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黃花菜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1-07 10:41
千里之外的老家湖南祁東盛產黃花菜,素有“中國黃花菜之鄉”美譽,成了中國黃花菜地理標誌。
從春末到秋初,屋前屋後,山上山下,漫山遍野,滿眼金黃,一片燦爛,亂花迷人心和眼,勝景堪比陽春三月江西婺源的油菜花。
油菜花的花期往往不足一月,就要零落在春風春雨裏;黃花菜的花期卻可以貫穿三個季度,持續半年時間,讓人醉於花叢,沉迷花香,沉醉不醒。
黃花菜有很多水性揚花,富於文藝女青年味道的別名,每個名字都讓人遐思邇想,怦然心動,如萱草花、忘憂草、川草花、宜男花、鹿葱花、萱萼、金菜、南菜等。

但鄉下人樸實憨厚,只願意叫它黃花菜。這個直觀的名字是從黃花菜的觀賞性和食用性兩個方面來説的。黃花菜的花瓣肥厚,色澤金黃,香味濃郁;食之清香、鮮嫩、爽滑、含有豐富的營養價值,被視為“席上珍品”,於是得名。
生性隨意,多愁善感的文學家,早就沉淪在黃花菜盛開的季節的那片勝景之中,《詩經》即有“焉得諼(萱)草,言樹之背”名句。當然,最有名的要數唐代大詩人孟郊和白居易了。
據考證,孟郊《遊子吟》中耳熟能詳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中的“草”就是萱草。在其另一首詩《遊子詩》就能找到鐵的印證: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
在一千多年前,喝了幾盅小酒的白居易佇立黃花菜前,望着“接天連葉無窮金”的黃花菜地,醉眼看花,詩興大發,寫下了“杜康能解悶,萱草能忘憂”的唯美詩句。

杜康是美酒。三國梟雄曹操感慨説: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能解憂,是文人雅士的共識。遇到人生不得志,情感受挫折,往往要借酒消愁。白居易把杜康解悶與萱草忘憂相提並論,足見其對萱草的偏愛偏心。這個盛名之下的萱草就是家鄉放眼都是的黃花菜。
故鄉那片土地貧瘠得超乎想象,動不動就旱災洪澇,讓農民傷透了心。黃花菜不擇天,不擇地,只要有土壤,就能生根發芽開花,就能迎來豐收。這或許就是家鄉農民喜愛種植黃花菜的原因了——可以旱澇保收。
春天來了,黃花葉破土而出,個把月功夫,就長出了茂密的葉叢,再過幾天,從葉叢中伸出來數根筆直的枝,又細又直,比湘妃竹還直,十來天后,黃花枝就長得比人還高,枝頂生出很多枝丫,枝丫上長滿了花苞,花苞擇好日子,次第生長。
夏天,滿眼黃花,遍地風光。遺憾的是,那時候,我們不懂風情,看在眼裏,愁在心上,只知道摘黃花是一門又苦又累的活計,堪比“雙搶”,而且與“雙搶”幾乎同時侵蝕着我們的體力和情緒。

黃花菜不是用來欣賞的——掙扎在貧困線下,連温飽都成問題,且文化程度有限的農民兄弟是沒有白居易那個心思來欣賞黃花菜的。在當地,黃花菜是一種主要的經濟作物。父親抽的劣質煙,母親要的油鹽醬醋,孩子們要交的學費要穿的新衣服,都要仰仗黃花菜。
新鮮黃花菜含有秋水仙鹼成分過高,如果要食用,需用熱水焯片刻,處理起來複雜。一般指的黃花菜是經過了複雜工藝,曬乾烘乾。將黃花在未開放之前摘回來,蒸個七八成熟,放在陽光下曬乾或者用柴火烘乾——前者是晴天的方式,後者是雨天的方式,就成了黃花菜。黃花菜可以經年儲藏,不腐不壞。逢年過節,或者家裏來客,伸手抓出二兩,洗淨,事先泡上一時半刻,與瘦肉一起氽湯,又香又甜,又鮮又嫩,味道鮮美極了。
摘黃花很苦很累,往事不堪回首。因為黃花花開旺季是在六七八月,而且每天採摘的時間最好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早於這個時間,黃花長得還不夠飽滿,影響重量;超過這個時間,黃花就開了,盛開了的黃花營養價值不高,影響質量。
這個季節,是湖南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這個時間,是湖南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還要“雙搶”。上午從稻田裏回來,趁母親生火做飯的空隙,我們去地裏採摘黃花。摘完黃花回來,匆匆扒上兩口飯,又要下稻田幹活,比做牛做馬還辛苦,大家情緒都很低落,脾氣暴躁。理所當然,在這種狀態下,黃花地裏的美,已經蕩然無存了。地裏待摘的黃花越多,越讓我們心煩意亂。

