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IS2019演講實錄丨陰衞芝:作為文化的技術——人工智能時代的法規與倫理_風聞
中国人工智能学会-中国人工智能学会官方账号-CAAI2019-11-08 19:29
10月26日-27日,由陝西省委網信辦、陝西省工業和信息化廳、陝西省科學技術廳指導,中國人工智能學會主辦,西安市委網信辦、西安市科學技術局、西安國家民用航天產業基地管理委員會、京東雲共同承辦的2019第九屆中國智能產業高峯論壇在“硬科技之都”--西安舉辦。在27日智媒時代的媒介倫理專題論壇上,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陰衞芝,為我們帶來了題為“作為文化的技術——人工智能時代的法規與倫理”的精彩演講。
陰衞芝
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新聞學研究所所長
以下是陰衞芝的演講實錄:
感謝主辦方的邀請。我昨天聽了一天會,感受了人工智能產業的發展,我覺得很有收穫。其中,人工智能學會會長李德毅院士在開幕式上提了五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是“人工智能與文化是什麼關係?”這句話很啓發我,所以我今天給預定的題目增加了一個主題“作為文化的技術”。
我把目前想到的不成熟的問題分三個部分分享給大家:一、人工智能技術對新聞業的影響;二、技術是一個容器,對人的思維方式有塑造作用;三、技術帶動的媒介變化與社會文化心理的關係。
**第一部分:**人工智能技術對新聞業的影響
先舉個例子:39人在英國遇難這個事,大家都很關注。最關注的二個事實是:這些遇難者的國籍問題和誰是兇手。事情發生的第二天,英國當地的一位副警長在媒體上説“希望媒體和公眾不要再去猜測這些人國籍以及他們的死亡原因。”這個呼籲來自於:第一天,英國的媒體已經報道説他們是中國人;卡機司機的姓名,照片也已經到處都是。這和社交媒體出現前的信息傳播路徑是完全不同的。在社交媒體出現前,警方會刻意保護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媒體也不能傳播未經確認的事實。但是現在,由於太多的UGC們具有“偵查”能力,公眾找到了卡車司機的照片,英國媒體也不再遵守傳統時代的傳播規範,開始傳播未經確認的消息。類似這樣民間的、社交媒體的、非專業媒體機構的、非警方的猜測是技術帶來的傳播上的變化。技術賦能給了每一個人,渠道不再是寶貴的,信息是人人可得的。因此,郭毅可院士説:“技術帶來了假新聞”。
現在就進入第一個部分:人工智能對傳播業界、學界的影響。
新聞傳播學界受到技術的影響。就在昨天,在上海交大和西北政法的新聞學院,同時有兩場與人工智能相關的會。研究的話題包括“人工智能時代的新型媒介、產業與社會”“人工智能與新聞學教育”等等。新聞教育界更是如此,這些年數據新聞、AR、VR、MR、雲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5G等等概念,都是新聞傳播學的課堂上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彙。
技術改變了媒介生態,產生了更多的傳播形態,也帶來了更多的信息,但有價值的信息比例越來越少。其中最熱門的形態是短視頻,最有代表性的平台一個是今日頭條,我們稱為聚合性平台;另一個是快手,“普惠”原則使得人人能夠記錄自己的生活。我們先看看與今日頭條相關的幾個數字,看看今日頭條佔據了多少人的手機屏——頭條目前的總日活用户超過一個億,單個用户每天使用時長76分鐘,日活成乘以時長就是移動端產品的價值,也是平台的社會價值和影響力;接着我們再看看快手,快手的日活比頭條還要多,是2億,世界上只有5個國家人口超過2億,他們每天發佈的信息是1500萬條。快手的普惠原則成就了一些人,也有着非常多正向的意義,比如通過在快手上的傳播,有的地方、有的人就此脱貧。但我們想想整個社會這個信息池,裏邊的信息量隨着技術的賦能、隨着人人傳播的可能,信息的活躍期越來越短、信息出現和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信息總量也越來越大、數量越來越多,技術的進步和人類的努力,幾乎把我們的世界變成了尼爾.波茲曼所説的“信息垃圾場”。
這與剛才提到的快手的“普惠”理念是對應的。普惠即是平等,為了堅持這個原則,他們有一些“算法”,大概的思路是:如果有很多人關注你,算法會把你壓低;沒有很多人關注你,算法會把你頂上來。嚴格避免5%的人佔領了50%的關注量,快手的理念中,就是通過技術的算法,來實現平等,這也是他們美好的理想。
