蔣向南京飛去,我飛返葫蘆島。
我回到葫蘆島後不久,得到空軍的電話説,衞總司令的飛機即將到錦西,我即同侯鏡如等到機場接衞。飛機到時已近黃昏,衞下機後慨嘆地説:“差一點見不了面!”他的飛機上擠滿了趙家驤、董文琦等東北高級官員。
衞到葫蘆島後飲食不寧,坐卧不安,住了一個星期,奉蔣介石命令到北平居祝在葫蘆島時,衞、趙同我三個人一
起有時談天,經常檢討東北失敗的原因,大家一致認為蔣介石已經老糊塗,只要他到那裏指揮,就一意孤行,誰的意見也不接受。蔣介石召集開會,也只是要別人附和他的意見,執行他的命令,誰不同意他就是罵人。衞立煌並説:“蔣介石的用人是人人直接通天,弄得誰也不能統一指揮,東北失敗我未下過一道命令,看誰負責。”我覺得衞似乎怕蔣介石追究失敗的責任,就説:“東北失敗與總座無關,是他(指蔣介石)自己命我親自下命令給廖耀湘的,如要追究失敗責任的話,那只有追到我身上。”
11月1日前後,我還接到蔣介石的電報,大意説:據周福成來電話,衞立煌於30日逃走。他現在正調整部署,竭力奮戰,孤守瀋陽待援。要我相機策應周福成的戰鬥。衞是蔣介石叫他到葫蘆島的,東北蔣軍主力已經被消滅乾淨,蔣介石最後還將這一電報轉來,可以看出蔣介石是如何的心機了。
他又於11月26日下令對衞立煌撤職查辦,原令説:“東北剿匪總司令衞立煌遲疑不決,坐失軍機,致失重鎮,着即撤職查辦”。這就是蔣介石的指揮道德。
另據留在瀋陽的東北“剿總”副參謀長姜漢卿一日晚來電説:“周福成降敵”。其實周並未奮戰,也未降敵,而周的部下則降的降、散的散,只有二○七師戴樸頑強抵抗到11月2日,也被人民解放軍完全消滅了,僅戴本人化裝隻身逃走。
至此瀋陽全部解放。
七、營、葫撤逃
蔣介石在10月27日即對我説馬上調船來撤退營口的部隊,可是大約到10月31日晚上才來了海軍的一艘登陸艇,海軍總司令桂永清並親來同我決定撤退的辦法。桂永清表示很負責的樣子,親率重慶號前往營口指揮撤退,但一直到2日這隻登陸艇仍停止營口以外未入港。這時人民解放軍已將營口包圍,並對營口撤逃的五十二軍攻擊極為猛烈。該軍軍長劉玉章連電告急,並説船已到營口外海上一天多為什麼不進港。我打電報給桂永清,桂覆電説“船已進口,正在親自掩護撤退中”,事實上到3日晚上才將後來的招商局一隻登陸艇及另一隻小商船駛入營口港。劉玉章見船少人多,分批撤退,殘留部隊必被人民解放軍消滅,一次撤退又不可能,而當晚不撤也必被人民解放軍全部消滅,於是他決心將車輛、馬匹、輕重等一齊丟掉,用所有彈藥集中火力向人民解放軍反撲,掩護撤退。可是隻有兩隻船,把人堆起來也裝不了近兩萬人,最後連同在營口的民船也只裝了一萬五千左右人。有一隻小火輪已因載重過量陷於河底不能開動,人民解放軍的炮彈落在輪上,起火焚燒(有的説是機器加足碼力也開不動被燒掉的)。官兵及船上人員爭先恐後紛紛棄船逃命,被燒死、淹死、打死的又不知多少。據乘船逃回來的官兵説,有許多逃到海邊的官兵,海軍又把他們認為是敵人,用炮打死不少。官兵痛罵:“蔣介石桂永清無良心,自己打自己”。有的憤恨不過,轉身向人民解放軍投降。這一個軍就這樣的僅以一隻船撤逃幾千人。而海軍的登陸艇則怕被人民解放軍打沉,始終未駛進營口港內。桂永清回葫蘆島後還吹説:“這次營口撤退,‘共匪’追得很兇,一直追到海邊,不是海軍掩護的話,五十 二軍會全軍覆歿……”意思要我給蔣介石打電報表揚他的“功勞”。
當劉玉章最後用所有火力掩護撤逃時,人民解放軍則對五十二軍的攻擊暫時停止。我向蔣介石謊報説:“五十二軍將敵人擊退,可能安全撤退”。蔣還覆電獎勵劉玉章,又在報紙上大肆宣傳:“營口擊退共匪,殲匪數千人”。
當11月2日瀋陽解放的消息證實後,我的心裏誠慌誠恐,怕人民解放軍馬上來打錦西,使東北僅餘的蔣軍也無法安全撤退。我一面急電蔣介石催船,一面召集各將領商討安全撤退的部署及準備工作;但表面上還假裝鎮靜。在葫蘆島的各將領都成了驚弓之鳥,人人想爭先脱離東北。有的建議立刻從陸路上經山海關向冀東逃跑;有的説陸路不安全還是海上安全;有的説海上固然安全,如果船來得慢,最後掩護部隊勢將無法撤退。大家議論之後,最後我還是決定照蔣介石的指示從海上撤退。但是部隊撤到什麼地方,我心有所私未明確地説出。有的問:“到底準備往哪裏撤?”我説:“等委員長決定再説。”侯鏡如有點着急,在散會後還對我説:“你應該當機立斷快下決心,帶着一起從陸上走,等船等到什麼時候?”我同他握着手説:“不要急,老兄!一個長蛇陣擺到北寧路上又會被吃掉的,船來了我先送你的部隊好不好?”
