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被凍住的妻子一起生活的男人:就算不被理解我也要把她留下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1-07 11:28
“漸凍症”第一次廣泛地為人所知,是因為 2014年8月風靡全球的冰桶挑戰。罹患漸凍症後,人體的運動神經被破壞,多數病人智力情感依舊正常,他們能清晰地看見自己逐漸喪失運動能力,直至死亡,如同被漸漸地冰凍住。
2014年,郭志國第一次聽妻子王紅提起漸凍症病人的種種。5年後,這個沉默的男人,無力地看着妻子的身體一天天被“凍”住。
故事時間:2018年-2019年
故事地點:大連、北京
一隻蚊子在王紅面前來回飛着。幾番試探,它最終落在王紅的右腳大拇指上。王紅的大腦發出指令:驅趕蚊子,但她無力舉起右手。她眼睜睜地看着蚊子在她的腳趾上飽餐一頓,飛走了。
崩潰突然來襲。她倚靠在炕上,瞪大雙眼,開始拼盡全力哭喊、辱罵。
丈夫郭志國正在廚房炒菜,聽到妻子的喊叫,他揮舞着鍋鏟跑進來,在牀邊幫她驅趕了一會兒蚊子,他點燃盤香,小心翼翼地推到王紅的牀邊。
見到丈夫,王紅的情緒更加激動,發音含糊,語意更是不明。但郭志國從一串混亂的指責聲裏,篩選出王紅的訴求:“疼!”
他熟練地坐下來,為妻子按摩雙腿。王紅又開始咳嗽,乾嘔,咳嗽使得她呼吸更加困難,她的臉憋得紅一陣、白一陣,鼻涕和眼淚糊了一臉。
郭志國把手迅速從王紅的雙腿處挪向她的後背處拍打。幾分鐘後,王紅呼吸平緩了些,房間陷入寧靜。
可王紅又哭了,因為內疚。她想象得到自己剛才猙獰的表情和刻薄的辱罵。“孩兒爸,對不住。活得太費勁兒了……疼,喘上不上氣兒,讓我死了算了。”
“沒事兒。”郭志國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眼淚。
近一個月,這樣的場景在土平房的屋子裏上演了很多次。
2019年9月,王紅在大連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確診患肌萎縮側索硬化,也稱運動神經元病,就是俗稱的“漸凍症”。
面對疾病的無力感,使得王紅忍不住用責罵丈夫來宣泄痛苦,平復後又忍不住無盡悔恨。但在下一波肉跳和抽筋的疼痛來襲時,她依舊無力剋制自己。
每天清晨5點,王紅準時在炕上醒來,無聲地盯着窗外的天光。説不出是因為這微弱的動靜,還是共同生活多年的默契,郭志國察覺妻子醒了。他起身為她蓋好被子,起牀燒水,準備為妻子洗一個熱水臉。
洗漱之後,郭志國把王紅抱上輪椅,想推着王紅一起去菜市場買菜。這是王紅唯一的出門機會,可王紅不願意,大連的冬天寒冷,大風會撕扯着她疼痛的四肢,她哪兒都不想去。
對王紅而言,今天和明天沒什麼不同。無非是躺在牀上,在天光中醒來,在黑暗中睡去。唯一的區別,是身體一天比一天 “凍”住的範圍更廣了。
王紅第一次向丈夫提起“漸凍症”,是在2014年8月。
當時,著名棒球運動員皮特·弗雷茨在網絡上發起 “ALS冰桶挑戰”。在中國,小米公司董事長雷軍第一個接受挑戰,在同事的協助下,他將一桶裝滿冰塊的冰水從頭頂淋下,並在視頻裏點名劉德華、郭台銘、李彥宏接受同樣的挑戰。
“冰桶挑戰”在網絡上引起轟動, “漸凍症”這個名詞第一次為大眾所熟知。
王紅在新聞上看到,她這件事很有意義,告訴了丈夫郭志國。當時,兩人在遼寧大連金州的工地上打臨工,郭志國不識字,王紅喜歡讀書看報,也愛表達。郭志國喜歡聽她講各種新鮮事,“她説十句話,我也插不上一句話。”
如今,漸凍症正在逐步剝奪王紅説話的能力,兩夫妻的生活被強行按下了靜音鍵。
失控是從2018年10月開始的。王紅是一名保潔員,幹活時,她發現自己右手使不上勁,甚至提不起一桶水。她沒在意,權當疲勞所致。
之後,王紅手腳不受控制,走路時多次摔倒,直到一次摔倒,王紅頭上、臉部擦傷了,兩人覺得不對勁。
挺到過年,郭志國領着王紅到村裏的小醫院檢查,醫生判斷不了病情,只是説:“頸椎壓迫所致,沒啥大事兒。”王紅一陣寬慰郭志國:“只是累着了,卡了幾個跟頭。”
王紅滿不在乎,身為保潔,她自認身體強壯、手腳靈活,很是自信。她盤算着,繼續打工給準備考研的女兒攢錢。