但是,新聞業畢竟是一個特殊行業,至少目前,它是一項事業。我們知道經由《國家電影產業促進法》,電影已經變成產業了,按照產業的方式進行政策鼓勵。但是廣電領域就比較糾結。糾結在什麼地方?就是互聯網視聽節目的問題是屬否屬於廣電範疇。至少到現在去看廣電領域最高的法律《廣播電視條例》中,依然使用“廣播電視節目”這一概念。同時,在視頻的傳播上,無論是花椒、快手或抖音上的視頻,從監管上仍然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UGC上傳的,是歸文旅部來管;只有這些平台自己製作的視頻節目才歸廣播電視總局管。因此,國家管理部門在這個地方雖然沒有明確的説法,但是短視頻無疑已經成為了一種最主流的傳播形態。
在這些短視頻平台上有什麼問題?問題有很多。比如:危險動作類短視頻。剛剛發生了一個“辦公室小野”事件,她在自己號裏面用易拉罐做爆米花,13歲小孩在模仿中離世。辦公室小野不承認那小孩是因為看了她的短視頻,因為中間出現了無數鏈接和轉發,轉發過程中這個問題由誰來負責,這個是未來要面對的問題。
再説説算法的問題。昨天會議上有一位院士講到了算法,算法僅僅在價值觀控制過程當中的一個東西,除了算法,他還提到了算料、算力、算禮。算禮,就是今天所説的倫理問題,倫理,就是叫停的地方。在今天視頻平台占主導地位之下,“用户畫像”就是把你喜歡的推給你。大量的信息具有“私人化”的性質。這個“私”包括平台私、內容私、觀點私。大量平台是民營的公司,它們自己也不承認自己是媒體,只是互聯網公司。“內容私”,今日頭條2017年媒體號只有4500家,但是有70萬個個人帳號,大概是100多倍。最近又有誰離婚了,可能那70萬個人有35萬人都感興趣,他們都發一遍信息,4500個媒體號即使都發一遍,也無法跟他們拼數量。所以,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娛樂信息和八卦信息。再比如,某地羣眾自發跳“抽筋搖擺舞”,雖然最後被取締了,但這樣的東西在網絡上仍然很多,它也能獲得關注。而“觀點私”就是很多人在獲取事實方面沒有優勢,但是他們表達觀點、想法是很方便的,這個時候有很多觀點出來,造成了社會上不成問題的成為問題,例子就不舉了。
這種“私人化”的信息帶來多元的傳播、多元的事實,信息多了,導致每個人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信息其實是分散和雜亂的。現場各位專家和同學每天看的信息平台是什麼?我相信大家説出來一定是不一樣居多。我問過學生同樣的問題,學生最願意説的是知乎。很多同學不願意説自己看快手,有可能他們真的不看,幾乎沒有同學説自己看頭條。大家看的東西不一樣,造成了獲取信息來源不一樣。媒體本應幫助公眾凝聚共識,但這麼分散的關注很難形成一個“共同”,也就很難有一個共同的理念。
美國曆史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民族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民對民族有沒有基本認同,這種認同必須建立在一個實質的載體上,例如語言,所有的共同體都是想象的,通過共同語言的聯合促進。”我們的信息傳播現在正好走在相反的方向上。
二、技術是一個容器,對人的思維方式有塑造作用
昨天,李德毅院士在後邊的對談中,又提出一個觀點,他説關於人工智能:“從長遠來看,現在對於經濟估計的偏高偏急,但對長期的發展估計不足值得討論”。這就是我這個部分想説的問題。
美國學者詹姆斯·凱瑞,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傳播學者,他説過一段話“一個國家要如何能夠凝聚在一起,第一個靠傳播,第二個是交通”。我們藉助媒介,讓信息在空間上快速傳播,到達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藉助技術,這個已經實現了。但是,對於傳播到底是什麼,他有另一個説法。傳播學一般會説,信息傳播就是信息從A點到B點的位移;但是詹姆斯·凱瑞提出,信息傳播本質上是一種社會儀式,是出於共同體的意願而舉行的神聖典禮,每一場傳播都是一場儀式。在這個説法之下,我們會發現真相也許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什麼是真相。因而他有一本書叫作“作為文化的傳播”。我借用這個句式,提出“作為文化的技術”,認為技術也是文化的一個部分,是幫助傳播媒介成就一種當下需要的文化的。
