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鎖三河——詳解蘭州盆地的樞紐地位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1-06 06:49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51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胡馬羌笛——涼州6——金城與河西高原
無論討論兩漢時的“金城郡”還是現在的甘肅省,有一座城市都是繞不開的,那就是蘭州。作為甘肅省的省會,蘭州的位置無疑有其獨到之處。板塊屬性來看,蘭州位於隴右高原的西邊緣。歷史之所以選擇蘭州,首先是因為它能夠直接受到黃河水浸潤(雖然也會有洪水的威脅)。
蘭州的周邊並沒有其它大河存在,這是一座幾乎完全由黃河水造就的城市。考慮到整個地區處在“十五英寸等雨線”的邊緣,甚至蘭州當下的年平均降水已經低於這條農牧分割線,這些來自青藏高原的補給變得十分的重要。
其次是因為蘭州所處的黃河河谷較為寬闊,擁有相對大型的沖積平原。藉助山地間的縫隙,奔湧而來的黃河水在青藏高原的東部及黃土高原的西部,深切出一系列河谷平原。正是因為這些呈現出“兩山夾一谷”特點的河谷平原存在,已經深入青藏高原的“河水谷地”,才有機會贏得相對較好的小環境。

而在積石峽以東,中衞平原以南,黃河水同樣生成了一系列狹長的河谷平原。其中最大的兩處包括蘭州市所處的“蘭州盆地”以及為甘肅省靖遠縣所覆蓋的“靖遠盆地”。
在控制河湟谷地問題上發揮作用的是蘭州盆地。這個狹長盆地的東點被稱之為“桑園峽”,西點的名字叫作“岸門”(位於今蘭州市西固區“岸門村”)。兩個端點間的直線距離長達35公里,而南北最寬處卻只有7公里,最窄處甚至只有1公里。這個位於盆地東部的最窄點,將整個蘭州盆地變形成為了西大東小的兩部分。依山就水的蘭州城,也因此擴展成了一個帶狀結構的城市。

公元前86年,漢王朝決定在盆地的西端,現在蘭州市西固區西固城一帶建制“金城縣”。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有一種説法是築城時挖出了黃金;另一種説法則是取自“固若金湯”之意。不管當時的動機如何,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以至於蘭州人仍然願意將這個始於2000多年前的名字,作為蘭州的別稱,並認定蘭州城始於金城。不過實際上,蘭州的建城史並不是始於金城,而是“榆中”。
榆中之名始於蒙恬為秦王朝沿黃河構築城塞時期。《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並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三十四縣,城河上為塞”,“遷北河榆中三萬家”。這裏所説的“榆中”並不是現在位於蘭州東南的榆中縣,而是蘭州盆地。
由於秦朝的歷史實在太短,當時到底只是在蘭州盆地構築了城塞,還是正式建制了名為榆中的行政區,當下還不得而知。公元前127年,在漢武帝開始對匈奴戰略反攻後,“榆中縣”正式出現在了盆地最東端(今蘭州市城關區東崗鎮一帶),並被載入史冊。
榆林、金城兩縣分佈於蘭州盆地兩端的位置,有助於漢帝國對這個關鍵板塊的控制。在建制之初,兩縣在行政上都歸屬於以洮河為地理中心的“隴西郡”。公元前81年,漢王朝決定以蘭州盆地為起點,向西建制包含河湟谷地在內的“金城郡”。

“金城”這個熠熠生輝的名字由此進一名提升了政治身位。相比之下,歷史更為久遠的“榆中”一名就顯得落寞了些。不僅未能在2000年前升級為郡名,現在所指向的位置更與當年大相徑庭。
除了名字上沒有金城二字討喜之外,榆中在蘭州盆地失去存在感的原因,還因為在後來的歷史中,它的位置出現了遷移。蘭州盆地背後所依附的山體名叫“皋蘭山”,海拔2159米的皋蘭山是整個隴右高原的最高點。
其所在的山體由黃河南岸向東南方向延伸,不僅幫助造就了蘭州盆地,還在蘭州的東南部另行成就了一個略成南北方向的盆地。現在的榆中縣便位於這個盆地之中,為此可將之命名為“榆中盆地”。

