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記》:我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19-11-06 16:29
今天看到的一則節選,摘錄一下~
節選自《山月記》
作者: [日]中島敦
出版社: 中華書局
譯者: 韓冰 / 孫志勇
出版年: 2013-5
李徵,隴西人士,博學俊才。天寶末季以弱冠之年名登虎榜,旋即補任江南尉。然而個性狷介,自恃甚高,頗以甘處賤吏為不潔。不久辭官不做,歸卧故鄉虢略,絕交息遊,潛心於詩作。與其做一員低等官吏在俗惡的高官前長向屈膝,他毋寧成為一代詩家留名於百年之後。不過,以文揚名並非易事,而生活卻一天天困窘起來。李徵內心逐漸被一股焦躁驅趕。這時候起,他的容貌也日見峭刻,肉落骨秀,唯有兩眼的目光比起往時更添炯炯。當年進士及第時那豐頰美少年的面影竟漸至無處可尋了。
幾年過後,李徵困窮不堪,為了妻兒的衣食之資,終於不得不屈膝,再度東下赴一處地方官吏的補缺。另一方面,這也是因為他對於自己的詩業已經半感到絕望的緣故。昔日的同儕早已遙居高位,當初被自己視作蠢物、不屑與之啓齒之輩如今卻成了自己不得不對之俯首聽令的上司。不難想象,這對當年雋才李徵的自尊心是怎樣的傷害。他終日怏怏不樂,一股狂悖之性越來越難於壓抑。
一年後,在因公務羈旅在外,借宿汝水邊上時,李徵終於發狂了。某日深夜,他忽然臉色大變,從牀上跳起,一面嚷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一面衝進了外面的夜色中。他就此再也沒有回來。在附近的山野裏幾番搜索,也未能發現任何蹤跡。那之後的李徵到底怎麼樣了,無人知曉。
第二年,時任監察御史的陳郡人袁傪奉敕命出使嶺南,途中宿在商於之地。翌日凌晨天色尚暗時,一行人正準備上路,驛卒上前攔阻。説是前面路上有食人猛虎出沒,旅人們非白晝無法通行,此刻天色尚早,不如再等一等為好。然而袁傪自恃隨從眾多,將驛卒斥退一旁,還是上路了。
藉着殘月的微光穿行在林間草地上時,果然有一隻猛虎從草叢中跳了出來。眼看老虎就要撲到袁傪身上,卻忽然一個翻身,躲回了原來的草叢裏。只聽得草叢中傳出人聲,不停地喃喃自語着:“好險,好險。”這聲音袁傪似乎在哪裏曾聽到過一般。驚疑不定之中,他忽然一個閃念,叫道:“兀那聲音,莫不是吾友李徵嗎?”袁傪和李徵同一年進士及第,對於沒有多少朋友的李徵來説,他是最親密的友人。那也許是因為袁傪温和的性格和李徵峻峭的性情之間不易發生衝突的緣故。
許久,草叢中沒有回答。只不時傳出幾聲似是在暗自抽泣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之後,那聲音輕輕答道:“不錯,我的確是隴西李徵。”袁傪忘記了恐懼,下馬走近草叢,留戀地敍起闊別之情,並詢問因何不從草叢中出來相見。李徵的聲音答道:“自己如今已成異類之身,如何還能恬然將這可恥的模樣展現在故人面前。況且自己如果現出本相,定會令君產生畏懼厭惡之情。然而今天不期得遇故人,實在不勝留戀,乃至忘記了羞慚。哪怕片刻也好,君可否不棄我如今醜陋的外形,與這昔日的知交李徵作一席談呢?”
