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尋找這些“橫衝直撞”,也目睹着一些無可奈何的不公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11-09 17:11
來源:一席
寧卉,記者。
我們總是依賴有名和重要的人,來解釋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大事件,但明明他們口中的世界大勢,都是會影響到像你我一樣的普通人的呀。所以,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人和他們故事——某個地方的某些人的生活,正在被一些看似抽象的、不可逆的並且遠遠大於他們個體生活範圍的趨勢裹挾着走。只是,他們是怎樣被裹挾的呢?
在邊界,在孤島
我叫寧卉,是一名國際新聞記者。
我想先描繪一個場景,這個場景在我的報道經歷中可能比較典型。不知道符不符合大家心目中國際新聞記者的工作狀態。
恰好是一席的策劃聯絡我的那天,我正在馬達加斯加採訪,就是非洲大陸東南的那個面積很大的島國。
我在島上的一個小漁村裏。
那是南半球的冬天,天氣很好,海面平靜,下午村裏沒什麼人,都出海了。我看到海灘邊坐着一個看起來有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就是照片角落裏的這位。
▲ 馬哈贊市的小漁村Katsepy,老婦人坐在漁船旁(右下角)。 攝影:寧卉
我想跟她搭話,但她一直不理我,還衝我手裏的相機生氣。一直到她雙胞胎兒子出現在了海平面上的時候,她忽然就變友善了,説,如果我給她買瓶啤酒的話,她就跟我聊天。
這家就三口人,老人和她兩個已經年過半百的兒子。他們都等着這天的漁獲吃第一頓飯。兩個兒子早上4點就出海了,下午3點起風前才回來。這天的收成並不太好,一條大魚,三條小魚和一條鰻魚。夠吃,不夠賣。
▲ 當地漁民打撈上一條鰻魚。攝影:寧卉
老人一邊盯着兒子準備燒魚,一邊對我説,她50年前嫁過來這個村子的時候,一次出海能打300斤魚。
然後一旁一個在修船的年輕鄰居就笑了,他説,開什麼玩笑,10年前一次出海打六七十斤,已經不能再好。如今,一天只有三四斤魚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就問老人:50年前300斤,10年前60斤,現在3斤,那以後會不會就沒有魚了?老人瞪着我説:怎麼可能呢?大海里怎麼可能沒有魚呢?然後這個鄰居的妻子,帶着一個小女兒在一旁玩,聽到這裏忽然轉過來,很堅定地跟我説:“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捕魚靠不住,一有機會,我們就會離開的。”
我晚一些再告訴大家這個採訪的前因後果。可能你也會覺得疑惑,這個場景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的確,我常常會去到一個偏遠卻也很平淡的角落,看似蠻偶然地去遇到一些人,聽他們聊自己的生活、聊他們眼裏的世界。
類似這樣的不起眼的時刻,在我的採訪中佔據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我一直都很懷疑,可能我是一個很不合規範的國際新聞記者。比如,我手機裏的突發新聞提醒一直是關閉狀態。這幾年的世界大事,英國脱歐、特朗普推特治國甚至是中美貿易戰都沒有太過頻繁地佔據我的視線。這樣做,我頂着蠻大的心理壓力的,能夠侃侃而談天下大事,應該説是國際新聞記者的基本素養。我卻把觸手可及的侃侃而談給屏蔽了。
屏蔽掉重要的事情,有時候能幫助我來定義我想要成為一名什麼樣的記者。
比起國內新聞,國際新聞裏更是充滿了大人物,小人物特別少——距離遠嘛,本來音量就很小的普通人,距離一遠,不但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也許他們都不存在了吧。
我們總是依賴有名和重要的人來解釋這個世界上在發生大事件,但明明他們口中的世界大勢,都是會影響到像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的。所以,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人和他們故事——某個地方的某些人的生活,正在被一些看似抽象的、不可逆的並且遠遠大於他們個體生活範圍的趨勢裹挾着走。只是,他們是怎樣被裹挾的呢?
