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養育120個孩子 東北好爸爸“矇騙”全家 做慈善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9-11-08 09:40
那是些被拋棄的、被損害的少年,生活把他們隔絕在外,驚濤駭浪始終相隨。那是個充滿力量的老爸,努力讓孩子們的生活轉彎,這成為他存在的證明——一座世界盡頭的燈塔,一些食物和希望。

撰文丨姚胤米編輯丨金赫出品丨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那些少年的恐怖歷險柏劍要他的120多個孩子知道,“他們不是廢物。”他要每個孩子思考自己的優點,用筆一一寫在白紙上,至少20條,寫滿之後,就貼在家裏二樓的牆上。還有一面牆,擺滿了獎盃、獎牌,全是孩子們得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提醒他們:不——是——廢——物。這個故事關於一個爸爸和一羣孩子組成的世界。一個47歲的東北男人,在過去的24年裏,收養了120多個孩子。他們都叫他老爸。那個世界永遠都擠滿了小孩,像一個小型城堡——最多的時候,將近60個孩子一塊生活。越來越多的孩子被源源不斷地送來,有的父母雙亡,有的家裏太窮,有的被家暴,還有的父母不想養,扔給他就跑了。這裏面充滿了成人世界殘酷的一面。那是些被拋棄、被損害的少年,生活的鐵幕徐徐落下,把他們隔絕在外——他們還只是些孩子,世界就是大人呈現給他們的樣子——每一秒都是險灘,每一秒都是急流,驚濤駭浪始終相隨。而老爸的家,就像是世界盡頭的燈塔,提供食物和希望。不是廢物,柏劍告訴他們。我見到這些少年們一塊吃飯的樣子,三大桌。飯桌的桌腿是鐵質抽拉設計,平時可以摺疊推到牆的一側,節省空間。沒有飯碗,統一用鐵飯盆。他們禮貌,見到人會自發地問好——“姐姐好!”“哥哥好!”有的從旁邊跑過來扶住門簾,幫你擺好凳子。就像是你能見到的普通的孩子。他們也笑、也鬧,偷偷藏零花錢,喜歡在家長面前表現。只有在大人不在的安靜時刻,一種被拋棄的傷痛在臉上偶爾浮現——伴隨着升起的情緒不一定是難過,還有氣憤、不解、恨。這裏面像是藏着什麼驚人的力量,需要人温柔相待。某些個瞬間,那種力量噴薄而出。
柏劍孩子們的“城堡”暴烈一點的就像是山洪。最大的男孩張猛喜歡打人。他個子最高,身材精瘦,面相很兇,孩子們都怕他。他用暴力解決問題,習慣了,“不會用其他方法”——2019年1月,柏劍帶着孩子們從東北到雲南參加體育集訓。張猛和別的小孩幹仗,柏劍的妻子羅文彤把他叫到一旁。你為什麼要打人?從來沒人跟張猛聊過。雲南四季如春,他們坐在外面的草坪上,張猛説起來。人生初期充滿暴力,拳打腳踢是父母使用最多的語言。他被從小打到大,後來“基本上每次都能打出血”。有一次,考試沒考好,爸爸到學校接他,回到家後,爸爸媽媽一起動手。他也學會了暴力。他是恨父母的——“超級恨”。他搞不懂的是:為什麼爸爸媽媽愛我的方式是打我?這些往事,説一次哭一次。那天,羅文彤和他坐坐走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求生欲。他們從傍晚一直聊到星星從天際升起。還有暗暗湧動的潛流。有一個流浪母親的孩子,是個女孩。送到柏劍家一個月,母親就徹底聯繫不上了。剛來的時候,她非常瘦,嚴重營養不良,“一看就不像是練體育的孩子”。女孩內向,不愛説話,但拼命地訓練,跑步。跟女生跑都不行,必須跟男孩跑,還必須得跟跑得快的男孩跑。你慢一點,柏劍勸她。那不行,誰也不能超過我。她跟生活較勁。“爸,連車!”女孩説。那是一種田徑抗阻訓練的方法,粗麻繩的一端連着汽車,另一端連是瘦弱的十幾歲女孩,“那累得眼瞅着心疼”。女孩子的十個腳趾沒有一個是好的,全部脱皮。柏劍就給女兒上藥,給搓,給洗。