技術是文化的一個部分。體現在技術改造了媒介、傳播的形態,而傳播的形態變化,對人的思維結構、心理也帶來了影響。有一個傳播學派叫作“媒介環境學派”,剛才提到的尼爾.波茲曼和詹姆斯·凱瑞都是這個學派裏的重要學者。他們曾提到:媒介是文化能夠在其中生長的技術,技術實際上成為了一種容器,具有塑形、塑造的作用,它所塑造的,就是人類的文化心理。同時,人工智能是一種工具,每一種工具都嵌入了一個意識形態。比如:一部小説改編成電影后,有人是從“符不符合原著”的角度來判斷改編是否成功。但這個標準也許錯了,因為每種媒介所能呈現出的效果是不同的,這也被稱為媒介的偏向性。舉個例子:口語也許是最民主的,因為在希臘城邦時代就是5000人,口語在時間和空間可以完全統一,因此是最民主的;印刷時代,一本書可以反覆讀,鼓勵獨立思考,相對也有利於民主;但現在這個視聽媒體時代就不同了。電視和短視頻都是給人帶節奏的,他讓你想什麼,你就想什麼,音樂起來了,你眼淚流下來了,你是跟着他走的。電子時代不鼓勵集中,甚至是鼓勵孤獨的媒介。因而可能使得共同體越來越分散。
尼爾.波茲曼關心媒介的道德,他用了四個問題來表達他的標準:比如媒介是否有助於理性思維的發展,以及民主進程,是否帶來有意義的信息等等。這對我們有啓發。而這一點,早在17世紀盧梭那裏,早就有所感受。盧梭一舉成名的時刻,就是有一次他在林子裏散步,看到了第戎學院的徵文題目,這個題目是:“科學技術的進步是否有利於敦風化俗”他感覺這個題目太好了,像有一千束陽光照了過來。因此,無論是盧梭還是媒介環境學派學者們思考的問題,就是技術發展與道德的關係問題,在現在這個短視頻佔主導的媒介時代,仍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三、後現代、技術與社會發展
昨天,好幾位院士都在重複一個概念:非結構化環境。什麼是非結構化環境?他們的原意可能指的是環境信息非固定、不可知、不可描述。我覺得放在人文社科的語境裏,它指的是就是後現代社會所具有的不確定,其實就是風險社會的特徵。這個特徵具體指的是:當今社會最大的風險不是來自於自然,而是來自於人的認知圖譜。是由人的實踐,包括技術實踐導致全球性風險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發展階段。風險社會能否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大眾媒介有界定權,技術在其中有巨大的影響。在風險社會有什麼辦法?只能使用一種象徵性的表現方法,甚至是講故事的方法應對這些風險。
張勤院士在昨天的對談裏提到,2017年、2018年,中國人工智能學會和歐盟委員會聯合主辦了“中歐人工智能發展和機遇閉門研討會”。針對人工智能,歐盟是“先制定倫理,再確定產業發展政策”,制定合適的倫理和法律框架,再製定人工智能的發展戰略。就是要把這個事情想清楚了,想明白了,他們才決定政府需要用什麼樣的政策支持或者用什麼樣的倫理約束。我們則是依據國情,本着“摸着石頭過河”的精神,先發展,發展中出現問題再解決問題。在倫理是先還是後的態度上,我們不一樣。
為什麼有這樣的差異?首先,“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已經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其次,我國近代國力衰弱了後,有一種自卑心態,不自信;第三,我們對於科學技術一直帶有一種崇敬和仰視態度,導致有了擁抱一切技術的心態。歐盟可能不太一樣,他們的文明有傳承,也比較自信,要想清楚了才開始。我感覺這和新聞業對於人工智能技術的心理是非常接近的。也因此無論在學界還是業界,都是先上馬,再想這樣對不對?
再説一個問題,也跟這個很像的。剛才楊溟院長也提到了,昨天郭毅可院士也提到了。2018年5月,史上最嚴的數據法規保護GDPR出台。它保護的是自然人的“個人數據”,包括姓名、地址、生日、信用卡、銀行、醫療信息、位置信息、如果不遵守會怎樣,罰個底兒掉。如果違反GDPR,企業最高將面臨高達全球年營收4%或者2000萬歐元(約1.5億元人民幣)的鉅額罰款(兩者取其高)。歐盟在“人工智能產業發展”與“保護個人信息”衝突時候的價值取向是很明確的。當時郭院士在台上隨口説了一句,我們能不能跟他們反着,我們來一個數據共享法案。我感覺,這個數據共享法案一定不會出來的,為什麼?那就亂了,大家的隱私都不受保護了,我們現在已經在版權和隱私方面產生非常多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