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老闆”和他的遊戲時代_風聞
触乐-触乐官方账号-2019-11-06 10:30
“相當於説,你們這些大學生都是我培養的嘛!”
“誒,你是不是原來在這裏讀書的,以前專門來我這裏搞遊戲的……”
剛走進店裏,沒等我開口,他就用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確認了我的身份,以至於在訝異之中,我掏名片的動作都停滯了一下。
“對的對的,我以前在這裏上的小學。”待到反應過來之後,我才有機會表明來意:“現在是一家遊戲媒體的編輯,這次是來採訪您的。”
學校門口的主路甚至難以通車,這和我記憶中的情景有許多出入
對面的學校還沒開學,平日裏喧鬧的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十分安靜。傍晚的霞光一如既往地剛好照進小店那窄窄的門面。櫃枱裏沒有裝着遊戲機,牆上也沒有掛着四驅車。在滿屋的零食、飲料和文具之中,微信和支付寶的二維碼成為攤位上最顯眼的東西。
這是我畢業多年之後,第一次見到“猴子老闆”。
母校與故人
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回到了十餘年前就讀的小學。
空無一人的校園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寂靜,我邁着比小時候大得多的步伐,踩過了搖曳在深色的水磨石地面上的斑駁樹影。在被要求集體行動的年紀,這種難得的寂靜是可貴而令人着迷的——它通常出現在參加繪畫比賽之後趕回學校的下午,或是“結束戰鬥”之後從猴子老闆店裏出來的傍晚。
猴子老闆是學校門口小賣部的店主,在我念小學的時候,他的小店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
如果他還在的話,想要聊聊過去的事——抱着這樣的期待,我走出校門,向記憶中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我就遠遠地看到了小店的輪廓,兩個蹦蹦跳跳的男孩子正指着攤位上的零食詢問價格,另一頭傳來“這個兩塊”的熟悉聲音,顯然來自於猴子老闆本人。
猴子老闆和他的妻子在店裏
多年不見,他還是那麼瘦小,只不過腹部微微隆起,有了一些發福的徵兆,曾經油亮的黑髮也變得有些稀疏。不過他依然十分健談——那標誌性的高嗓音配上高語速的杭州話,在我出聲之前就搶得了先機。在我説明來意之後,他從牆邊拖來一張板凳,示意我坐下。
猴子老闆名叫楊定生。在我上學的時候,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用外號來稱呼他。時間久了,有的同學會省去“老闆”,直接叫他“猴子”,他好像也一點都不生氣——在杭州方言裏,“猴子”這個詞的語氣是很重的。
説起這個外號的來源,老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最開始的時候是隔壁店裏的人用來罵我的,”他解釋説,“因為我進貨什麼的都搶在他前面,他罵我像猴子一樣精。”
由於非常貼合他的形象,這個外號在學生之間流傳甚廣。學校門前最多時有過3家小賣部,我們説起某樣東西是從哪裏買的時候,常常難以形容具體的店家——但一提到“猴子老闆”總是最具標識性的。
“後來已經成為我的一個符號了。説‘猴子老闆’都知道是我這裏,相當於是在幫我做宣傳嘛。”
“搞遊戲是會讓人變聰明的”
老楊曾是一名紡織工人。1999年左右,他從單位下崗,來到小學門口從頭開始,經營小賣部。到了我上小學的時候,這個小小的門面除了和平常的小店一樣出售文具、零食,還經營着一套完整的玩具、遊戲業務。
老楊的小店前面是一塊放着幾個石墩的空地,那是對面單位閒置的停車場。他把空地利用起來,作為出售玩具的“配套場地”。在某一段時期,痴迷《火力少年王》的孩子們可以在那裏比試溜溜球技巧;不久之後,老楊在那裏搭起了陀螺對戰台,一到放學時間,拿着塑料鞭子的自信選手們就圍在那裏一較高下。
當時,男孩子們每天都在進行戰鬥陀螺的“軍備競賽”
如今,高高的圍牆把空地圍了起來
在20年的經營中,他幾乎出售過所有孩子們想要的玩具。在這些玩具之中,老楊對四驅車評價頗高。
“你説的那種陀螺麼,就是比誰的好、誰的貴,溜溜球也差不多,不用動腦子。不過這樣也好,你們就在我這一直買一直買,我賺錢肯定開心的。”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還有那種女孩子玩的小機器,叫什麼來着……”