後來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可在當時,袁傪的確是極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一超乎自然的現象,絲毫沒有感到怪異。他命令部下暫停行進的隊列,自己則站在草叢旁,與這看不見的聲音展開了對話。京城的傳聞,舊友的消息,袁傪現今的地位,李徵對此的祝賀,等等。用着青年時代的老朋友之間那種不加隔閡的語調,把這些都講完之後,袁傪向李徵問起怎麼會變成目前的樣子。草叢裏的聲音這樣説道——
距今大約一年以前,我羈旅在外,夜晚宿在汝水河畔。一覺醒來,忽然聽到門外有誰在叫自己的名字。應聲出外看時,那聲音在黑暗中不停召喚着自己。不知不覺,自己追着那聲音跑了起來。在不顧一切的奔跑中,路不知何時通向了山林,並且不知何時自己是用左右雙手抓着地面在奔跑了。整個身體似乎充滿了力氣,遇到巨巖時輕輕一躍即過。等我意識到時,小臂和肘彎那裏似乎都生出了絨毛。到天色明亮一些後,我在山間的溪流邊臨水自照,看到自己已經變成了老虎。起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想,這一定是在夢裏。因為以前我也做過這樣的夢,在夢裏告訴自己説這是個夢呢。可到不得不相信這並非是夢時,我茫然不知所措了,並且害怕了起來。想到竟然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深深地害怕了起來。可是,究竟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不明白。簡直任何事情我們都不明白。連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強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實接受,然後再連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這就是我們這些生物的宿命。
我立刻想到了死。可就在這時,一隻兔子從我眼前跑過。在看到它的那個瞬間,我體內的“人”突然消失不見了。當我體內的“人”再次醒來時,我嘴上沾着兔血,周圍兔毛散落了一地。這便是我作為老虎的最初的經驗。從那以後到今天我都做了哪些行徑,實在不忍説出口來。不過一天之中總有幾個小時,“人”的心會回來。在那段時間裏,像從前一樣,既能説人話,也能作複雜的思考,甚至還能記誦經書的章句。用“人”的心看到做老虎時的自己那些暴行的痕跡,回想自己的命運時,是多麼地不堪、恐懼和憤怒呵。
可是,就連回到人的這幾個小時也越來越短暫了。以前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身為虎,最近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在思考為什麼以前曾為人身!恐懼呵。再過一段日子,我體內的人的心也許就會徹底埋沒在為獸的習慣中了吧。正如古代殿宇的遺構被風沙一點點埋沒掉那樣。要是那樣的話,我終有一天會徹底忘掉自己的過去,作為一隻老虎馳騁咆哮,即使像今天這樣與你相遇,也不辨故人,將你撕裂吃掉而不感到任何悔恨吧。可是,不論是獸還是人,也許起初都是某種其他的東西。一開始還留有最初的記憶,然而逐漸忘卻,最後變成一心以為自己從當初起就是現在的模樣。不過,那些都無關緊要了。如果我體內的“人”的心徹底消失的話,也許那反而能使我幸福吧。可是,我體內的“人”卻把那樣的結果看作是無上的恐懼。呵,我是怎樣地恐懼着,悲傷着,哀切着那曾經是人的記憶的消失的呀。這種心情誰也不可能明白,也無法明白。除非他竟然也有和我一樣的遭遇。可是,對了。在我徹底不再是人之前,還有一事想要拜託。
袁傪一行人屏息靜氣,傾聽着草叢中的聲音講述着這不可思議的故事。聲音繼續説道——此事非他。我原本是想作為詩人成就名聲的。然而詩業未成,卻遭逢了這樣的命運。以前的詩作數百篇,固然尚未得見天日,連殘稿的所在大概也已經湮沒不明瞭吧。然而這些詩中,我尚能記誦的還有數十首。我想請君為我將之記錄下來。當然,並非事到如今還想借此假充詩人面孔。詩作的巧拙高下暫且不知,無論如何,我一生執著於此以致家破心狂的這些東西,如不將它的哪怕一部分流傳到後代的話,我就連死也無法甘心的。
袁傪命部下執筆,隨着草叢中的聲音作下記錄。李徵的聲音從草叢中朗朗響起。長短凡三十篇,格調高雅,意趣卓逸,無不令人一讀之下,立刻想見作者非凡的才華。然而袁傪在歎賞之餘驀然感到:無疑,作者的資質的確是屬於第一流的。可如果只是這些的話,距離第一流的作品,在某個地方(某個非常微妙的地方)似乎還欠缺了點什麼……朗誦完舊作之後,李徵的聲音忽然語調一變,自嘲似的説道——