公元4世紀末,一支鮮卑部落曾在榆中盆地立都建立“西秦”國,成為“五胡十六國”中的一員。這也是榆中盆地地緣政治地位最高的一次。然而很快,西秦的國都還是遷往了地緣位置更為重要的蘭州盆地。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整個榆中盆地雖然與黃河無限接近,但與黃河之間還是存在明顯的山體間隔,只能通過一條名叫“苑川河”的小型河流與黃河相連。這使得榆中盆地無法得到黃河所賦予的水利之便,進而使之在地緣政治上,更多隻能充當設立在蘭州盆地行政區的轄地(當下的榆中縣亦為蘭州的市轄縣)。
這一地緣政治關係,為榆林這一歷史名稱的轉移埋下了伏筆。尤其是在隋代出現的蘭州之名,逐漸開始成為這個黃河樞紐的行政名之後。事實上,現在的榆中縣在明清時期還叫過“金縣”,而這個名字的源頭同樣指向當年的金城郡。只是因為與遼寧的金縣同名,一個世紀前重新選擇了同樣為蘭州所棄用,但卻更有歷史的“榆中”之名。
蘭州盆地的優勢還在於區位。在這段黃河河谷中築城設防,不僅能夠為半個隴右高原提供保護,還能夠作為西入河湟谷地的戰略基地。流向上看,湟水與蘭州所處的這段黃河近乎直線相連,岸門與湟水河口間水路距離亦只有不到30公里。
對於試圖征服河湟谷地的漢王朝來説,依託蘭州盆地這個後方基地,可以很方便的溯河而上,將人員和物資輸往前線。不過兩漢帝國對蘭州盆地的經營以及金城郡的設置,還不僅僅是為了控制河湟谷地,它的另一項重要任務是保護通往河西走廊的通道。
河西走廊的解讀將會放在河湟之後。在此之前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是:隴西高原到底有沒有與河西走廊相連。這個問題看起來有些奇怪,從字面上理解 “河西走廊”應該是位於黃河以西的一條走廊地帶。以此來説,從蘭州或者其它點位上渡過黃河,就應該進入河西走廊了。然而實際情況卻有些複雜,所謂“河西走廊”指向的是位於祁連山北的一系列綠洲,這些綠洲本身與黃河的距離其實還有些遠。
西漢隴西地區地緣結構圖
∨

為青藏高原圍邊的祁連山脈,在接近黃河之時並沒有老老實實的貼邊延伸下去,而是額外向東延伸了一條名為“烏鞘嶺”的支脈。烏鞘嶺的出名之處在於被認定為是河西走廊的東部起點。考慮到翻越烏鞘嶺之後,才正式進入祁連山北的綠洲帶,這一認定並沒有問題。
這一結構使得烏鞘嶺、黃河、青藏高原三者之間,圍就出了一塊即不屬於河西走廊,卻又與黃河右岸的隴右高原存在明顯的間隔的過渡地帶。基於其位置和地勢,我們可以將之命名為“河西高原”(當下整體為甘肅所轄)。
地貌來看,河西高原仍然屬於黃土高原的延伸,其整體地勢要略低於隴右高原。受此影響,河西高原在接收東南季風水氣的的問題上處於劣勢。加上烏鞘嶺本身並不是一道完美的屏障,不能夠為河西高原完全阻擋來自北部阿拉善沙漠的惡劣影響,使得整個河西高原的乾旱情況進一步加劇。整個板塊只在西側貼近青藏高原的位置上,生成了一條名為莊浪河的大型地表徑流,其餘地區尤其是東部地區的河流,幾乎都呈現季節性河流的特點。
就河西高原的自然條件來説,並沒有可能將之整體打造為一個人口密集的生存之地,但對於連通隴右與河西的需求來説,卻又是必不可少的一環。在這種情況下,莊浪河谷成為了最好的戰略通道。發源於烏鞘嶺西端、東南方向注入黃河的這條河流,在漢朝時的名字為“烏亭逆水”。之所以被稱之為“逆水”,是因為它與黃河右岸的其它黃河支流流向截然相反。河西高原唯一大型地表徑流的屬性,更是進一步加深了這一印象。
絲綢之路<隴西——河西>段示意圖
∨

當下莊浪河谷全境建制了兩個縣,分別是上游的“天祝藏族自治縣”,中下游的永登縣,從兩個縣級行政區的屬性亦可看出,整個莊浪河谷之於青藏、黃土兩大高原間的過渡性。而莊浪河谷亦因其位置,成為了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環。為了扼守這條戰略通道,征服河西走廊後不久的漢武帝就分別在河谷的中點及靠近下游河口處設置了“令居”(前115年)、“枝陽”(前121年)兩縣。

