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與林平之：有沒有主角光環，可以差多遠_風聞

故事開始時，令狐沖是個好酒疏狂的華山派弟子。愛喝酒，熱心腸，也愛得罪人。救了衡山派的儀琳小師妹，招惱了青城派的諸位爺；與田伯光算是歡喜冤家，心中一門心思愛小師妹。到此為止，無足輕重。除了身負一本《笑傲江湖》曲譜，別無其他。

當其在華山之頂思過時，何等寂寞？來看他的，也只有田伯光，與他所扛的那罈美酒。

忽然間，他成了幸運兒。

風清揚現身，教了他無差別破一切招式的獨孤九劍。

被任盈盈愛上，於是先被任盈盈手下一干英雄豪傑趕着拍馬屁，又被向問天和任我行追着要入日月神教。

靠着獨孤九劍行俠仗義，於是先被恆山派請去做尼姑掌門，再被少林方證和武當沖虛兩位大宗師拉攏，被任我行拉去破了日月神教，殺了東方不敗，在封禪台前也左右逢源。

甚至結尾處，任我行都要求他做日月神教副教主。那真是一朝走上人生成功道路，前呼後擁威風浩啊。

然而……這一切是怎麼來的？

他能一路不死，還得到向問天的關愛、恆山與武當的讚美，是因為風清揚白送他的獨孤九劍

任盈盈手下那些英雄豪傑，是衝着聖姑愛上令狐沖，來拍馬屁。

方證與沖虛二位最微妙：令狐沖之前落難時，他二位影蹤未見；等發現令狐沖身懷獨孤九劍，又被嶽不羣逐出門牆，與魔教聖姑又有微妙關係時，便一起來幫忙了。

當然，令狐沖自己也確實處理得不錯：他待人坦率，肝膽相照，所以許多開始是衝着利益來找他的，慢慢也真喜歡上了他，最後還成了真朋友，比如向問天。

但骨子裏，是依靠着獨孤九劍和聖姑垂愛，這兩個主角光環。

如果沒有主角光環，令狐沖在《笑傲江湖》劇情裏，已經死過多少次了呢？

如果沒有曲洋和曲非煙恰好在旁邊看着，令狐沖在回雁樓，就被青城派那位所謂“狗熊野豬青城四獸”，殺死了。以後，江湖上也不再有他什麼事。嶽不羣繼續陰謀對付左冷禪，任我行繼續在西湖底枯坐，東方不敗繼續和楊蓮亭過夫妻生活。

沒有莫大先生突然出面相救，令狐沖和儀琳，早就被嵩山派的費彬殺死了。以後，江湖上也不再有他什麼事。嶽不羣繼續陰謀對付左冷禪，任我行繼續在西湖底枯坐，東方不敗繼續和楊蓮亭過夫妻生活。

沒有風清揚天降神兵般的相救，還賜予獨孤九劍這種修改器一般、幾天就能學完的劍術，令狐沖早就被田伯光收拾了。以後，江湖上也不再有他什麼事。嶽不羣繼續陰謀對付左冷禪，任我行繼續在西湖底枯坐，東方不敗繼續和楊蓮亭過夫妻生活。

沒有主角光環，令狐沖在雨夜廟前、荒野郊外、雪人堆裏、黑木崖上，那都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所以令狐沖能活着，是許多偶然促成的。按照他的脾氣，武功並不算頂尖，性格又喜好自由，好酒疏狂，意氣用事，嘴上不饒人，很可愛，但在江湖上闖，早晚是個死。

想要在那樣的江湖上活下去，得改頭換面，變成個鋸嘴葫蘆——當然，那不符合他的個性。

如是，令狐沖的經歷，是被極度理想化過了：

一個隱士性格的主角，交了許多許多好運，得到了主角光環的護佑，得到了愛情、絕世劍法和內功，才得以對抗了左冷禪、嶽不羣這羣野心家們。

這種經歷，很偶然。最後，還得任我行自己暴斃了，才成就了令狐沖的姻緣。

沒有主角光環的命運？那就是林平之了。

如今自然都説林平之是反派，但説句政治不正確的話：

直到殺嶽靈珊之前，林平之並沒有變壞——只是從主角理想主義視角里，他不是自己這邊的。

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一個沒有主角光環的男子，在扭曲的權力漩渦中異化，竭力求生與復仇罷了。