在過去的四五年時間裏,我花很大的力氣去了像馬達加斯加這樣的國家,厄瓜多爾、剛果(金)、莫桑比克、保加利亞、波蘭、波黑、捷克、墨西哥等等,至今大概有30多個國家。
我去的地方比較多,但在每個地方採訪的時間都比較短,很多是追隨一個題目,像一根針一樣,只紮在那個具體的題目上。有時我會擔心,這樣會讓我的觀察不夠沉浸。不過,這些年下來,我發現有意無意的,我在不同國家做的非常不一樣的選題,相互之間產生了蠻強的聯繫。這也許是另一種收穫吧。
一席給了我一個不曾有過的機會,讓我可以把我看到的這些聯繫分享給大家。在我的報道經歷中,有一個內涵和外延都很廣的題目:人的流動與不流動。我舉幾個例子。
歐洲叢林裏的非洲難民
2016年10月,我去了隔着海峽與英國交界的法國邊境城市加萊。
在加萊的郊區,有一大片被稱作是“Jungle”(叢林)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帳篷和臨時棚户,都是由自發聚集到這裏的難民搭建的,並不是一個正式的難民營。
▲ 加萊難民營。攝影:寧卉
這裏的難民來自中東和非洲國家。為了偷渡去英國,他們白天睡覺,晚上會去高速公路上試着跳到從海底隧道過境的長途卡車上。成功的不多,很多是花巨資讓人販把你藏在卡車車廂裏混過去。每年能過去幾千人。
加萊可能是這些難民逃難路上的最後一站,他們大多都先從地中海偷渡到歐洲。邊境是被標了價的:在北非利比亞,蛇頭可能幾百塊錢就會在偷渡船上給你一個位置;在加萊,要想偷渡英吉利海峽,一定會要好幾萬。
富裕的英國是他們心中美好生活的目的地。比起歐洲其他國家,英國很有吸引力——有的是因為那裏已經有來自自己國家的社羣,有的是因為已經會説一點英文,覺得英國更有機會。
▲ 加萊難民營的一面塗鴉牆。攝影:寧卉
其實難民們要想融入歐洲社會其實非常難。在叢林,他們能與經歷相似的人生活在一起;去英國,可能只是一個更好的生活的念想。因此,儘管從加萊偷渡成功的並不多,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難民湧到了這裏。
我去採訪的時候,這個叢林已經存在18年了。難民營存在了這麼久,又是以偷渡為目的的地方,裏頭開始形成非常複雜的派系,沒有治理,也發生了形形色色的暴力事件。離市區又遠,這片荒地的確成了一個像是“叢林”一樣的地方。
▲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我在那裏遇到一個當時才16歲的蘇丹男孩,穆罕穆德。
▲ 穆罕穆德,蘇丹難民,16歲
他在14歲時踏上了這條成為“難民”的路,原因很偶然:因為他看管的一隻阿拉伯人的駱駝誤食了有毒的樹葉,忽然倒下死了。阿拉伯人説如果不留下贖金,就殺了他,他的媽媽就説,你走吧。
看看他自己是怎麼説的。視頻來源請戳https://mp.weixin.qq.com/s/RnDBRy-SB_dyfI0XtpizDw
▲視頻來源:《世界説》
十四歲穆罕穆德一路搭車到了北非利比亞,幹了苦工,再付錢偷渡到了意大利的西西里島。他一路乞討、逃票,夢想着能去其他難民嘴裏説的那個好地方英國,最後卻停在了加萊。
▲ 穆罕穆德“難民之路”:蘇丹→利比亞→西西里島→加萊
在利比亞,穆罕穆德可以挖土豆賺到一些錢,在加萊,他毫無指望。他一路艱險到了歐洲,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叢林,被牢牢擋住。年輕的他並不知道,重建生活的心願應該怎樣才能開始。