正如蘭州盆地的開發,是為了同時為河西與河湟提供支援一樣,對莊浪河谷的經營同樣不光是為打通一條“絲綢之路”。涼州的地緣位置正處在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交匯之地。漢帝國之所以要盡力向河西擴張,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切斷西羌與北胡之間的聯繫,避免自己在西線兩面受敵。基於這一需求的需要,西漢在設置“護羌都尉”一職時,將其治所放置於令居而不是蘭州盆地。基於這一設定,以莊浪河谷為基礎的戰略防線,又被稱之為“令居塞”。
在新設金城郡時,整個莊浪河谷與蘭州盆地一起被劃入。很顯然,無論在令居設置的“護羌校尉”,還是後來的金城郡,都不是為了保護羌人了。監控這些羌人,使之不與匈奴結盟才是設計出這一系列操作的根本原因。既然令居塞還有監控羌人的重要職責,不妨先來釐清下莊浪河谷與河湟谷地的地理關係。
與莊浪河隔分水嶺相望的並非湟水河谷,而是一條在漢朝被稱之為“浩門(亹)河”、當下通用名為“大通河”的河流。流域界定的話,大通河屬於湟水左岸支流,分隔兩條河流的是一條被稱之為“大通山”的祁連山支脈。從祁連山主脈與大通山之間穿出後,大通河在民和縣城的位置上與湟水相會。全稱為“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的民和縣,是青海省最東端的行政區,大通河口的東北部,即為從莊浪河谷擴張而來的甘肅省永登縣境。如果你認定河湟谷地必須全境屬於青海省的話,民和縣城所位於的大通河口,就是湟水谷地的東部起點。
純粹從地理角度看,大通河才是黃河的一級支流。換句話説,在大通河與湟水的關係中,前者才應該是幹流並取得整個水系的命名權。這是因為從青海湖盆地之東流淌而來的湟水,延伸到大通河口才不過經行了200餘公里,而發源於祁連山脈西端的大通河,全長則有554公里。不過無數經驗已經告訴我了,實用主義的古代中國人,對河流主從問題的認定是看誰更能為我所用。

與湟水幾乎全流域都能嘗試農業開發不同的是,身處祁連山腹地的大通河谷,大部屬於高原亞寒帶氣候,只能為遊牧者提供山地草場。只有位於大通山東部的一小段南北縱深約30公里的下游河谷,才能受到東南季風的潤澤,並且有相對寬闊的河谷平原。
公元前61年,漢朝曾在大通河下游設立“浩門縣”,充當河湟谷地的東北門户,以防止來自大通河谷的羌人部落入寇金城郡。雖然當下這段農業條件最好的大通河谷歸屬於甘肅省永登縣,但從地理關係和歷史來看,它也應該屬於河湟谷地的範圍。
事實上,在漢朝跨越黃河防線向河西走廊擴張之前,上述問題並不成為問題。無論是湟水流域還是河水谷地,還是莊浪河谷都屬於西羌部落的生存之地。祁連山脈與河西高原,很好的將這些依附於山地生存的邊緣民族,與蒙古高原遊牧民族間隔了開來。基於這一結構,以湟水河谷為核心,黃河以北、莊浪河谷以西的這片土地,歷史上又被稱之為“三河間”。
瞭解了上述歷史和地緣關係,再來審視蘭州盆地的位置,將會有更深一步的感受。你會發現,從蘭州向西眺望,莊浪河口、湟水河口與蘭州盆地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其中湟水河口與莊浪河口的黃河只有10公里長,莊浪河口與岸門間的直線距離亦不過13公里。2000多年前,這段包括湟水、莊浪河口的峽谷,以立於峽中四望皆河之意被命名為“四望峽”。時至今日則演化出了一個更霸氣的名字——八盤峽。
換個角度再看從蘭州方向,看上述河谷的位置關係,會發現整個水系結構有如三叉戟一般延伸開來,蘭州盆地所依附的這段黃河,就是這柄三叉戟的手柄。從四望峽向北、西、南三個方向延展出去的莊浪河、湟水、黃河,則是三叉戟的三個分叉。單從這種“金城鎖三河”式的地理關係中,你也能感受到蘭州盆地的樞紐地位。
三河周邊地區的地理、地緣屬性,讓蘭州盆地的樞紐性進一步得到了強化。經過前面的解讀我們已經知道了,沿上述三條河谷分佈着的是:莊浪河谷、河湟谷地、河首地區。這些板塊的共同之處在於,在地理上呈現青藏高原向黃土高原過渡性,以及生產方式上的農牧混和性。
這意味着漢王朝和後面那些以農耕文明為背景的中原王朝,在將這些板塊在融入中央集權體系的問題上,存在更多的不確定性。即便是在這一融合進程,已經推進了2000多年的今天,你仍然能夠從這三個地緣板塊中,所分別包含的民族自治地區成分中,覺察到這一底層影響力的存在。
理清蘭州盆地與周邊板塊的地緣關係後,西漢王朝當年所置金城郡的地緣結構也就呼之欲出了。歸納下來,西漢時金城郡包含有:蘭州盆地、莊浪河谷、河湟谷地、河首地區四個地理單元。而東漢金城郡與之的差異,則是將位於黃河右岸的河首地區重新劃回給了隴西郡。及至曹操控制北方、平定涼州之後,又單獨將河湟谷地析出,以現在的西寧為郡治單獨設立名為“西平郡”的行政區,成為了後來青海省的行政源頭。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