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調查記者的自白:你們不是真的需要我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1-08 19:23

我是個調查記者,算來我的記者生涯也有四年了,不短不長。我做記者的原因很簡單:想要去遠方,去很多個遠方,看看那裏的人那裏的故事。
大二下的某個夜晚,真是鬼使神差,我偷偷溜進了重慶大學新聞學院的一個講座,從此迷上了記者這個職業。
那天的主講人是王克勤,“大愛清塵”公益項目的創始人,同時也是一名資深記者。
他談起在做調查新聞時的經歷,採訪過程像是一部警匪片。比如有一次,他在探訪一個發生了礦難的村莊時,礦主的人把守着進村的路口。他翻山越嶺,硬是走了幾小時山路進村。
進村只是第一步。村民們大多在礦上工作,他們不想攤上事兒。一張外來的陌生面孔,既要找到遇難者家屬,又要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猶如“特務”。
特務倒也罷了,至少在接頭時,他們還有信任基礎。但是有的受害人家屬,會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否認自己説過的話。王克勤有個習慣,他把受訪人説過的內容寫在紙上,並讓對方“簽字畫押”。可謂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這一切做完,還要想着如何脱身。王克勤談到,他有一次暴露了行蹤,搶在對方之先離開了村莊,卻在路上遇到關卡。他假扮成老農民,坐在三輪車車廂裏,一個勁兒地吐着煙圈。在煙霧中掩護自己,終於“逃出生天”。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很多情節在記憶中變得模糊,我卻記得當晚的感受:“記者太有意思了!”

可惜,專業成為我的第一塊絆腳石。我讀的是生物工程,與新聞行業八竿子打不着。找工作的時候,招聘方都有專業相關的要求。我恨恨地望着那一頁紙,只能感嘆,本專業它真的是個坑啊!
更大的阻力來自家庭。他們認為,畢業是個重大的人生節點,能找到工作就是成功轉型了,哪怕一個月掙五百塊也可以接受。但是限制也很明確:絕對不能離開重慶。
前途無望、後顧茫茫,在我左顧右盼的焦慮之中,招聘季滑入尾聲。那一年,重慶媒體幾乎沒有招聘信息,僅有的幾個名額,想來也輪不到我。後來,在2015年4月5日,我騙家裏説,要留在學校裏做實驗,偷偷地買了北上的車票。
那是我投出去的簡歷中,“唯二”的迴音,另一個是內蒙古某某都市報。我選定了北京的這家,這可是個大報社:北京青年報!
好吧,我承認,它只是北青報下的一個小報,全名是“北青社區報世紀城版”,每週出版一期,還只有四頁紙。
它招聘的記者,主要在北京西四環的一個街道工作,每天在各個小區裏轉悠,抄錄通知欄上的停水、停電信息,當天就發佈微信。或者採訪一下居委會的文藝活動,或者是某個二胡拉得好的大爺,又或者是一次廣場舞比賽。