“拓麻歌子。”我提醒他。
“對對對,就那個東西,也沒什麼意思。但是四驅車不一樣,你想要跑得快,得自己配零件,自己繞馬達,那個動腦子。”
在和老楊的談話中,他用的最多的詞就是“動腦子”。
“現在的小孩子,遊戲也沒得玩,一有空麼就盯着個手機,腦子不動,人都‘木’掉了。”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強烈的鄙夷和失望,“以前你們多精啊,在我這買東西都要討價還價的。現在的小孩子,就算我故意跟他説一個練習本賣5塊,他也真的會買的。”
在“動腦子”的層面上,相比於玩具,老楊更喜歡遊戲。2001年,任天堂推出了第二代遊戲掌機GBA。大約一年之後,老楊從供貨商處第一次瞭解到這種“日本人做的遊戲機”。進貨試水的效果並不理想——對於零花錢只有個位數的小學生來説,上百元的遊戲機是難以承受的奢侈消費。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靈機一動,開始將買來的GBA出租給光顧小店的孩子們。
某一段時間,《星之卡比:鏡之大迷宮》成了大多數同學的選擇
《拳皇EX2》也是孩子們愛不釋手的遊戲
出租的價格是1塊錢20分鐘。用老楊的話説,他是在“一點點把你們口袋裏的錢摳出來”。
“囊中羞澀”的小學生們很快就着了他的道。不久之後,下課的孩子們就三五成羣,拿着租來的遊戲機蹲在空地的石墩上,要不就是圍着一個人看他打《精靈寶可夢》,要不就是幾個人輪流對戰《龍珠》和《拳皇》——老楊的兒子也在他們之中。
“遊戲這個東西是很需要智商的。”在談到為什麼會讓自己的孩子也加入這項活動之中的時候,老楊告訴我:“這些遊戲我基本上都玩過的。你想要過關,必須花時間研究,動腦子、想辦法。這個對小孩子是有好處的。”
“另外,有很多學生平時不説話的,學校裏不和別人交流。到這裏租個遊戲機,和別人對打、看別人玩,也比較容易交到朋友。”
他聲情並茂地向我模仿了小學生們為了遊戲爭執、吵架的場景,隨後拍着大腿,開懷大笑。
遊戲王國
2003年,老楊開始“更新裝備”。他買進了新出的GBA SP,替換了在孩子們手中“飽受摧殘”的舊遊戲機。這個時期,老楊的遊戲業務達到了巔峯。他手裏最多有超過50台GBA SP和數量驚人的盜版遊戲卡帶。一到放學時間或是雙休日,老楊的小店就變得門庭若市,對面的空地也擠不下了。孩子們在附近小區的石凳上、隔壁公司的樓頂上玩着各種不同的遊戲。
“遊戲社區”盛況空前,老楊自然是賺得盆滿缽滿。
“你們玩累了麼,就在我這裏買個水,買個棒冰。這時候有些人零花錢多,覺得租起來不爽,就乾脆把遊戲機買回去。”他手舞足蹈地講述着當時如何如何賺錢,就像一位成功商人在慷慨地分享着生財之道。
老楊提到,甚至有住在附近的孩子懇求他除夕晚上開店,就是為了拿到壓歲錢之後馬上買到最喜歡的遊戲機。
更加便攜的GBA SP受到孩子們的強烈喜愛(無論是藏在課桌裏還是被窩裏,都變得更方便了)
老楊的規模越做越大,老師和家長也聽到了風聲。在我的記憶中,常常有憤怒的父母拎着小孩的耳朵將他帶走的畫面,學校的晨會上也提到過禁止學生放學之後去猴子老闆的店裏玩遊戲。我問老楊這種“禁令”對他造成了什麼影響,他微微一笑:“他們不説還好,一説,不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誒,有個地方可以玩遊戲,去看看’,反而來的人更多了。”
“也有些家長和我想法一樣的,玩玩遊戲,腦子會變活絡的。有些人還要開車送兒子來玩。”
他告訴我,在最好的時候,相隔兩公里外另一家學校的學生也慕名而來——“猴子老闆的店”儼然成為了孩子們眼中應有盡有的遊戲王國。
當然,攤子鋪大了,這種業務也伴隨着一定的風險。可以想象,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們將租來的遊戲機據為己有也是常有的事情。
“經常有的,這種情況。”老楊回憶説,“一般大部分都是錢不夠了,還想接着玩存檔。小孩子嘛,可以理解。我一般都記得的,放學出來,我會問他們‘你是不是沒還我啊’,基本上都能要回來。”
他提到了一個兩次想要“順手牽羊”的孩子。在第二次被抓到之後,他惶恐地懇求老楊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他的父母。“我就教育他,不告訴可以,但是你以後絕對不能再拿東西,不管是不是我的店。”
“他現在是個開飛機的,之前還專門開車過來感謝我。”
老楊認為,他的遊戲和教育對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們(尤其是男生)造成了積極的影響。他將這段時期視為自己的一項成就——在歷數從他店裏走出去的“中考狀元”“北大學生”或是“留英博士”之後,老楊笑着説:“相當於説,你們這些大學生都是我培養的嘛。”
