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派”張頌文:人生如戲,從來不易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11-09 15:14
作者| 北方女王
來源| 最人物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之間的拉扯,讓張頌文的危機與害怕顯得愈發真實。採訪末了,他真誠地問我能否理解他的焦慮。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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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頌文就坐在我面前,聲音温和,儒雅自持中,透着一股文人氣節。
剛結束節目錄制的他,不慌不忙地踱步走來,略顯疲態的面龐,依舊無法遮蓋骨子裏的那股勁。
暖黃色面燈下,我觀察着這個中年男人。自帶文藝感的臉部雙頰處,肌肉耷出一道淺淺的痕跡。他不戴眼鏡,唇上蓄着鬍鬚,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身處聲色犬馬的演藝圈,張頌文卻總是顯得格格不入。
他生活氣息足,深居簡出,喜歡逛菜市場,以此打發演員的孤獨感,真實得不像是這個圈子裏的人。
摸爬滾打近幾十年,張頌文熱愛表演,也的確處在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
他從未停止焦慮,那是一個人活着的滋味。

“會過去,被忘記”是婁燁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的一句經典台詞。
張頌文在電影中所扮演的唐奕傑,是一個油膩的中年官員,讓人記憶深刻,他的表演“會過去,卻不會被忘記”。
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準確無誤地擊中你的心,讓你久久無法平復。
鮮有人知道,他為了“唐奕傑”這個角色,特意去南方某市的城建委上了15天班。每天與大家一起上下班,去食堂吃飯,用心觀察官員是怎麼工作生活的。
捕捉到的細枝末節,便是他成功塑造這一角色的原因。
張頌文在拆遷現場的那段粵語演講:“王伯,我家就住在春風街33號,如果要拆,第一個拆我家”,這種講話的腔調,也是從“工作單位”那裏學來的。
體制內官員的語言與體態,眉宇間的神情,字正腔圓的怯懦,頭上的汗滴,被他在電影裏完整地復刻了出來。

影評人錢德勒寫:“張頌文很好,他故意長出來的肚腩,配合KTV包廂的熱舞,就像是紙醉金迷下,最讓人難忘的幻象。”
敬畏表演,認真鑽研每一個或大或小的角色,用實力獲得觀眾的認可與尊重,這便是張頌文的信條與堅守。
張頌文成為演員後所做的,不過是把他見過的成千上萬個真實的人,內斂而剋制地呈現:
《春風沉醉的夜晚》中性格複雜的小老闆,《西小河的夏天》中倉皇無措的父親……他説:“我演的人不分好人壞人,我演的就是真實的人。”
張頌文被大眾認為是體驗派的代表,他卻稱自己是沒有派系的,只不過是追求“邏輯”二字,是一個服從劇本的演員。
“我得相信這個人做事情是真的,那我就覺得我會比演的比較自然一點。”
作為一個演員,他是專業而認真的。
張頌文是一個演技紮實的好演員,但低調的背後,卻是他演藝路上,不為人知的辛酸與苦楚。

25歲前的張頌文,與表演二字一點都不沾邊。
旅遊職中畢業後,他踏入社會後做了很多不同類型的工作。印刷廠做掛曆、大排檔洗碗、窗式空調安裝、汽水廠洗瓶工……後來做了五年導遊,這些經歷他當時沒覺得有多寶貴,只是用來餬口罷了。
現在做了演員,張頌文才覺得這些經歷非常寶貴,那些年見過的人和走過的地方,有很多東西裝在記憶裏。
1999年,張頌文的人生因為一句話,發生了鉅變。
那年,公司來了一位年輕女導遊。一次偶然的機會,兩人坐在一起聊天,女孩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麼?
張頌文的心顫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回答道:“我的夢想永遠沒法實現,我喜歡看電影,想從事電影相關的工作,但那不可能,電影離我太遠了。
“怎麼不可能?你可以去北京電影學院呀。張藝謀都是28歲才去學電影。”女孩説。
張頌文瞬間像被擊中一樣,當天下午他就果斷辭職,買了一張去北京的機票,把家裏購置的三萬塊錢傢俱,以一千塊錢的價格轉給了新來的員工。
誰成想,這一去,就是20年。
25歲的年紀,還可以追逐夢想,這讓張頌文熱淚盈眶,第二年他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
接觸表演後,張頌文一下子就陷了進去,他覺得這就是自己一輩子想要做的事兒。
可一切並非那麼容易。畢業了,他留校當助教,每個月工資1800塊,房租2500塊,靠着做導遊的積蓄支撐了一陣,日子難過得很。
一直接不到角色,生活逐漸展露出窘態的一面。他總是等到傍晚去買菜,因為菜蔫兒了,論堆兒賣,比早上便宜。
成為演員後的張頌文,生活沒有變得更好,反而更加糟糕,他經歷了人間百態的種種無奈。
直到2005年,他遇到電視劇《乘龍快婿》,生活才稍微好過了一些。29歲的張頌文扮演的五十多歲的賈發,形象深入人心。
張頌文的人生經歷看似是被耽誤的,但恰恰是這種經歷,讓他獲得了來自生活的珍貴養分。