所有孩子裏,我看到最孤獨的背影,屬於一個叫羅磊的孩子。他是柏劍任命的小教官,負責帶比他小的孩子。某個晚上,他打掃廚房時,把別的孩子支走,自己低着頭,垂着臉,嘴唇緊閉着把地拖了一遍,再拖一遍,然後拖第三遍。他的親生母親此時就在三樓休息。三年多沒有見面了,羅磊不知道該和她説什麼,也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心情。第二天晨訓。因為腳踝扭到了,羅磊只能一瘸一拐地繞着操場走,走得很慢,一直走到所有孩子都跑完了,撤出跑道去拉伸。柏劍衝羅磊喊了句:“你也去拉伸吧。”他似乎沒聽見這句指令。依然拖着扭傷的一隻腳,一步一晃地繼續往前走,像是執拗於什麼,一定要把那16圈拖着走完。幸福曾經遙不可及。24年裏,每個送來的孩子都有一整個恐怖歷險,越過了一大片沒有希望的時間荒原。不久前,一個公益組織的志願者送來了一個小女孩,圓圓。父母在外面撿破爛,或者要飯。家裏孩子多,圓圓跟着得腦血栓的二大爺過。送來時小姑娘頭髮裏還長着蝨子,亂蓬蓬的,衣服也髒。“這個孩子不救,一輩子就沒了。”柏劍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最起碼拉她一把。”這難道不應該是親生父母的責任嗎?助養要辦監護權授權手續。志願者説,公安局找到孩子親爹親媽時,電話那頭孩子爸問:“這孩子送到柏劍那兒,你得給我多少錢?”柏劍不計較這些。也有人這樣勸:你這樣會助長這種風氣。他其實都清楚,“我管不了那麼多,當下這個孩子是需要教育的。”他説,“有頭髮誰也不想當禿子。”
柏劍的孩子們在跑步鞍山離奇的一件事柏劍給孩子們準備的家,在東北重工業城市鞍山南面,再往南兩三公里,就出城了。那是一棟緊鄰路邊的門市房,商住兩用。四周是居民區,右邊是一家綜合超市,左邊是一家網吧。房子是深褐色中式木結構門臉,掛着一個牌子:夢想之家。門欄上還有一匾:家心苑。柏劍取的名。集體生活就像是上了鬧鐘,一切都被設定好了。機械發條帶動分針,每轉動24圈就是一個輪迴:早上4:30,準時出門訓練,跑16公里——只有大雨天才可能中止——那時,天色還是一片黑暗。一個半小時內,訓練必須結束,回家吃早飯。體制內上學的孩子將在7點前出門,留在家的孩子8點鐘上第一節課——讀經典。十一點半,準時吃午飯。緊接着是午睡,下午繼續讀經典。三點多,高強度的體育訓練又開始了。晚上九點半,準時熄燈睡覺。紀律性體現在方方面面——無論是誰,只要人類聚在一起,準備開拓一種新生活時,首先就是紀律——即使是吃飯,也有嚴格的規矩。比如:必須要等長輩上桌。開飯前,全體起立,背誦一段200多字的感恩詞,也是柏劍要求的:感恩食物,感恩國家,感恩父母,感恩爺爺奶奶,感恩兄弟姐妹,最後,“感恩一切,請長輩先用餐。”柏劍一定會説:“請寶貝們先用餐。”一頓飯便可以正式開始。
柏劍和孩子們帶大這麼多孩子——讓我們試着理解,紀律似乎是必要的。孩子們鬥嘴、鬧意見、搞分裂——儘管是“家法”不允許的。柏劍要孩子們相互管理,大孩子帶小孩子,有的直接被任命為“教官”——孩子們的事情交給孩子們解決。一次晚飯,新來的小姑娘情緒不對,突然從飯桌上跑開,哭着上樓。柏劍看到了,繼續端着飯盆吃飯,叫另一個大一點的女孩,“你去看看妹妹怎麼了。”柏劍中等身材,濃眉大眼。我見到他時,他穿着淺藍色運動外套,裏面一條素色T恤,一條白色運動褲——七年前買的。就他的這身打扮,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你能想象到的體育教練的樣子。孩子們圍着他。柏劍喜歡餐後喝一碗開水。先吃完的孩子站起來,經過柏劍的桌子,看到飯盆空了,會主動端走,接一碗熱水再放回去。柏劍總是笑呵呵的,充滿父親的威嚴和慈愛。關於他,被收養的龐浩這樣評價,“鞍山有很多離奇的事兒,柏劍也屬於鞍山離奇的一件事兒。”龐浩是他收養的第一個孩子。多年之後,龐浩已經長成,身體結實有力。