取塊毛巾搭在脖子上,把竹籃挎在胳膊上,我們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出門了。黃花葉深可及腰,黃花杆高過人頭,黃花則囂張地站在杆尖上,要踮起腳尖或者把杆攀個傾斜角,才能採摘得到。烈日當空,汗如雨下,衣服都被汗濕透了。額上的汗流淌下來,可以分明地感覺到它在流動。這個時候,毛巾十分管用,可以順手用來擦拭流淌下來的,快要矇住眼睛的汗水——汗水浸眼了,那可不好受,很痛。
種黃花菜的地有大塊的,也有小塊的,差不多是見縫插針,分佈在不同的地方。所以,一家人摘黃花是分了任務的,父親摘哪塊地,哥哥摘哪塊地,姐姐摘哪塊地,我摘哪塊地,都分工明確,自己的活得自己幹。哥哥懶,任性霸蠻,得由着他,分的是離家近的。妹妹小,沒有任務,願意義務支援就義務支援,要她支援誰得看誰的本事。我和姐姐,相對勤快老實,分的黃花地往往是離家最遠,也最多的。但我們倆結伴,成了“幫扶小組”,有説有笑有競賽,倒也痛並快樂着。
後來進城上大學了,談戀愛了,同學或者女朋友都覺得我長得黑。其實,這不是天生的,多半是摘黃花的後遺症。女生愛美,出門摘黃花,姐姐戴斗笠或者打傘,擋住夏日強烈的紫外線;我往往啥都不戴。摘了十多年黃花,參加了十多年雙搶,就現在這樣黑不溜秋了。

黃花摘回來,要放在一個偌大的鍋裏蒸,蒸黃花要把握好火候,不能太鮮,也不能太老,約七八成熟即可。蒸好後,端出來,攤開在竹條製作的黃花搭子上,然後將其抬到陽光下暴曬,曬乾後就成了黃花菜——大約十斤左右的新鮮黃花可以烘焙出一斤左右的黃花菜。
黃花菜“觀為名花,用為良藥,食為佳餚”,所以很貴。據現在醫藥驗證,黃花菜利尿、解熱、止痛、補血、健腦、催奶、定神、通便,幾乎有醫治百病的本領。普通人家一般都不捨得吃,用來賣,換回一筆不菲的收入。那時候的黃花菜就要四五塊錢一斤了。一般家庭都有一百來斤;有的有上千斤,個別人家甚至數千斤,那就成黃花菜種植專業户了 。賣黃花菜不用我們跑,有小攤販專門跑到鄉下來收購,以便從中賺個差價——這批人也成為我們鄉下最早富起來的那一小部分人。
賣了黃花菜,孩子們的學費就不用愁了。一般來説,一年中上半年的學費靠殺豬。過年了,殺頭豬,留下自家必備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就賣了給孩子做學費。下半年就靠賣黃花菜。收成好,錢有剩餘,也給孩子們做一套新衣服,用來開學那天穿到學校去,算是對其一個暑假辛苦勞作的獎賞。
當然,不是所有黃花菜都給小攤小販收走,而是家家户户都要留下三五斤自用。家庭條件好點,或者碰上有重要情況的,就多留一點。前面那種情況很好理解,後面這種情況多為家庭有了孕婦,要生或者生了小孩。
黃花菜發奶,哺乳期間,吃了黃花菜,母親的乳房就變成了兩個泉眼,有源源不斷的乳汁湧出。所以,那時候,雖然日子過得很拮据艱難,可由於黃花菜的存在,很少見有瘦骨嶙峋的孩子,也不見有胖頭娃娃。
當然,黃花菜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忘憂”。對這個功能的解釋就是黃花菜能治療抑鬱症。這在當代作用十分廣泛。由於工作和生活壓力都很大,當代人確實容易患抑鬱症,家鄉的黃花菜在這方面可以大有作為。據説,基於黃花菜提煉口服液技術難題已經被攻克,將來可以給抑鬱症患者帶來福音。
有市場,就有生意做,就有錢賺。在家鄉,頭腦靈活,家境殷實的,靠販賣黃花菜,成為最早的那批萬元户,其中,曾經最輝煌的人叫李映武。李映武原來是化學老師,看到販賣黃花菜有利可圖,就辭了職,成立了公司,做起了黃花菜加工和販賣。高光時刻,李映武成為當地頗有名望的農民企業家,甚至被選為某屆全國人大代表。由於李映武高高瘦瘦,像黃花杆一樣,家鄉人都形象親切地喊他“黃花菜”。

李映武已經於今年三月,黃花準備盛開的時候去世,但他開創的黃花菜規模化深加工業務被廣泛複製,靠山吃山的農民企業家不斷湧現,其中繼承了李映武衣缽,較有名的一個是蔣友吉。蔣友吉成立了湖南有吉食品有限公司,圍繞黃花菜“產、加、銷”和“基地+農户+企業”的全產業鏈,準備打造集現代生態農業示範基地、智慧健康產業高地、生態休閒養生基地為一體,鄉村田園風光與現代化城鎮景觀相得益彰的新型現代化多功能特色黃花菜產業園。
這種思路或許為家鄉最大特色的黃花菜找到了一條面向未來,面向世界的新出路,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讓人倍覺欣喜。
前些日子,老家來客,送給我兩包黃花菜,牽出了我對黃花菜的無限情絲。只不過現在已經進入冬天,不是黃花菜盛開的季節了,想必此刻家鄉的黃花菜地是一片凋蔽,敗落在初冬的霜天裏。看來只有期待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回趟故鄉,約三五童年知己或有共同情懷的老鄉,到黃花菜地縱情放歌,吟詩作對,也順便重温一下出道之前摘黃花菜的苦樂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