其實在我們開會之時,蔣介石到南京後已要國防部擬了一個《徐蚌會戰計劃》,派國防部第三廳副廳長許朗軒親自送來,並帶一封親筆信説:“目前徐蚌戰役關係國家存亡,許副廳長帶來的計劃如弟同意的話,請到蚌埠指揮”。我見計劃中規定的徐州主力撤退到淮河以南守備,認為這樣以守為攻,尚有可為,但我又不願意負放棄徐州之責,因之覆信中略説:“我同意這一案,但須將葫蘆島部隊指揮撤退完後,再去蚌埠。
徐蚌會戰部署,請劉總司令迅速將部隊調至蚌埠,否則有被‘共匪’牽制無法撤退的可能。”
正因為我存在着這樣一種私心,同時也判斷東北人民解放軍一入關華北不能久守,增加幾個軍也不可能擋住人民解放軍的壓力,所以我就電蔣介石申述利害,要求將葫蘆島部隊全部撤到蚌埠,希望自己將來到蚌埠可以多掌握一些部隊,為蔣介石作最後垂死的掙扎。蔣覆電説:“待向傅宜生商量後再決定。”過了兩天,蔣介石來電略説:“華北情況吃緊,原調華北剿總之六十二軍、九十二軍及第九十五師仍歸還華北建制,其餘第三十七軍,五十二軍及五十四軍全部撤至上海、南京”。
我接到這一指示後,即開始部署葫蘆島的撤退工作。為了縮短海運的日期,同侯鏡如商量先將華北各軍運至秦皇島,然後再運其餘部隊。侯十分同意。
在這期間,我交代工兵參謀王傳德(聖?)計劃破壞錦西發電廠、煉油廠及殘留在葫蘆島的火車頭等,並接見過錦西發電廠廠長等負責人,指示他們必須徹底破壞。關於葫蘆島的自來水塔及碼頭等與桂永清協定歸海軍破壞,並規定陸海軍各部隊對於葫(蘆島)錦(西)間各工廠機器電動機等可搬運的物資,儘量搶劫運走,搬不走的則破壞。
蔣介石還令我在葫蘆島佈置了一部特務電台,妄圖在蔣軍撤退後繼續對人民做偵察破壞工作;並規定這個特務電台同我直接聯絡,報告東北人民解放軍的調動情況。可是我從葫蘆島撤退後,再未得到這個電台的報告。
在蔣軍撤退的這幾天,葫蘆島的蔣軍恐慌不安,怕人民解放軍一來,無法逃命。錦西、葫蘆島的後勤機關以及行政人員尤為恐慌,這個來説有重要機器奉到主管機關命令要儘先撤退,那個來説他有檔案文件必須讓他先走。整天一羣一
羣地擁擠到邊區司令部門口爭吵不休。所幸人民解放軍一直未發動攻擊,給予蔣軍一條逃命的生路。可是我仍然怕泄露機密,被人民解放軍牽住逃不掉,下令時聲東擊西,給前方部隊的命令是向人民解放軍搜索攻擊,給後方部隊的命令説向某地轉移,等部隊到葫蘆島碼頭上,再給上船的命令。到11月8日上午最後一批船到齊,我才由錦西機場同空軍地勤人員一道逃到北平。
(選自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第6冊P800—823,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