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往昔並未消散。那些記憶,有時候像是車尾燈留下的光暈,環繞着人的意識,明晃晃的,貫穿始終。龐浩看起來是那種東北狠人,中等個頭、膚色偏深、眼睛小,有股凶氣。90年代末,他在鞍山×中那一片是出了名的小大哥。抽煙、喝酒、打仗、泡遊戲廳,誰不老實收拾誰:指着校長鼻子罵,哪個老師管得嚴了,拿個磚頭追過去。教導主任見着他都躲——那是個小老頭,被龐浩打碎了六副眼鏡,沒啥特殊的理由,“他不讓我打人,那我就打他唄。”變得囂張那段時間,龐浩家裏發生了一點變故——許多被柏劍收養的孩子,家裏的劇情都是一樣——爹媽不管他,他也不想回家。眼看着孩子要走上邪路,班主任實在沒轍,向柏劍求助:“這小子小學的時候成績非常好的,很聰明,你幫一幫他吧。”誰也管不服龐浩,就柏劍行。他是體育老師。那是1995年,柏劍工作還沒轉正,一個月工資就193塊,也不夠,去早市做點小生意,賣手套襪子。兩個人之間,發生了很多波折。那屬於另一個東北傳奇,這裏我能説的是故事的結局:龐浩的命運改變了。就像是一個神奇的轉彎,他現在成為鞍山市的一名公務員。只有在表情裏,偶爾能浮現出少年時那種狠勁。這是柏劍離奇的開始。越來越多孩子被送過來。把孩子扔下就走的父母太多了。想要丟掉一個累贅,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未婚生子、無力撫養。還有一些理由明顯是編造的,充滿破綻。但柏劍照單全收,“再不管就廢了。”家人都説他軸,不聽勸。他的理由是:“哪怕他騙了我,他也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騙我。如果他有能力,不會把孩子放在我這兒。”有時候,一些父母送孩子過來的樣子,把他嚇壞了。***剛見到羅英的時候,羅英身體都站不直,胳膊是打不開的——她拒絕了一次求愛,被一個男人帶着刀上門,捅了20來刀。男人被抓,但他家裏太窮了,賠不出錢。羅英斷了收入來源,還搭進去一大筆醫藥費。孩子沒辦法養了。她未婚生子,男人是打工時認識的。和很多類似的劇情一樣,這是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後來,她帶着孩子輾轉來到廣州,在天河區的城中村開小招待所。但一做生意,就顧不上小孩。兒子的人生就像在一條陡峭的滑梯上,迅速脱落:不學習,逃課到網吧,連熬幾宿,“殺”到眼睛通紅。被那個求愛的男人捅了20多刀後,她手腳不能動了,管兒子比以前難上百倍。十歲剛出頭的男孩,母親説話,“怎麼也聽不進去”。羅英那時覺得,“哪怕真的我就是出那個事情死了,可能他也還是覺得玩比較重要。”生活陷入一個死結。周圍是渾濁不堪的景象。這時候,她在電視上看到了柏劍——一個給人指望的男人。為了送孩子過來,她向一個殘疾人朋友求助。坐不了火車,因為孩子沒户口——落户得回老家,羅英不想讓村裏人知道,她給人生了個兒子,結果還被人拋棄。殘疾人朋友的身體縮成一團,“得拄着個凳子才能往前走”。兩人帶着一張紙的中國地圖、兩條棉被、家裏最厚的衣服,照着公路線從廣州開三輪車,20多天才到鞍山。羅英的兒子那時候很胖,“有點多動症似的”,走路都是橫着挪。進門之後,大人們談話,男孩站在魚缸前面,“叮咣砸魚”。柏劍80多歲的老母親提醒,“這孩子不能留啊,他打魚缸行,打孩子咋整啊?”柏劍就和羅英説,你這孩子不正常啊,真的留不了。羅英有一股剛烈勁兒。從柏劍家出來之後,她沒帶着孩子返程。一天給柏劍發一張照片,裏面是她每天給孩子吃的東西,大多是方便麪,偶爾撿點菜葉子,就一起煮了。那已經是11月末,東北很冷,到了晚上,根本很難想象在三輪車裏如何過夜。就這麼發了將近一個月,柏劍受不住了:“行了,妹妹,把孩子送過來吧。”事情已經過去六年,在柏劍家這些年,羅英見過兩次兒子。上一回,是兒子坐火車回廣州找她辦户口。兒子的變化很大,現在被選為教官,是柏劍口中的“左膀右臂”。羅英放心多了,她知道自己的選擇沒錯。她誇兒子“有了一點責任感和責任心”。但誰又能比做母親的更清楚自己的兒子呢?有些東西還掛在兒子身上,“我小孩畢竟是一個單親(家庭),這種家庭帶給他有一種……挺自卑的我覺得。”她剋制不住情緒,低聲哭,“我覺得真的養個孩子,搞到自己不能帶到他大,覺得自己挺愧對他的,沒有給他一個家。”她的長髮垂下來,整張臉都擋在陰影裏。