儘管它只是一張薄薄的免費贈送的報紙,但——它能給我署名記者啊,我已是求之不及,在火車上站了24小時去北京面試,即將返程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了負責招聘的站長,酸溜溜地告訴他,北方天氣真的和南方不同,很是清爽自在。
**言下之意:“你可要讓我再來啊!”**很幸運的是,他立刻給出了肯定的答覆。我歡欣雀躍地回到重慶,訂好了再去北京的車票,臨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才正式告訴了家人一切。我的想法是:工作找好了,車票買好了,明天就走了,告訴你們一聲兒。
無論何時回憶起來,在北青社區報的日子,都是我最元氣滿滿的時光。我花400元買了一輛單車,每天騎着它,用一個小時在家與公司之間來來回回。每週出版一次的四頁報紙,我總會在我的名字前的“記者”字樣處,多看上兩眼。
回憶起來,那時沒有做過“大新聞”,但是對於哪個小區停水停電如數家珍。2015年8月,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事件,我覬覦着它,一夜沒睡。天津太近了,我和另一名同事嚷着要去現場,一個快要退休的記者卻諷刺道:你們去了能幹啥啊。
天津沒去成,**我在社區報做過的最大的新聞,是一名男子點火燒了一輛車,**這事兒就發生在世紀城。我受命前去的時候,心情那叫一個激動,跑到現場時已是一身汗水淋漓,目擊人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反而勸我:“你彆着急啊,先休息一下”。
也是那次經歷,我第一次見到了“大報記者”。相比之下,他們可真有風度,一羣人來了之後,扶着欄杆望着燒燬的車,互相聊着天看上去很熟。京華時報來了,北青報也來了,他們説着,新京報的在哪兒啊?怎麼這麼快就發稿了?
我望着他們,看他們氣定神閒的樣子,心裏默想着:嗯,大報風範。
雖然沒有“北京情結”,但既然到了北京,我也沒想在社區報做一輩子。事實上,我在那時的計劃很明確,分三步走:
一,先在社區報幹上兩年,等機會去市級媒體,比如北京娛樂信報?
二,再做個兩三年,看有沒有機會去個北青報、或者京華時報?
三,做到了五六年時,或許有機會試試新京報?
就這樣,我把自己至少十年的人生給安排了,沒有想過記者以外的任何可能。記者多好啊,能夠公司報銷着到處奔走,聽別人講故事,還有錢賺!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北京娛樂信報率先關停。****不到兩年時間,京華時報也作煙雲散了。**我始終記得在採訪中遇到的京華時報記者,他們似乎總是一男一女兩人搭配,在各種突發現場閒庭信步地走着。我還沒來得及明白緣故,它就沒了。
世界總在變化中,我也沒能遵守自己的“規劃表”。不到半年,我離開了社區報,去了最高檢下的一本機關刊物,在即將轉正之際,機會終於來了!
2016年初夏,南方省份的某知名報社,開始了社會招聘。我順利通過了面試,激動壞了,在當時的我看來,它並不比新京報差,豈不相當於在畢業還不到一年時,成功地“一步登天”?
然而,進入這家報社有很多限制,我卻在狂喜之中忽略了:
只是實習、不一定轉正?——沒關係!
試用期不籤合同?——沒關係!
試用期可能一兩個月,也可能半年以上?——沒關係!
實習期間的工資很低?——沒關係!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問過工資多少,怎麼轉正的問題。在大學期間,我讀過的那麼多叢書當中,記者們突破層層艱難險阻,如何獲取了被隱瞞的真相,這些故事有很多是發生在這家報社的。**我首先是相信它,這是先驗的。**其次才是相信自己,不畏艱難。
進入報社後,沒過多久,我報道了一則在IT圈影響深遠的事件,即一個“白帽黑客”在互聯網公司的舉報下被抓。報社領導來問:“有沒有興趣去廣州,去深度報道組?”
當然願意!
我既沒有得到錢,也沒有得到合同,卻樂滋滋地退掉北京的房,交付了五千多塊的違約金。又是自個人買票,到了廣州租房子、買傢俱,興沖沖地報到了。2016年的下半年,我終於做上了自己喜歡的工作。
“勉強算是個調查記者吧”。我想。

