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1-06 19:36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話出自《桃花扇》,講的是明末興亡。
但用在別的地方,也很合適。
看着偌大的基業,一夜間可以冰消瓦解。
為啥呢?再怎麼折騰,也不至於能折騰掉啊?
公元383年,前秦苻堅已經一統北方,眼看要成曹操了。可動員兵力接近百萬,自覺足以投鞭斷流,於是去伐東晉,想一統天下。
淝水之戰,一朝敗北,出了一堆成語:草木皆兵、風聲鶴唳。
這一輸不要緊,前秦立刻分裂了。
到385年,苻堅就被逆身死。
距離他巔峯期,兩年而已。
倒得真快。
韓信曾説劉邦帶兵不過能將十萬,自己帶兵多多益善。哪位會奇怪了:讓劉邦超過十萬會怎樣?
大概就跟苻堅這樣吧:兵敗如山倒,亂七八糟。
苻堅手下,有個極有名的人物,叫做慕容垂。先是前燕大將,被排擠後,去了前秦。
苻堅要伐東晉時,一羣人反對,慕容垂卻鼓勵苻堅:陛下自決就夠了,何必問朝臣!
苻堅大喜,就高高興興地去淝水之戰送人頭了。
前秦輸了,慕容垂軍隊保持完整,自己跑去河北,自立了後燕——仔細想想,前秦若贏了淝水之戰,他是功臣;前秦輸了,他就獨立。真是兩頭得便宜,一代梟雄。
後來他在參合陂嘔血,那是後話了。
《天龍八部》裏,姑蘇慕容、燕子塢、參合莊、慕容復希望接天下大亂起兵,都是按慕容垂路線來的。嗯跑題了。
基業越大,越難鐵板一塊,越容易摻雜聰明的投機分子。
廉頗在長平被免職後,門客都走了。等他重新被用為將,門客又來了。其中一個門客還教導廉頗:
“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所以世上窮富,很容易顯得極端。
富貴者觥籌交錯,貧窮者無立錐之地。
然而觥籌交錯的那些富貴擁躉,未必是真心的。
要散時,那也格外快。
秦瓊賣馬的故事是虛構的,但其中道理很有趣:秦瓊看着還靠譜時,店夥奔前跑後,不急着要賬;秦瓊窮了,要賬的都來了。
《私人定製》裏,宋丹丹説希望自己千億身家,都是勤勞致富。葛優告訴她:這個級別的身家,沒有勤勞致富的。
利益聚散,大概就是如此:
遠看黑壓壓一片,近看,未必有多少真是自己的。
利益流通越方便,聚散得越快。一夜暴富,一夜貧苦,都更有可能。
所以坐吃坐收的,大多比較樸實,不愛露富。
借錢生錢的,就得格外誇飾,如此才能吸引利益來攀附。
哪怕打腫臉充胖子,也得如此:因為利益是活的,聞着味兒就來了,發現不對先跑了。
起高樓、宴賓客,未必真是自己喜歡啊。
老劇《大宅門》裏頭,於榮光説白景琦花錢掙錢,“敢情咱們這七爺這輩子活了個稀哩糊塗,錢來如地動山搖,錢去如山崩海嘯。”
這是大手筆的。
當然,這樣搞,也容易鬧得手頭不靈,關鍵時刻得賣鋪子之類。
裏頭最有意思的,是一羣人合夥攢股,接了白家老號。
開始順當時,一羣人有商有量,和氣生財。
中間出了點風浪,裏頭是埋怨的埋怨、撤股的撤股,還有白三爺這種臨場倒戈的。一羣股東,醜態百出。
氣得掌櫃董大興怒吼:“到最後還是他媽練我一個人!”
出去談判,還得先叮囑:“不管事辦沒辦成,我別落埋怨!”
我有位朋友,生意做得不算大,幾個小職員跟着跑而已,但做得自得其樂。
每次有人上門要投資,她都不接。
“説得都是花好紅好,好像想白扔錢給我;可人家又不是慈善家,這錢幹嘛不好,非得投資我幹嘛?人家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給的時候求着你給,接了就多一個爹。”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
小老百姓,賣點勞力與時間給個單位,換取點利益養家餬口。
做小生意的,自己做點什麼,爭取賣得出去,換取點利益養家餬口。
做大生意的,來如地動山搖,去如山崩海嘯。自有人朝他砸利益讓他山崩海嘯,希望回報得地動山搖。但回報不來時,也麻煩得很。
順當時,起高樓宴賓客,來客爭相進獻。不順時,樓塌了燈滅了,大家掐着你還錢。
所以許多福貴人,是能進不能退。
臉已打腫了,胖子也充上了,諸位爹爹們的利益一起綁着了。
得出去做枱面,得繼續歌台舞榭。
就算知道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慕容垂,一看不對就要抽身而走自立為王,也只能走下去了。
薛寶釵説賈寶玉:世上難得是富貴,又難得是閒;你兩者居然得兼了。
是真有道理。
利益那麼好的東西,怎會有人憑空給你。
自然是給你時,要你擔上老大的干係。
蘇軾説: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反過來想想,富貴了,就沒法閒散,沒法早睡了。
非常之人物,自然有非常的心理素質。想想那樣的日子,我這種懶人,就覺得不寒而慄。還是睡着看看書算了。
説來説去,還是那句話:
命運給的一切,早就預先標好了價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