孩子們的家庭日記提到父母
柏劍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傾訴。一個雙目失明的母親帶着十歲的兒子,從四川的農村把孩子送過來。她的丈夫有小兒麻痹後遺症,沒有勞動能力,脾氣暴躁,打女人、打孩子。失明母親的狀態不好,對生活渾渾噩噩、敷衍放棄。“他們一直到現在都瞧不起我。”她嗚嗚咽咽地哭,“我就是……氣不過……我的公婆。”柏劍教育她,不要總是怪別人。柏劍的妻子羅文彤曾拉她聊天,聊着聊着,恨鐵不成鋼,忍不住也“罵了一頓”。“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卻希望你兒子努力,你這樣公平嗎?”四川女人突然情感大爆發。“哭得老傷心了”,她和羅文彤説,“如果你今天不罵我,我回家以後,就準備先把老公毒死,再自己吃藥。”勸過之後,女人回家和老公繼續生活。“養孩子不像種樹苗,栽歪了可以摳出來重種”當這樣一羣孩子,碰到這樣一個老爸,局面一年一年變化。送來的孩子,數量從一個、兩個,漲到二十個、四十個。這意味着他必須非常有錢——即使在東北,養活這麼大一幫人,每個月成本也要兩三萬。但柏劍沒錢,他早就“欠了一屁股債”。離奇的是,這些年他硬是扛下來了。家裏開伙,每頓飯吃得簡單。大都是蔬菜,偶爾有志願者或愛心人士給送肉或排骨——曾被柏劍助養過的一個兒子,現在開餃子館的,有時送來40多屜餃子,得20斤蝦仁,一上桌瞬間就沒。人太多了。住不下,二層小樓硬是給隔出來四層。一樓地基往下挖出來半米多,是當時柏劍、他朋友,還有最早助養那批孩子們一起弄的:哪有挖掘機啊,一人抄起一把尖鐵鍬,一鍬一鍬摳的。柏劍的力量叫人驚歎。為了供這幫孩子,各種“合法途徑的經營性質”都倒騰遍了。比如,最早收養龐浩的時候,他去早市兒賣過襪子手套,後來還賣螃蟹,做過盒飯,開過美髮店,還兑了一個賣手機的攤位。他以一種非常笨拙的方式努力着。錢是不可能攢下來的。經常出窟窿。他跟朋友們都張嘴借過錢,但杯水車薪。實在沒轍,信用卡都倒過,幾張卡輪番套現,拆東牆補西牆。怎麼成為一個父親?對於一個還沒結過婚的單身漢,就像是角色扮演。一開始,家裏收養的都是男孩,柏劍當時也年輕,又像老師,又像哥們。督促完孩子學習,休息時就帶着兒子們打遊戲,打坦克大戰。真正有了點“父親角色”的感覺,是從家裏來了第一個女孩開始的,直覺是女孩需要照顧。他一個大老爺們不懂:“女孩得怎麼照顧呢?”——女孩的心思細膩,敏感,是不是跟男孩不同呢?他“麻爪”了——最明顯的是,那時候去給孩子們買衣服,尷尬的是進入女孩們的內衣、內褲環節。第一次進商場,他滿臉通紅——買“那東西”,還不是一個兩個。柏劍覺得,“別人瞅我的眼神,意思好像是這個人是不是變態啊。”得搬救兵。第一個搬來的是老媽。他準備了一個謊言,往老家打電話,媽,我買房了,你來給我拾掇拾掇吧。老太太高興,恨不得立馬就來。柏劍還囑咐,媽,你把家裏那10多頭牛也賣了吧,多少錢都賣,有人買就行。那時候,柏劍和16個孩子蝸居在一個同事借給他的兩居室。剛開始的那周,老太太看到這麼多孩子,總想問咋回事。一説這個話題,柏劍就打岔。等時機成熟,他才跟老媽交代,每一個孩子的家庭狀況都詳細説了。他設想過很多對話,很多種説服的方法。但是老媽聽完,很平靜。“媽告訴你一句話,養孩子不像種樹苗,你栽歪了可以摳出來重種,但是要是有孩子走彎路了,這一輩子可能就毀了。”