慚愧。事到如今,自己已成這副可憐模樣,我竟然還時而在夢裏見到自己的詩集擺上了長安風流人士的案頭呢。躺在山洞裏做的夢吶。笑我吧。笑這個沒成詩人卻成了老虎的可憐蟲吧。(袁傪哀傷地聽着,一邊想起了從前的青年李徵的自嘲癖。)對了,我何不即席賦懷一首,以增談笑之資呢?以此作一個見證,在我這隻老虎體內,從前的李徵依然活着。袁傪再度命小吏執筆錄下。其詩云: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跡共相高。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圖>氣勢豪。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其時殘月冷照,白露滋地,吹過樹間的寒風宣告着拂曉即將來臨。人們早已忘記了事情的離奇,肅然嘆息着這位詩人的不幸。李徵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剛才我曾説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到這樣的命運,可轉念想來,也並非全無頭緒。在做人的時候,我儘量避免與人交往。別人以我為倨傲,為尊大。可是沒有人知道,那其實是一種幾乎近於羞恥心的心理。當然,曾被譽為鄉里奇才的自己並非沒有自尊心,然而那可以説是一種懦弱的自尊心。我雖然想憑藉詩作成名,然而並沒有進而求師訪友,相與切磋琢磨;可另一方面,我又以躋身俗物之間為不潔。這些無不是我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在作怪。
因為害怕自己並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為有幾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與瓦礫碌碌為伍,遂逐漸遠離世間,疏避人羣,結果在內心不斷地用憤懣和羞怒飼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對我而言,猛獸就是這自大的羞恥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損自己,施苦妻兒,傷害朋友。末了,我就變成了這副與內心一致的模樣。如今想起來,我真是空費了自己那一點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頭上賣弄着什麼“人生一事不為則太長,欲為一事則太短”的警句,可事實是,唯恐暴露才華不足的卑怯的畏懼,和厭惡鑽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但遠比我缺乏才華,可由於專念磨礪而成就堂堂詩家的,也頗不乏其人。成為老虎後的今天,我才總算看到了這一點。每當念及此處,即便現在也感到胸口被燒灼一般的悔恨。
我已經無法再過人的生活。即使現在,我心裏作出多麼優秀的詩篇,我又有什麼手段能將之發表呢?何況,我的心每天都越來越接近一隻老虎。如何是好?被我荒廢了的過去,我無法忍受。這種時候,我唯有登上對面山頂的岩石,對着空谷怒吼。我想要把這灼燒胸口的悲哀訴説給誰聽。昨晚,我又在那裏對着月亮咆哮了,想要有誰能明白我這痛苦。可是,羣獸聽到我的吼聲,唯知畏懼,跪拜。清山、野樹、明月、冷露也只知有一隻老虎在狂怒地咆哮。即便我呼天搶地地悲嘆,瞭解我心情的卻連一個都沒有。正如從前做人時,沒有一個人瞭解我脆弱易傷的內心一樣。我濕漉的毛皮,並非只是被夜露打過的緣故。
四周的黑暗漸漸散去。透過林木之間,不知何處傳來了角笛報曉的悲聲。到了不得不告別的時候了。因為我不得不醉去(回到老虎)的時刻越來越近了——李徵的聲音説道:但是,在告別之前我還有一事相托。那就是我的妻兒。她們現在還留在虢略,並且對我的命運一無所知。君從南地歸來的時候,可否轉告她們我已經死去了呢?唯有今日之事,萬萬不可提起。此外,雖是厚顏之請,還望君憐她們孤弱,時加援手,使之免於飢凍於途。如蒙答允,則深恩莫大於此。
言罷,草叢中傳出慟哭之聲。袁傪也眼泛淚光,欣然答允必如李徵所願。李徵的聲音忽而又恢復了此前自嘲的語調,説道——
其實,剛才我理應先拜託此事的,如果自己還是人的話。比起瀕臨飢寒的妻兒,卻更關心自己微不足道的詩業,正因為是這樣的男人,所以才像這樣淪為獸身的吧。
再補充一句,請君從嶺南歸來時千萬不要再走這條路。因為那時自己也許會正在醉中,不識故人而錯加襲擊。另外,於此別過之後,在前方百步遠處有一山丘,登上那裏時請向這邊回頭一望。我將為君一現我今日的模樣。並非為了示勇,而是為了使君目睹我醜惡的模樣,以斷再來此地與我相見之念。袁傪面向草叢,殷切致以別辭後跨上了馬背。叢中再度傳出難以壓抑的悲泣聲。袁傪幾度回顧草叢,在眼淚中出發了。
一行人登上山丘後,依照所言,回首眺望適才林間的草地。忽然,只見一隻猛虎從草深處躍出。猛虎仰頭朝着已失去光彩的白色月亮,幾聲咆哮後,忽然又躍回原先的草叢,再也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