我們來歷數林平之的所作所為：

——打獵，打抱不平救嶽靈珊，誤殺餘家子弟。

——目睹青城派貓捉老鼠一般滅門。父母都被擒。

——忍辱負重逃亡，又一路被木高峯和餘滄海欺壓。

——拜入嶽不羣門下，但父母都喪了。

——因為與嶽靈珊投契，被陸大有們針對。在擁護令狐沖的讀者眼裏，自然覺得他是情敵；但這事兒他也沒錯吧？

——積極追尋辟邪劍譜以求報仇，這是人之常情。

——在藥王廟前還企圖一人做事一人當來免華山派被圍殲的厄運呢。

——在福建被嶽不羣偷襲，之後苦心積慮得回辟邪劍譜。

——自宮練劍，隱忍不發，為了逃命，假娶嶽靈珊。

——封禪台下終於爆發，約餘滄海鬥劍，一路折磨青城派，終於殺了餘滄海與木高峯，當時他瞎眼毀容，卻還狂呼：“我報仇啦！我報仇啦！！”

到此為止，林平之究竟做錯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追走嶽靈珊是得罪了令狐沖，但那是嶽靈珊自己樂意的。感情這種事，願賭服輸。

自宮練劍是不大光彩，但他又沒有風太祖師憑空教個獨孤九劍，自殘報仇，也不丟人。

虐殺青城派，那是報仇雪恨，沒得可挑。

他對嶽靈珊的態度很冷淡，但考慮到嶽不羣對他的險惡心機，考慮到他滅門的起源就是為嶽靈珊出頭——而且嶽靈珊的確易容騙他在先——所以他的懷疑也非無端。

所以，直到殺嶽靈珊之前，林平之都只是個不擇手段的復仇少年，但絕對談不上壞。

他之後有兩件事做得不大對勁，使他成為了無可置疑的反派。

一是殺嶽靈珊，向左冷禪納投名狀；二是與左冷禪聯手來殺令狐沖。但考慮一下：那時他眼瞎了，會辟邪劍法的事又名震天下，若不投靠左冷禪，立時便被嶽不羣殺了；他與勞德諾、左冷禪也是互相利用，這是後來任盈盈説的。

説到底，還是求生：不殺嶽靈珊向左冷禪投誠，他自己也活不久。

所以他終於倒向黑暗，是因為先前累積的一切，逼迫他如此求生而已。

林平之的心路歷程，卻也不難把握：

少年時行俠仗義一腔熱血，結果這腔熱血被利用了；他信賴過木高峯與嶽不羣，又被辜負欺騙了；他於是只相信弱肉強食，不惜自宮練劍，想盡一切法子活下去。

他實在是很可憐的。他行俠仗義過，命運反而嘲諷了他；雖則如此，除了殺嶽靈珊投靠左冷禪外——重申一遍，那是他當時僅有的保命之法——他也確實沒做過什麼太過分的事。

他只是沒有主角光環，被迫靠些不那麼光明正大的方式復仇並活下去而已。

所以《笑傲江湖》的故事，思之令人絕望：

我們如今看到的大結局，是令狐沖無數次走了好運，尤其是遇到了任盈盈，還多少擔當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的棋子，靠了無數主角光環，才算有個喜劇結尾。

若非主角光環存在，真正的贏家，是嶽不羣和任我行這種陰謀家，是左冷禪這種權力狂。

即，在一個爾虞我詐，一切上層為權力瘋狂，逼迫你站立場、黑白分明、沒有自由的時代，你得有令狐沖這麼多的好運氣，那麼多逢凶化吉的主角光環，以及一個神通廣大的戀人，才可能享有一點點的幸福和自由。

而林平之，一個沒有主角光環，沒有天降神功、豪強垂青，被迫靠自己打拼的少年，只能靠伏低做小、自宮練劍，最後用上黑化的手段，才能死裏逃生，報仇雪恨。

有趣的是，後來令狐沖在華山山洞黑暗中，也曾提劍亂殺人，以至於一度還怕自己暗中誤殺了任盈盈——那是因為他想明白了：

“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多殺一人，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

——林平之的所作所為，只因為他始終處於這種“我不殺人，人便殺我”的黑暗之中。

所以，經歷越多，越沒法對林平之太苛責。他是反派，但他很可憐。

就像，我們沒法站在令狐沖角度，對林平之居高臨下地説：

“你幹嘛要黑化自宮才能報仇呢？等着有人教你獨孤九劍就好了嘛；你幹嘛不信任別人呢？你看聖姑就對我一見鍾情了嘛；你幹嘛不相信嶽靈珊呢？雖然她第一次見面就騙了你導致你家的悲劇，但她對你應該還是真心的嘛！”

説難聽點：

比起獨孤九劍和聖姑主動朝你撲來的散仙令狐大哥，林平之這種無光環者，就得自宮練劍伏低做小，才能在江湖上苟延殘喘啊！

幸運的人未必都需要對不幸的人抱有愧怍之心，但也不宜對因為大不幸而黑化的人過於苛刻——金庸最後也沒安排林平之死掉，也算是對這個角色，以及我們所有沒有主角光環的人，抱有的一線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