儘管研究調查記者的學者,並不會把我算在其中,但在那時,從“白帽黑客被抓事件”,到烏雲網整個覆滅,從東北虎咬死下車乘客,到楊永信的13號室再掀波瀾,從網絡主播虐殺動物,到網絡主播做假公益騙錢,再到直播中數不清的詐捐事件。我做了些大大小小的獨家,也曾把犯罪嫌疑人曝光出來、送進牢房。
感覺不賴。
但是,調查記者的生活有夠苦X。每天的深夜凌晨,到早上一醒,便開始四處蒐羅選題,在報社裏動不動加班到深夜。**“996”算什麼?**最怕的是24小時隨時響應。
另一方面,在爆料平台裏的海量信息中,別指望有任何“正能量”。我發現,最多的就是主張自己遭受了冤屈,十幾二十年不得平反的人,他們把整個人生陷了進去,申訴材料的厚度比得上《三體》。其次,便是舉報違法平台騙走了錢財的。
對我來説,**最大的負面情緒的來源,是調查報道已經刊發了,卻絲毫沒有反響的時候。**能夠引發討論的報道,在記者的工作中屬於鳳毛麟角,更多的冤屈和不公石沉大海。
我常常自嘲説:關注調查報道的,除了期盼正義的所謂受害人,以及盯着差錯想找麻煩的“被調查人”,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會看調查報道了。
只是有的時候,**當某個熱點事件疑點重重時,會有人終於想起來感嘆:****現在的調查記者太少了!****這種聲音總不乏響應者。**但在平時的話,呵,不存在的。

2016年下半年,越來越接近年底時,我的錢袋子也漸漸空了。然而,合同依然沒得籤,轉正遙遙無期。儘管直接領導説:“稿費我一定保障,給你的比正常記者還高一等”,但七個月下來,只有一萬餘元,連在最初搬家時的虧空都填不上。
最為緊迫的時候,**一兩個月的時間裏,我每天只能吃一碗13元的雜醬麪,外加一瓶冰鎮可樂。**後來,餓到難以為繼了,我離開了那裏。再到後來,有人評價我説:“向XX這個人做新聞,還不夠熱情”。
滿身疲憊地回到重慶,遭遇家人的白眼,自是不可避免的了。真如新褲子樂隊唱的那樣:“忘了吧那搖滾樂,奔騰不復的時代。”
我對此反思了很久,誰叫我在當初空自信任?在個人的理想情懷高漲時,容易看不清現實,那就要承擔被現實踩踏的後果。我現在也瞭解到,比我更優秀的、從各大名校畢業的、懷着憧憬在報社裏耗到失望的年輕人,多的是。
歸根結底,調查記者雖然面臨“瀕危”,但並不屬於“珍稀物種”。人言道,物以稀為貴,**有人就以為,僅存不多的調查記者是很珍貴的。****我個人的看法正好相反:****是因為不再需要了,所以數量很少。**也是因為不再需要了,“供需關係”中,“身價”更賤。
在如今,職能部分逐漸新媒體化,其所擁有的權利,讓它更容易瞭解到權威性高的真相,而互聯網的多種渠道,讓它更便捷地回應公眾的關切。很明顯,不只在一次熱點事件中,公眾呼籲的是“等待官方通報”,而非等待媒體調查。
傳播生態的改變,很迅速,也很殘酷。草莽英雄也好,“無冕之王”也罷,只能活在偶爾才有的一次次集體回憶裏。

與其執着於舊日的光榮,動不動作出苦大仇深狀,那是很招人嫌的。還不如順應改變,在碎片化的時代做出深度報道,呈現出真相背後的深層次肌理。雖然很難,要求更高,但好歹能夠“自高身價”。
有時候,我也會回頭,看看三四年前的那個少年。他為了一份職業,幾乎是離家出走。為了一家心儀的公司,忍受着日日夜夜的飢餓,但他依然熱愛他的工作。
假設,現在的我回到過去,我會阻止他嗎?答案是——
——會的。
我會阻止他,想辦法斷了他的念想,也不介意把難堪的往事説給他聽,或者告訴他,他是真的天資不足,總有這樣那樣的困難。總之,我會不遺餘力地阻止他。
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聽的。
就像是**同行之間在聊天時,幾乎都會感嘆説,工作多苦生活多難。**但在下一個新聞現場,我總是又一次看到他們,彷彿是註定了的相遇。
我不喜歡亦舒的調調,她有一句話,我卻喜歡:“牆高萬丈,擋的只是不來的人,要來,千軍萬馬也是擋不住的。 ”

獻給11.8中國記者節
作者 | 向由
排版 | GINNY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