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走四方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1-06 10:34
有背井離鄉,才有美麗鄉愁;有鄉愁,才有生動故事;有故事,才有在時空行走如風的文學經典。
故鄉是傳統的,情感是質樸的。那兒,上千年繁衍生息傳承下來兩種“背井離鄉”的價值觀。
一種是正道滄桑。有朝一日,衣錦榮歸,光耀門楣。
文則通過讀書取仕,十年寒窗,迎來金榜題名,成為“吃皇糧,領國餉”的國家幹部。

武則從軍,經過沙場拼殺,榮立戰功,謀得一官半職。
經高考改變人生的,全村每年都有三五個。由當兵混出名堂的,亦不在少數。據説,營團職以上職務,全村成十上百,職務最高的是雷鳴球上將,曾為南京軍區政委。
這種離鄉背井很榮光,坊間流傳其奮鬥故事,多少帶有傳奇色彩,成為家長教育孩子積極進取,改變命運的活教材,也是家人在村裏提升社會地位的階梯,是沾親帶故者炫耀和牟利的資本。
另一種離鄉背井就沒有這樣“高光”,只為謀生,村人稱之為“走四方”,類似於武俠書中的闖蕩江湖。
走四方並非多有本事,而是一種混不下去了,不得已的選擇。要麼得罪了權貴,遭打壓,受排擠;要麼懶惰成性,想逃避集體勞動;要麼想撈點額外收入,現實條件又不允許。這種人即使在外賺得盆溢缽滿,都難贏得尊重,甚至是家長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街坊鄰里,難免臉紅爭吵,對方一句:有錢算個啥,四方佬!就這麼一句,把有過走四方經歷的人嗆得半死,好像哪些錢不乾不淨。哪像現在,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
可樹挪死,人挪活。為了活下去,為了讓家人活得更好,還是有人忍氣吞聲,偷偷摸摸地走四方。
有三種人喜歡走四方。
一種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又勤快的蠻人。這種人在外面隨便攬個粗重活,就能餬口,一天賺上幾毛錢,省吃儉用,一年到頭可以攢下一筆小錢。
一種是手藝人,如木匠、篾匠、棉花匠、泥瓦匠。有門手藝在身,出門就餓不着,讓家人放心。手藝人在外,被人尊稱為老師傅,幫人幹活,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拿人家的,被當作貴賓看待。他們雖然在村人眼裏掉價,但在事主那兒卻風光八面,被讓着,哄着,供着,一年能掙不少錢。
一種人是既沒力氣,又沒手藝,卻偏要走四方,那就做貨郎。貨郎是最沒身份地位的。貨郎挑着一擔籮筐,裏面是針頭、線、糖、食鹽、味精、脂胭粉等,手裏拿着一個撥浪鼓,一邊搖,一邊尖着嗓子吶喊,走街串巷地鬻貨。到八十年代中期,農村便民小商店雨後春筍地冒出來,徹底砸了貨郎飯碗。
因為不光彩,外出走四方,都不敢聲張,動身一般選在黎明前的黑夜。那一夜,夫妻格外温存,有説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雞叫第二遍,女人就起牀了,給男人做飯,備乾糧。一切就緒,看看時間尚早,重新鑽進被窩,再纏綿一會兒。凌晨四五點,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風灌進來,撲打在女人臉上,女人眼裏就有了晶瑩的液體在閃動。男人背過身來,緊緊地摟了女人一把,從門縫裏閃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黑夜裏。
女人站在門後,透過門縫向外望——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諦聽那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消失——那腳步在另一個地方越來越清晰地響起,那個地方是女人的心裏,是女人思念的夢裏。