一個不那麼精巧的謊言之後,反而得到了獎賞——老媽支持,孩子越收越多。但人手還是不夠。柏劍讓老媽和幾個姐姐説,把她們“調到鞍山”——就像是發號施令的首長,老媽發話,大家都聽她的。二姐在天津的工廠上班,被柏劍接過來。二姐夫也跟着來了。他們做小買賣,賣盒飯,承包給學校教室搞衞生的活。賺得都是小錢。最後大多花在孩子身上。柏劍、母親(左二)、父親(左四)、二姐(左五)在培養孩子這件事上,柏劍投入了巨大的熱情——他是體育老師。很長一段時間,訓練一個體格雄壯、肩膀結實的少年,是他最擅長的事:每天跑步是必修課。他帶着孩子們去參加各種體育比賽,獲獎,體育加分,上一本、二本大學。一到訓練時,他整個人非常專注。“肯定是沒有笑臉的,繃着”。作為教練,他強勢、嚴厲——所有孩子無一例外,“沒什麼商量,必須聽我的話。”偷懶跑得慢的,會揍。跑得快的,也揍——回到他們生存的那個世界,柏劍的嚴厲,以及他的那些信條,很難評價。“越快越要快,”這是他要求的。跑在前邊的,成績好的——生活的希望已經向這個孩子招手了——“越要快。”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很多年,早期帶孩子“簡單粗暴”,談不上什麼教育方法——生活在柏劍家的孩子,非義務教育階段有的沒怎麼讀過書,適應不了體制內的教學。這或許能夠叫人理解他的路徑。有時候,訓練就像是一個出口。所有生存的本能,都奔騰出來。平時沒有考試,因為“沒有意義”。等他們快高考,“政治背一背,歷史背一背,再加上我的體育加分,就行了。”對這套教育方法的迷戀,他近乎偏執。事實是,他確實希望,儘可能把每個小孩都送進大學:一個受認可的大型專業體育比賽的獎牌,是進大學的敲門磚。孩子們成績也確實好。省運動會田徑賽,總出冠亞季軍什麼的,就不用説了。國際馬拉松賽事上,他得意地説,“也震驚過田徑界”。2010年,丹東國際馬拉松,“一、二、四、五、六,全是我家孩子,只有第二是省專業隊的。”北京國際馬拉松。柏劍助養的一個孩子,初中代表隊,用兩個半小時跑完全程,國際排名第三,“國家隊的都讓我們給收拾了”,孩子直接被招走。通過體育特招——高考最差180就能上大學,達到300多分能上一本。用這種辦法,柏劍培養出來過清華、北大、西安交大、中國地大的學生。這是其中一些光明的結局。
柏劍和孩子們在北京國際馬拉松比賽上一個不真實的夢柏劍人生最巔峯的幾年,彷彿所有的好運氣都透支了。2008年,他被選上奧運火炬手,多牛逼啊,“北京王府街大街都有我的頭像”。他在倫敦接過火炬,高光時刻。那個時期,各種榮譽潮水般湧來,規格都是全國最高的,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模範教師——“我們教師口的最高榮譽”。遼寧省十大青年,都是那一兩年給的。這些光環,媒體一宣傳,他真的飄了,“那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那覺得這傢伙,我是名人了。”——有一段時間,學生也不好好帶了,他讓大孩管小孩,家裏人或者朋友監督。他全國各地作報告。政府支持,他在鞍山搞馬拉松俱樂部。一個民營企業的董事長,被柏劍的故事吸引,提出一年拿20萬資助。“無功不受祿,”柏劍説,“我給你冠名,××馬拉松俱樂部。”一種巨大的成就感。所有的自我滿足都抓住了他。選址定在鞍山一個廢棄了多年的體育館。號稱是體育總局正式註冊的唯一一個公益馬拉松俱樂部,當時給的承諾是:只要當地政府能夠出一個貧困證明,且孩子有體育特長,就可以來這兒享受免費的吃住訓練。“一下子來了100多號,都沒住下”。孩子太多了,每天一起訓練,周圍很多人也被帶動起來,跟着一起跑。只要來的,柏劍就免費發一套運動服——那是怎樣一種生活呢?一羣人被組織起來,嚴格的紀律,驚人的訓練。而且日復一日。就像是生活在一個美妙的泡沫裏,陽光折射,五彩斑斕——整個世界就剩下這麼一件事。