年後,郭志國赴温州打工。5月,郭志國在工地上接到王紅的電話:“孩子爸,我好像不行了,好幾次上不來氣兒,老卡跟頭,腿上的肉還跳!你得回來一趟了。”
那幾個月,王紅神志清醒,面部肌肉卻不受控制,大哭大笑,鄰居以為她得了“瘋病”。此外,右邊身子無力,走路摔倒的次數更頻繁了。
作者圖 | 王紅雙手無力
郭志國趕回大連金州,領着王紅去大連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辦理住院。經檢查,醫生初步告知王紅,疑似患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俗稱漸凍症。
醫生繼續講解到,大多數漸凍症患者腦部高級認知功能並未受損,患者頭腦清醒,卻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被疾病吞噬。逐漸喪失語言、進食或呼吸的功能之後,大多數漸凍症患者會因呼吸衰竭在3到5年內去世。
關於“漸凍症”,王紅有更直接的印象——宇宙之王“霍金”,他困在輪椅上不能發聲的場景,清晰地刻在她的腦海中。她意識到,那可能是自己的結局。王紅在醫院裏情緒失控,在神經內科的人來人往的住院樓走廊上嚎啕大哭。
辦理出院那天,醫生沒有為王紅開藥:“很遺憾,肌萎縮側索硬化至今尚無藥可治癒,去北京試試吧。”
48歲的郭志國,頭髮在一夜之間,全白了。
郭志國不信妻子得了無藥可治的罕見病,他執意要帶王紅去北京看看。
去北京的火車上,王紅不敢吃也不敢喝。四肢無力的情況日益加重,她得在郭志國的協助下解便。
去北京六個多小時的車程,“全遇到好人了。”乘客們幫着郭志國搭把手攙扶王紅,乘務員為只買到站票的郭志國和王紅調配了座位。他們甚至在車廂引起小小的轟動——大家圍觀聽完王紅吃力地講解自己的病情,紛紛為她打氣。
好運並未延續到北京的醫院。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得出“肌萎縮側索硬化可能性大”的診斷,建議三個月後複查標準四段針極肌電圖+神經傳導,檢測病情進展。
6月的北京,氣象台發佈了高温藍色預警信號,郭志國攙扶着王紅走出醫院,高温天氣,王紅呼吸困難,哭腫的雙眼因此更加睜不開。
王紅喘不上氣,郭志國稱之為“上火”。室外温度已達35度,高温和勞累之下,他自己也胸悶、氣喘,但一直用手為王紅扇風,附在她耳邊提醒她:“千萬別上火啊。”
北京的住宿很貴,郭志國和王紅不敢多呆,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回位於大連市大窪縣新開鎮的老家,等待90天后的複查。
在倒計時的日子裏,王紅的病情迅速發展,她逐漸無法站立,舌頭僵硬到説話越來越困難,進食也時常被嗆到,呼吸愈發困難,全身大面積的肌肉抽筋和肉跳。
2019年9月,王紅再次住院,被確診患肌萎縮側索硬化。
在醫院照顧王紅的間隙,郭志國見縫插針地去了一趟金州區的舊貨市場。
清晨的舊貨市場還很冷清,郭志國一路小跑,想為妻子挑選一台二手輪椅,代替妻子沒有力氣的雙腿出行。
疾病對原本貧困的家庭來説可謂是雪上加霜,郭志國必須得把錢用在刀刃上。討價還價一番後,他最終將二手輪椅的價格談到86元,86元錢買一個二手輪椅貴不貴?他拿不定主意,甚至想打電話問問妻子。但轉念一想,“8”和“6”都是吉利的數字,迷信地認為這會給妻子的病情帶來好運,他付了款。
確診後,郭志國放棄打工,24小時伺候王紅。夫妻倆一起回到農村老家。自此,這一家三口零收入。
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漏雨。王紅弟弟家的房子空了出來,他們暫時有了落腳處。
每天一張開眼,王紅就覺察到自己比昨天的情況更糟糕,她漸漸喪失了自理能力,暴瘦20斤,因為肌肉萎縮,走路只能靠郭志國架着她的腋下勉強挪動兩步。發聲日漸模糊,吞嚥也有問題,蚊子落在腳趾上吸血,她都不能抬起手拍死它。
郭志國為妻子做飯,只做流食,王紅慢慢吞嚥,一不小心就會噎着。冬天,郭志國為了保證王紅吃到暖和的流食,總是反覆加熱,再一勺一勺地慢慢餵給她吃,王紅吃剩的食物就是郭志國的主餐。