穆罕穆德很努力,很快就學了一點英文;又很樂觀,一直問我歐洲會不會給他機會,讓他成為一名有用的工程師。那個時候,叢林裏住着一萬多人,熙熙攘攘的,一眼看不到每個人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如果我只是跟這個蘇丹男孩聊天,會在心裏偷偷留出一點希望。可是,我馬上又遇到了另一個在難民路上漂了更久的人。
那是在幾個星期之後,我第二次再去加萊叢林,那恰好是一個比較殘酷的時刻:法國政府要把這座“叢林”徹底拆掉。曾經住着一萬多人的地方,瞬間變成了垃圾。
▲ 2016年10月,法國政府下令拆除加萊難民營。攝影:寧卉
拆到最後,政府不想動手拆難民們自己搭建的一座教堂和一座清真寺,因為宗教場合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所以他們想讓難民們自己動手拆。
那天,挖土機隆隆作響,我在離挖土機不遠的地方,遇到了另一位來自蘇丹的難民,他叫費薩爾。他蹲在帳篷裏,沒有要走的意思,其他大多難民要麼已經自行離開叢林再找其他機會,要麼已經跟從法國政府的安排,被重新安置了。
費薩爾不願意多説話,他説不記得自己多大了,只説在路上四年了,也不想提逃難的經歷。旁人跟我説,他其實已經去了英國,但不知為何,又回到了叢林。我問他會擔心明天嗎?因為整個叢林都要被拆了,他很平靜地説:“不需要。”
▲ 費薩爾,蘇丹難民,年齡不詳。圖片來源:《世界説》
費薩爾一身非常整潔,帳篷裏乾乾淨淨的,連撿來的柴火的粗細都一樣的。與叢林已經成了垃圾這樣的絕望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蹲在地上,拿着一支樹枝攪着鍋裏的米糊,臉上毫無波瀾,跟我説”明不明天的沒所謂的……“可能是我遇到過的一個人最沒有希望的時刻。
他們應該都是為了尋找更美好的生活,卻在明明只是臨時搭建的帳篷裏,被困住了。
看不見的“卡塔爾人”
做完加萊難民的報道之後,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很多中東的難民會拼命想要去歐洲呢?明明阿拉伯世界也有富裕的國家,他們在宗教文化上更相近,為什麼不去這些國家呢?
我在卡塔爾的首都多哈曾經做了一個看起來跟難民完全不相干的題目,也許恰好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卡塔爾是一個典型的中東海灣國家,有石油、天然氣,“富得流油”四個字,基本就可以概括了。只不過,卡塔爾有260萬人口,只有30多萬人是“真的”卡塔爾人,剩下的230來萬都是外勞。
“真的”卡塔爾人才富得流油,他們坐擁最好的福利,無需繳水電費,出國唸書到博士都免費,政府給地、給特別優惠的貸款蓋房子。所以,當這個富裕小國要大興土木,要有好的服務業的時候,勞工都是外國人,很多中產的崗位也是外國人來做。
如果你第一次到卡塔爾,很可能都看不到這些勞工。在那些明亮、清涼的高樓大廈和商城裏頭,都沒有這些人的身影,這些外勞,尤其底層勞工們,60%都住在勞工營地裏。
▲ 多哈勞工營。攝影:寧卉
我去了那些營地。剛好遇到他們下工,都是很疲倦的樣子,大多是青壯年男子,三三兩兩,不吭聲地走在路上。
營地附近有店鋪、飯堂、修鞋店、ATM,這是他們在超市買菜。
這是他們在ATM機前排隊領錢。
卡塔爾的外勞中,八成都是青壯男性。當然也有很多女性外勞,尤其是在家政這一塊。但是,為了避免她們戀愛,或者其他麻煩,譬如性交易,僱用女性勞工的公司通常設有宵禁,晚上8點後,這些女工便不準再出宿舍了。