其他的一切都被隔絕了。孩子們所有的困惑、苦惱、對親生父母的愛與恨,以及希望,都被汗水所替代。耀眼的泡沫很快被刺破了。不到一年,體育館動遷。有些孩子,原生家庭還能供養的,就開始聯繫,解散,送走七八十個,最後留下36個娃。水電都給斷了,窗户陽台卸了,樓梯也拆了。突然間無家可歸,一時找不到能裝這麼多人的房子,柏劍被迫當了一個冬天的釘子户。那種起了變化的突出感覺開始糾纏他。就像是從陽光的天頂,一下子進入幽深的井道。家人都來幫忙,柏劍的“二兒子”趙勇這麼多年一直陪在老爸身邊。那段時間,趙勇下班後,一塊帶孩子到學校附近打水。單程五公里,用小推車推着幾個大塑料桶,一路上灑掉不少,剩下的都凍冰了。另一個兒子,在供電系統有點關係。“冒着離職的風險”,偷摸給扯了一根電,但到了後期也不行,一幫人湊錢買了個柴油發電機。王卓當時工作剛剛穩定,聽説這個情況,帶着米麪油去探望——這幫搞體育訓練的小孩飯量都大,50斤大米,一天就能吃完,“你瞅他們那狀態,真感覺有點心疼。”王卓找了個揹着孩子們的地方,和柏劍説:“不行你就這麼地吧。把這撥孩子帶出來,你就別再收了。”王卓嘬了口咖啡。他很高,有1米9多。現在鞍山某銀行做到中高層。初中時,是被柏劍推着,把書念下去的。教師宿舍、學校倉庫、領操台下面的倉房,他都住過——人生中第一雙標槍釘子鞋,“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他送的。”初二時,王卓就是全鞍山市標槍總冠軍了。後來,憑這個特長上了大學。“我就不能説,這個孩子整半道了,就攆回家去,各回各家吧。因為我就是這麼過來的。”王卓説,儘管這樣,他的勸説還是無效。“我再看到可憐的,我也不能不收啊。”柏劍説。***這麼多年下來,孩子一批一批送走。但沒有人能理解他,他的朋友、兒子、女兒、他自己,都不能。龐浩覺得,柏劍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如果哪一天突然一下子把孩子都接走,“肯定馬上崩潰”。關於老爸,他這樣評價:“一個好人,一個精神病人。”我曾請柏劍關係最好的朋友聊一聊。柏劍拿起手機,撥通了鄭宏濤電話。“那啥,北京來個人,想找我最好的朋友聊聊,你給談談唄。”柏劍説,“就説説你對我的理解。”“我對你的理解?”電話那頭説,“問題是,我對你這個事兒也不理解啊。”我見到鄭宏濤時,他坐在鞍山華育高新學校的體育辦公室,“我感覺,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正常思維的人,都不能有他這種想法。”他説,“用土話講,這就是有病。你説也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女兒,你幹啥這麼樣呢?”或許答案就不存在。有些回憶能夠追溯到很久以前。柏劍熱心,在錦州讀大學時,曾在站前廣場蹬過一段“花式三輪”。每天傍晚下課就出工,蹬到後半夜十二點多收工。買三份盒飯,自己吃一份,另外兩個,送給在廣場上撿破爛的有精神病的大姐。回想起這些,一陣幽幽的暖意。
鄭宏濤記得有一年,一個共同的朋友去賣保險,被公司騙了,四處借錢。這幫人誰都沒借,就柏劍給拿了一萬。哥們拿了錢,一杆子被公司支到離鞍山400多公里的地方,電話換了,找不到人,報警也沒用,一直到現在錢都沒要回來。收養這麼多孩子,不是一件量力而行的事。柏劍知道,“就是50馬力的力量,但是我硬裝100馬力。”最困難的時候,家裏五個孩子同時考大學,要交6萬塊的學費,實在借不到那麼多,柏劍想到去電視台參加節目,讓更多人看到。當時,“腦子裏想的還是怎麼解決我現在這個錢的缺口”。2013年,柏劍曾帶着當時助養的那批孩子,參加《中國夢想秀》。他的故事吸引了周立波夫婦和在場企業團,獲得一筆“夢想基金”。周立波還到鞍山來了一趟,最終幫忙租下這處房子——那時,周立波的身份標籤是著名脱口秀演員,還沒有捲入美國那場著名的官司。