王國陷落
2005年左右,老楊咬牙買進了當時十分昂貴的PSP,將出租的價格漲到了3元20分鐘。再往後,由於掌機變得相對昂貴又難以破解,盜版遊戲卡帶也越來越少,他就再也沒有購入新的遊戲機了。在這個時期,“怪物獵人”系列成為了孩子們最好的選擇——更強的社交性和在那個時代極為優秀的畫面讓許多學生沉醉在狩獵的快樂中。
《怪物獵人P3》可能是我遊玩時間最長的遊戲
在我從小學畢業之後,老楊的遊戲生意還在欣欣向榮地繼續着。據他所説,這種盛況一直持續到了2010年。那一年,蘋果發售了平板電腦iPad,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許多家庭都添置了這款新機器。在此之後,老楊發現,孩子們漸漸不喜歡他提供的遊戲機和玩具了。
“就是蘋果公司那個iPad嘛,對,就那個時候。”他的表情有些失落,“那個東西出了以後,他們對我的遊戲就沒興趣了。”
新的、高端的機器以碾壓的姿態擊敗了他手裏稍顯老舊的遊戲機。到了2011年,他的PSP已經租不出去了。更快捷、更新穎的娛樂方式迅速殺死了他的遊戲時代,他默默撤掉了貨架上的高達模型和櫃枱裏的遊戲機——“遊戲王國”變回了一個“正常”的小賣部。在這股不可逆轉的浪潮之中,玩具和遊戲的供應商也在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老楊好像也失去了“雄心壯志”。他與其他千千萬萬的小賣部一樣掛上了晨光的廣告,將一半的店面改造成了文具專區。
前年整理房子的時候,他扔掉了兩大筒卡帶,那是屬於他的時代留下的最後的證物。
“那些破遊戲機,還有人專門來買。他們説不拿去玩,就擺着看看。”
史蒂夫·喬布斯是老楊唸叨最多的人物,第二多的是馬雲
8年過去了。老楊曾經緊跟潮流,他在我們得到信息之前就可以判斷孩子們喜歡的東西,提前進貨賺上一筆;如今,他已經成了一個落後於時代的、平凡的老人——在我加他微信的時候,他的操作猶豫而遲緩,看上去老楊還不習慣智能手機的操作。
他問我現在還玩不玩遊戲機,我告訴他:“任天堂現在有一款新的機器叫Switch,比iPad小,很方便。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
“他們現在不喜歡玩這個了。”他打斷了我的建議。
一個女孩路過小店,買了一支雪糕。她詢問價格之後,掏出手機開始付錢。從頭到尾,老楊都沒有起身——由於方便快捷的移動支付,他省去了找零的力氣。
消失的小人國
對於老楊來説,如今最讓他開心的,是過去的孩子們常常專程來看他。那些玩着遊戲的孩子們從不懂事的小學生變成了體面的大人,這讓他倍感欣慰。也許在老楊眼中,那些開飛機的人、在附近買了房的人、在英國讀博士的人和結了婚送他喜糖的人,都是他自己的孩子。正是這些“動腦子”的孩子們讓他可以驕傲地講述關於遊戲的往事——他燃燒激情的那些時光,都是有意義的。
以後,他又多了一個在北京寫文章的孩子了。
屬於猴子老闆的時代已經消散在歷史的洪流中,只有當初被“壓榨”零花錢的我們還記得那些有趣的遊戲和美好的相逢。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因為“搞遊戲”而變得更聰明一點,也不知道老楊在我的回憶裏面有多少美化的成分,但我會毫不懷疑地感謝他創造的遊戲王國——正是那些租來的遊戲機屏幕裏翻滾、跳躍、放出光波的小人,讓我在每一天的夕陽裏都看到了斑斕的顏色。
慢慢變老的猴子老闆和他不再光彩奪目的小店
2019年的秋天,那個曾經“名震八方”的猴子老闆靜靜地坐在他不再光彩奪目的小店裏。天色晚了,故事也講到了尾聲。我想,是道別的時候了。
離開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學校的大門。這些熟悉的建築和樹木都變得比記憶裏低矮了許多,那個坐在小小的課桌椅裏的小小的我,那個捧着GBA蹲在門口玩《星之卡比》的我,已經跑得很遠很遠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個長大的麻瓜回了一趟小人國,縮小隧道又黑又長,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卻發現那裏早已化為一片廢墟。寂靜之中,只有猴子老闆還坐在老地方,唱着輝煌而壯麗的舊歌謠。
我記得那個曲調。我也開始輕輕地哼唱那首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