全家對男人出行守口如瓶,如同遮掩家醜,能瞞多久是多久。當街坊鄰里試探性地問起,就撒謊説走親戚去了。
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時間一長,村人都知道男人走四方去了,麻煩也就隨之而來。首先是被人瞧不起,低人一等;其次是各種是非紛至沓來。
男人走四方,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需要女人在家堅守婦道。這段日子,女人身邊危機四伏,很多雙眼睛都在虎視眈眈。因為窮,很多人都娶不到媳婦,成了飢渴的單身漢。其他女人有男人守着,不敢貿然造次。走四方後,男人前腳出門,光棍後腳就在門前徘徊轉悠了,明知機會渺茫,白天黑夜,農忙農閒,有事沒事,都要來串門,或在公眾場合套近乎,開葷玩笑,甚至動手動腳。
如果女人矜持不足,拒絕無方,稍有出格之處,村裏就謠言四起,甚至謠言長了翅膀一樣,跨山越水,傳到遠在他鄉的男人的耳朵裏,頻添許多事端。心眼小的,對女人信任欠缺的,可能在某個夜半時分不聲不響地潛回來,其用心你知我知。
為應對圖謀不軌的男人,女人變得貞烈無比,誰沾她便宜,輕則耳光,重則打鬧上門,讓你全家不得安寧,也讓村人為她做個見證。這種貞烈作風極易弄得男方顏面盡失,不敢再做非份之想,其他心有所圖的男人也不得不有所收斂。女人幹活回來,早早地掩門熄燈,摟着孩子睡了。牀邊放着一根“狼牙棒”,隨手可取,亦準備隨時出擊。睡時亦是半夢半醒,一有響動,棒子就被操在手裏了。


泥瓦匠分大工小工兩種。大師傅手拿砌刀,刮泥沙,砍磚頭,砌房子,整齊劃一,不用墨線,技術含量很高,是一種藝術享受。大師傅工資高,一個人還配三五個小工,任憑吆喝,威風八面。小工專幹些搬磚,拎混凝土之類的粗重活,哪叫到哪,全憑體力,工資少得可憐,要逆來順受,強顏歡笑,看盡世態炎涼,嚐盡人間冷暖。
原來是木匠、篾匠、棉花匠,掙錢多,一年四季活兒忙不完,市場很大;泥瓦匠活計少,只有到秋冬天,農閒了,家村才考慮砌房子。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隨着經濟發展,農村城市建房方興未艾,泥瓦匠供不應求,特別吃香。而隨着各種塑料,鐵器類製品的工業化,規模化,逐漸取代了木製品,竹製品,木匠篾匠倒找不到活計了,失業在家,在吧嗒吧哈的吸水煙聲中追憶似水流年,風流韻事,慢慢變老。只有棉花匠,生意依然紅火,因為大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守着才不用擔憂黑心棉,為冬天到來準備幾牀温暖宜人,經久耐用的棉被。
走四方的男人回來,是村裏的大新聞。一般都選在過年前夕回來。遠遠地,有人在村口發現一個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仔細一看,確認是誰,就指使小孩飛快地報信。一杯茶的功夫,消息就傳遍了全村。女人慌慌張張地搽臉,撲點粉,梳頭髮,整衣服,兩步並作一步地跑出來迎接自己的“真命天子”。
走四方的人回來,包裏揣滿了禮物,不論是自家小孩,還是街坊鄰里的小孩,都能得到禮物,一般都是三五顆硬梆梆的,花花綠綠的紙包糖,讓小孩甜上好些天。發糖含義很深,一是感謝全村對女人孩子的照顧;二是告訴村人自己回來了,發了點小財,過得還不錯;三是轟人走,拿到禮物了,就趕快各回各家,騰出時間讓自己與久別重逢的妻子温存。

糖果發完,看熱鬧的小孩就心滿意足地散去。男人砰的一聲關上門,插上門栓,把婦人一摟,如飢似渴地親熱起來。真是難為了年輕夫妻,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紀,為了生活卻要離別,直到年終才能相見相守。
當然,親熱前,有一個小插曲,男人褪去層層衣服,從貼心小棉襖裏取出一個厚厚的紙包,揭開層層破布,露出來一疊紙幣,然後交給女人。
這個紙包,是男人積蓄了一年的相思。女人拿了錢,久別的生疏和猜疑立馬煙消雲散,那臉蛋就像春花那樣美麗盛開,生動無比。
當然,男人那眼睛就是那催促那花兒盛開的明媚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