我當時在這個勞工營外頭拿着三個問題問路人:你從哪裏來,你在這裏多久了,你喜歡多哈嗎?他們來自各個地方,印度,斯里蘭卡,尼泊爾,孟加拉,菲律賓;有的可能只來了三個月,也有半年的,三五年的,甚至八年的。
但當我問到“你喜歡多哈嗎”,很多人聽後都會頓住,然後笑出聲,“這有什麼好問的”;有的人會皺起眉,狠狠地搖頭:“當然不喜歡。”
海灣國家有一個外籍勞工制度,卡法拉制(Kafala),外來勞工必須獲得本地人或本地公司的擔保。在卡塔爾,擔保人一度擁有極大的權力:僱員未經允許,不得更換工作、不得自行結束合同甚至不得離開卡塔爾。在這樣的制度下,一切都是卡塔爾人説了算的。
卡塔爾要舉辦2022年的足球世界盃,僱傭了更多的勞工,也吸引了更多勞工組織的注意力,如今在勞工制度上有些好轉。但是,外勞遭到剝削和虐待的新聞,還是層出不窮。在僱人的時候,勞工中介有時會説,“耐熱”是來這裏工作的唯一條件。但生活在東南亞熱帶地區的人,在來之前並不知道,卡塔爾夏天動輒50度以上的高温,不是你能“抗熱”就能應對的。
由於殘酷的氣候和不當管理,卡塔爾的建築工地上每年都有數百工人死亡。而且,許多尼泊爾和菲律賓的工人為得到工作機會,給黑心中介付錢,欠下高利貸;來了卡塔爾,又被這邊的公司拖欠工資,等脱身回國時,竟然會比離開時更窮。
去卡塔爾之前我總覺得,這樣的人口流動肯定都是暫時的,他們都是來到這裏賺錢養家,不行就換個地方繼續打工或者賺夠了就回老家。其實不是的。
我去的那個勞工營地不是最差的情景,事實上,那是卡塔爾為了不被國際社會批評打造的勞工營“門面工程”。那天再晚些時候,我到了市區更外圍,那裏的勞工宿舍會更復雜,幾乎像法外之地一樣。在沙漠深處,還會有特別大的勞工集中宿舍,上千上千的勞工住在沙漠之中。那裏更是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
沒人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們見面聊得更多的是“錢賺夠了嗎?”“什麼時候離開?”有的説一兩個月,有的説一兩年。但一個孟加拉的外勞跟我説,他聽到那些説幾個月就回去的,根本不會相信。他説:“一旦來到這兒,你就走不掉啦。“
這個孟加拉人叫瓦斯姆,19歲就來海灣打工了,等到家裏給包辦婚姻了才回去。回去後才發現,在海灣做簡單的勞力就有不錯的收入,但也意味着沒有學到什麼技能,回到孟加拉再想做一樣的活,根本賺不到錢。
▲ 瓦斯姆,45歲,來自孟加拉國
但是,家裏人已經習慣了他是那個會一直往家裏匯錢的人。他原本在迪拜打工,但又要顧家人,又要送弟弟們上學,並沒有剩下多少存款。回去一段時間後,能夠給家裏的錢就越來越少了。他不得已,還是要一個人再來當外勞,妻兒都留在了老家。再過來的時候,迪拜遇到經濟問題,外勞的工作已經不太好找,瓦斯姆只好來到卡塔爾當司機。
他跟我説:“在這裏賺到一點錢不難,難的是決定何時收手離開;老家永遠有更多的難題,永遠需要更多的錢來解決,你就永遠栽在這兒了。”
我一邊聽着瓦斯姆唸叨説他一雙兒女在長大,以後上學、結婚、蓋房子的錢,一筆一筆的,他越算越擔心,一邊就想起我在機場送走的一個菲律賓外勞。
他叫吉米,有一半的中國血統,剛滿60歲,從沙特到卡塔爾,在海灣國家工作了30年,離開前已經是一個收入很好的工程師。他到60歲生日這一刻,才終於買了單程票,徹底離開了卡塔爾。
▲ 吉米(中),60歲,來自菲律賓
其實,就算他還不想走,他的工作簽證以及在卡塔爾生活的權利,都在法定退休年齡60歲的那一刻完全停止了。
我還記得在機場,看着吉米慢慢地走進登機口快步離開,連我都有一種黃粱一夢的感覺。