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2019年十一假期,和妻子羅文彤的婚事,在鞍山辦了。47歲的大齡新郎,沒什麼積蓄,就在自家門口舉行簡單的儀式,連酒席都沒擺。但還是來了不少人,親朋好友、被助養的孩子大多來了。一些孩子家長聽説消息,從廣州、四川的鄉下出發,坐了兩天綠皮火車才到,門口馬路都被堵死了。在鞍山,這是是大新聞,本地的都市報《北方晨報》給這場婚禮一整個頭版。這是他的幸福時刻。24年裏,一般人壓力大的時候,總要找一個出口,但大家找不到柏劍的出口。他過去一直不結婚,直到現在,“就像氣球,你灌滿氣也得放氣吧,但是你不知道他的出口在哪兒。”一個有了女主人的家,或許是。只有一回,趙勇見過柏劍非常脆弱的時刻。那是周立波剛給租到這處門市房那年,趙勇和一幫大孩子,還有朋友一起幫着挖地。幹了一天活,太累了,趙勇給柏劍遞了瓶啤酒,“來喝一瓶吧,解解乏。”柏劍從來不喝酒,沒想到一瓶就整多了。喝完就吐,然後開始哭。趙勇沒見過這場面。他嚇壞了,問,“老爸你咋的了?心裏有啥事兒咋的?”柏劍説,“趙勇啊,你看,老爸哪天真不行了,不在了,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孩子繼續養大,幫我完成我沒完成的心願。”在記憶裏,老爸不是這樣的人啊,再着急也沒見他脆弱過。就説那年,在體育館,有一個小孩被老爸説了幾句,任性、鬧情緒,離家出走,天黑了都沒回來。柏劍着急,話也不多説,呼呼竄出去找孩子,下樓的時候跑太快,“嗵”地一聲撞到樑上,直接就昏過去了,送ICU,第二天竟然就好了,急急忙忙出院,繼續找孩子。當時是咋了呢?突然就交代後事似的,無緣無故的。柏劍邊哭邊説,趙勇心裏也挺難受的。“一般男的心裏感覺自己沒有力量再堅持下去,精神力量完全失去的情況下,應該就這樣。”龐浩説,“我感覺我們並不瞭解他。他的心態、他想要走的路,這麼多年,他沒跟我們談過。”擱以前,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柏劍會一個人開車往郊區開,去烈士山。252級台階,從底下一口氣跑到山頂,站在最高的台階向山上喊。發泄到筋疲力盡,在山上躺一會兒,發發呆,然後收拾好情緒回去。家是柏劍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也是柏劍説了算的地方。他決定孩子們的生活作息、訓練計劃、考學辦法。像這24年來的每天一樣——早上4點起牀,等孩子們4點半集合完畢,出發跑馬拉松。
柏劍帶孩子們跑馬拉松時間是一個輪迴。10月10日凌晨四點二十分,孩子們紛紛起牀下樓,眼睛都沒完全睜開,他們向柏劍問早。人到齊,起頭背誦晨間感恩詞:早上好,今天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陽光為我照耀,鳥兒為我歡唱,花兒為我盛開,雨露為我滋養,所有的一切都為我準備好了,讓我去迎接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今天是我人生當中最每好的一天,所有的資源都給我準備好了,讓我有無限的能量為自己負責,為社會付出!太好了,我可以的,我愛你!十分鐘後,大巴車出發,全體孩子進行體育訓練。車外,鞍山的黑夜還沒結束,空氣冷得清透。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繞着操場,每個人都要跑滿26圈。柏劍站在跑道的一個彎道拐角上,向跑不動的孩子發出鼓勵。時間悄悄流逝,孩子們一圈一圈地跑着,天慢慢亮了。*文中除趙勇、龐浩、王卓,其餘孩子為化名。本文圖片由受訪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