郭志國定期推着輪椅帶王紅去澡堂的單獨包間裏洗澡,他會貼心地為王紅準備好凳子坐,清洗妻子每一寸塌陷的皮膚。幫妻子洗完澡之後,郭志國會把王紅換下的髒內衣褲洗乾淨。澡堂收費30元,郭志國捨不得自己花掉這筆錢,他每次洗澡,選擇在家裏燒水沖洗身體。
王紅無法獨自排便。郭志國以“公主抱”的姿勢,抱着王紅往返洗手間。他1.72米,只有110斤,卻異常有勁兒。他想在自己能抱得動王紅的時候,他願意多抱幾次。
他們的日子原本平淡幸福。25年前,22歲的王紅經過姐姐的介紹,認識了大他1歲的河南人郭志國。
王紅形容自己婚姻的締結, “打着燈籠找到一個全河南最好的男人。” 她在朋友圈裏提到丈夫,最常用的詞是“擔當”,這個詞總計出現52次。
“一起風風雨雨,偕老簡簡單單,你有你的擔當,我有我的温柔。”
“最牢固的感情,是習慣了你,可信賴可依賴,有擔當又可靠。”
生病這年,她47歲。從前,她不吝惜在朋友圈用文字表達愛意,像個陷入柔情的小女生。郭志國不識字,也不會打字,妻子在朋友圈的讚美,他連一個點讚的回應都沒有。即便這樣,也不妨礙王紅炙熱地表白。
王紅熱愛表達,她原本的夢想是做一名老師。初中畢業後,由於家裏貧困,她放棄學業,開始打工。打工這麼多年,她買了不少書,摞在出租屋裏。
2018年的教師節,早上6點,王紅髮了一條朋友圈:祝福!教師節快樂!這條朋友圈沒有指定祝福的對象,或許,她在説給自己聽。
25年來,她有一個守在身邊的“學生”:郭志國。生病前,王紅想教丈夫寫字,郭志國也會練習。郭志國喜歡聽王紅講話,他以妻子為榮:“她會説話。鄰居們都喜歡她。”他消化王紅的情緒,儲存了王紅的欣賞,像一顆無限包容的海綿,是王紅最後的退路。
王紅的手被“凍”住終止了他的學習之路,郭志國最終沒有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眼看痊癒無望。王紅和丈夫商量,決定在自己去世之後,捐獻遺體供醫學研究,為漸凍人做一點貢獻。她形容自己現在生活在地獄裏,“等我一斷氣兒,讓孩子爸趕緊把我送到醫院裏,讓醫生解剖我的大腦,看看漸凍症咋得的?能研究出治癒的藥物最好。身體其他部分,能用的我都捐。”
郭志國不在她面前表現出分離的痛苦,答應了她。
9月,在大連的醫院辦理出院,結賬時,王紅還是崩潰大哭。一旁的病友聽説她的情況,建議王紅用水滴籌籌錢。王紅初次瞭解到,水滴籌是一個大病籌款平台,適用於患有重病、經濟困難的家庭。王紅當場掃描水滴籌二維碼註冊,着手發起籌款。
郭志國也暗暗在為妻子能活下去孤注一擲。
10月,夫妻倆在在北京協和醫院門診處,自費購買了延緩漸凍症的藥物。當時,醫生給王紅推薦了四種藥物,建議她一起服用,效果更好,每月價格在5000到7000不等。最終,王紅只選擇了其中一種,每盒3817.7元。醫生開了四盒,一次性繳納了15271元。一盒有56片,能吃28天。藥物平均只能延長患者3個月的壽命。四盒藥物的費用幾乎是郭志國去年一年的收入。
圖 | 醫生為王紅開的處方
他們還了解到,後期,幾乎所有漸凍症患者,最終都需要切開氣管,使用有創呼吸機。病情加重,還需住ICU——治療換算後的費用,這簡直是天文數字。
王紅始終忘不了醫生説的那句話:“有錢的話能緩解,沒錢就不行了,藥物很貴。”但她不甘心,再次想到水滴籌,有好心人的幫助,或許可以再去治療。知道自己的病很難痊癒,只希望能治療到生活自理,不拖累丈夫,好讓郭志國工作賺錢。畢竟家中毫無收入,女兒還要上學。
回來後,他們在水滴籌上申請籌款。王紅無法打字,她找到了在醫院提供服務的水滴籌籌款顧問,在他們的協助下順利發起了籌款。
王紅含淚提起自己得病後種種艱難境況,也表達着自己渺小又艱難的憧憬:如若病情穩定住,她希望擺脱輪椅,去大海邊散步,去北京天安門,看一次升旗。
陌生人伸出了援手,籌款數字不停在增長。雖然距離目標治療費用還很遙遠,但這些陌生的援助足夠讓郭志國燃起希望:或許,自己真的能帶着妻子去北京複查。
“如果……去北京複查後,孩子媽身體狀態好點了,還是帶她去一趟天安門。”
這一次,郭志國難得地主動袒露想法。王紅默默地看着丈夫,沒有再講話。
我問他:“想怎麼去?”
“推着俺給孩子媽買的二手輪椅去。”
- END -
撰文 | 張小冉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