卡塔爾小小的,像個孤島一樣,卻總是有人不停地過來用青春換取價值,也在將人生交給這個陌生冷酷的國家。可能加萊難民營也是一樣,像是一個承諾了美好生活,卻不負責實現諾言的一個泡沫。
▲ 插畫:Rosa Lee
一頓淘金者的家宴
如果要在我的報道經歷中再搜尋出一個特別有“孤島”特質的畫面,那會是在剛果(金),準確地説,是在剛果(金)一個叫做馬塔迪(Matadi)的港口城市的一頓家宴上。
▲ 插畫:Tsengly
招待我們的是一個叫**“老韓”**的中國人,他家在這座城市的“省長大道”上。説是大道,其實就是一條土路。剛果(金)非常不安全,尤其是偷搶事件十分氾濫,但是因為路的盡頭住着省長,所以治安相對比較好。
還好我的酒店也在這條大道上,去老韓家就幾步路,但是天黑下來,走得還是有點忐忑。
到了老韓家,打開兩道鐵門,越過四條壯實的狗,進門後我才真的嚇一跳——一張小桌子上,擺滿了魚、蝦、蟹、豬蹄。我記得有一盤吃着像是魚肉的菜特別鮮嫩,但直到最後才被老韓提醒,説那是龍蝦肉。這大概是我採訪路上吃的最好的一頓了。
老韓已經在剛果(金)住了十多年了,他是在2004年剛果內戰結束的時候來的。
也許你我在電視裏聽到非洲哪裏戰亂,會拿起遙控器換頻道,但老韓和他的親戚們一起,卻知道這是商機:戰亂後要重建,人們一定會急需各種日用品。
他就來這裏開雜貨店,一開就到了現在,他還説他帶了老家幾百號人過來一起淘金。他説:“99.99%都是成功了的。”老韓給我定義了何為成功,“在老家遊手好閒或是一個小木工,來這裏撈了一棟別墅回去的。”
我們聊着聊着,餐桌上陸續又來了老韓的幾個朋友,有一個醫生,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做科技產品維護的,一個在剛果金砍過木頭、開過車、修過路的承包商,還有這個承包商為了修路,從國內喊來的一個道路工程師。
他們待在這個國家的時間有長有短,道路工程師來的時間最短,他一直問我,剛果金是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國家;大學生來了半年多,已經不想繼續待了;承包商説他一開始覺得這個國家又窮又亂,結果待了幾年反而習慣了,天氣好,傭人也便宜。
老韓見過的人最多,他説,也有親戚賺了錢回老家,待了幾年,無聊了又回來剛果金的。“在這邊至少還是一個小老闆噹噹,國內競爭太厲害了,根本做不了什麼。”
只有那位開了間醫院的醫生大叔,他逃來非洲是因為妻管嚴,又有個兇狠的老母親,實在不堪兩個女人,來了剛果(金)就不走了。
那兩道鐵門把叢林一樣的現實鎖在了外面,他們喝着二鍋頭,在飯桌上的侃天侃地,又樸素又急切,也帶着不易察覺的辛酸。我聽得出他們相互之間的依賴,這一頓家宴想來也是他們在陌生世界裏構築的一個安全港灣。
這些冒着生命危險,想要在歐洲找到生活卻發現自己被困在叢林的難民;忍氣吞聲做勞工,捨不得賺錢的機會,不離開也許就會耗上大半輩子的勞工;到非洲淘金明明是一件見好就收的事情,卻也十幾、幾十年,把淘金過成了生活的淘金者。
如果我們單獨看到他們,可能就是一個個為了活下去,或是為了活得更好的普通個體,各自有各自的選擇。但把他們放在一起,也許能幫着我們看到更多。比如,看到一些驅動他們的力量,看到今天這個世界基於種族、文化、歷史和現實而產生的幾乎無法撼動的階層感。
我們看到的是不同現實下的鮮活的人,正在橫衝直撞,試着尋覓他們在這些階層中的邊界。
有時看起來很個人的選擇,其實非常地普遍;有些看起來是暫時的,卻又被固定住了;有時我們覺得這可能就是他們想要的,但很多時候,卻可能又是他們被逼着在繼續的。
我一直尋找着這些“橫衝直撞”,這些邊界,這些普通人構築的孤島。同時,我也目睹着在這些流動的過程中,一些看起來無可奈何的不公。
就像馬達加斯加的那個老人,她無法想象,如此廣袤的大海,可能都不會給他們安身立命的機會。她也不像年輕的鄰居那樣,還對未來有很多期待。與之前幾個故事裏的人物不同,這個老人一輩子都沒有挪過窩。
她讓我想起我曾經在亞馬遜熱帶雨林裏遇到的一些原住民社羣,他們一窮二白,只想像祖父輩那樣生活,再死去。
▲ 亞馬遜熱帶雨林的原住民。寧卉/攝
但現實是,他們普通清貧的家園裏,有着很多別人千里迢迢過來尋找、心心念唸的、無比寶貝的資源。資源和資本的流動比人的流動可能還要快。只不過開發這些資源的代價,經濟增長的代價,便是犧牲他們家園原本的樣子。而且,能夠在這個過程中獲得利益的,不會是他們。
比如,把我帶到老人所在的那個漁村的原因,便是2018年的一條新聞頭條,説一家中國公司要在馬達加斯加投資27億美金用在漁業資源上。如果實現的話,這會是這個國家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的一筆漁業投資。
但是,我們剛剛透過老人一家的生活也能夠稍微看到,這個島國的漁業有很多問題,監管不善、捕魚不可持續,依賴水產為食物來源的傳統漁民們,果腹都很難。
可我也見過一張圖,記錄了半年來圍繞着馬達加斯加經濟海域的漁船活動,密密麻麻。
▲ 來源:Global Fishing Watch
那個協議後來沒有繼續,但人們對這片海域的胃口並不會消失。可那個86歲的老人看不到眼前幾十裏以外的大海,她更想象不到,這個世界的胃口會那麼大,大到能吃光大海。她的想法,也很不重要。她身後的馬達加斯加的50萬傳統漁民社羣,聲音都太過弱小了。他們是不是會被無聲地犧牲掉呢?
平時,拿起國際新聞的版面,常常會覺得世界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我有時,在安安靜靜、下着細雨的雨林裏,在半夜不停歇的長途汽車上,在飛機越過大江大河的時候,或是盯着街頭緩慢行走的老婦——不管膚色、文化、語言,不管在世界哪個角落,這樣的老婦人們,走路的神態總是非常相似,辛苦了一輩子的神態。
這樣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將那些二十一世紀的大議題和眼前的片刻景象重合在一起。這些年,我們講移民、技術、消費、資本、國家、真相與後真相……種種的力量,其實是圍繞着世界這一頭和那一頭的所有人的。
有時,這些力量給出一些窺探的機會,更多時候,它們鑄就了一堵根本繞不過去、也爬不到頂的圍牆。這些牆讓我們明明身處暴風雨的正中心,卻感受不到一點波瀾。
很難説清為什麼,但因為我記錄到了馬達加斯加的這個老漁民的隻字片語,並帶到了這裏,作為一個記者,我覺得還蠻驕傲的。
記者的形態有很多,我這一掛,應該不是刨根究底、去尋找能夠打開“真相”魔盒的鑰匙的那一種;相反地,我特別開心,能夠在世界的角角落落,聽到截然不同的説法和故事,可能都是真相,可能都不是。但這些腳步,卻可以慢慢打破我對這個世界的猜想。如果也能打破一些大家對世界的猜想,那就太好了。
我少時看一部意大利電影,裏頭一個老人,跟一個懵懂少年説,你不要一直留在這裏,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以為這兒就是全世界。我很以為是。送給大家。
我也會繼續去遇到世間不同角落裏的老人和懵懂少年。此時此刻,這就是我想要成為的記者的樣子。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