踏進演藝圈的前十五年,張頌文基本是在一個飢餓的狀態中度過的。每年的收入幾乎不能維持正常的開銷,更談不上贍養父母。
前幾年,張頌文還在努力跑組見導演面試,一年一百次左右。如果一年只拍三部戲,那他會被否定97次,不停地被否定讓他焦慮不已。
他沒有劇本可以挑選,每年都是被人挑,並且很多時候,導演們都知道張頌文迫切地想要演戲,就直接不給酬勞,演完就演完了。
張頌文代表了中國絕大多數“非著名”演員的困境。
每當談到他們,都説他們是業內的一把好手,但談價錢的時候又唯唯諾諾:“張老師,是真的好,偉大的藝術家,但是這個角色沒有流量。”
他是少有的敢對媒體坦承自己收入的演員。
“我的記錄很不堪,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就3萬多,後來變成7萬多、30多萬,過100萬一年的幾乎是零。直到今天,我的所有收入勉強夠我支撐全年的正常開銷。沒了,真的。”
凡是不拍戲的時候,張頌文最大的壓力就是去想下個月房租怎麼辦。他坦言自己已經有三四年沒給過父親一分錢了,什麼時候能包個紅包,讓老人家開心一下。
這一切形成了他巨大的壓力。
張頌文演藝生涯前十幾年的焦慮,是如何對付難堪的生活,維持正常的生計。
可這所有的艱辛,都未曾讓他放棄表演。因為熱愛,所以樂在其中。
張頌文相信宿命,他相信生活會變好的。
好在有懂他的人。從2007年至今,他已經拍了婁燁執導的四部電影了。幾乎每次婁燁選演員,張頌文都是最早確定的之一。
後來等所有角色都找齊了,就有合作方問婁燁:“所有演員都挺好的,頌文也很好,但是他是不是不太搭,沒有市場?”
婁燁總是淡淡地回一句:“頌文挺好”。別人就明白了,無需再多説。
導演婁燁
原本灰暗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光亮,就像萬曉利歌裏唱的那樣:“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
張頌文這兩年相對好一點了,多了一些劇本的選擇,可以挑選一些自己喜歡的角色了。
他卻從未輕鬆,反而有了新的焦慮。
他很害怕這一天,會很快過去。張頌文太希望這一天,能夠一直保持到自己老了。
採訪過程中,他眼裏含着光對我説道:
“如果能維持十年,我就很感恩了。你知道一個演員有十年時間,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角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嗎?一年一兩部,十年就是二十部作品啊……”
這個中年男人的語氣中,滿是惆悵。
張頌文的中年危機一直與他如影相隨,經歷中全是身不由己的無奈,可是他願意面對自己所有的難堪。
張頌文到現在,都不覺得自己已經成名了,他依舊會因為生活的壓力而焦慮,表演是一份他很喜歡的工作,堅持只因熱愛。
他是生活的真相本身,既是謎面,也是謎底。

張頌文出演的每一部作品,明明是虛構的故事,卻能讓你感受到最真實的觸動。
走下表演的舞台,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會把戲抽離出自己的生活,隱藏在角色之後,與外界保持着合適的距離。
只是演戲的他,和不演戲的他,都在致力於同一件事:認真地確認自我,以及認真生活。
生活中的張頌文,離羣索居,住在北京六環順義的鄉下,租了當地村民的房子,跟他們住在一起。村民們收麥子、摘葉草、翻地的時候,他都會過去幫忙。
每天早上起牀,就開始給四五百多盆花澆水,拔草,打掃衞生,做飯……
平時,張頌文喜歡逛菜市場,與攤販們聊天,哪家的肉最新鮮,他準知道。
這兩年,他在自家院子裏弄了一個小菜園,很多人都成了這個菜園的受益者,“有一年,大白菜收得多了,有三、四百斤,我留了可能有一兩百斤,剩下的就到處送朋友”。
這些生活中瑣碎小事,看似煙火氣十足,距離演員這個行當過於遙遠,可實際上這正是演員創作的最佳土壤。
他説:“我不希望曝光過度,曝光過度就沒法走出去觀察生活了,更多的是人家在觀察你了,養分就斷了。”
張頌文身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在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鄉愁。
他讀初三那年,母親因病去世。
“她去世之前,在醫院裏待的時間很長,整整兩年,幾乎花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有好心人告訴張頌文,某種草藥可能對母親的病有效,他就一股腦扎進深山去挖。
用盡了所有辦法,可母親最終還是離開了他。那是張頌文第一次深刻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滋味。
此刻,即使是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的背影,都讓人無法遏制地感到悲傷。
八十年前,詩人艾青用嘶啞的喉嚨痛苦地,呢喃着《我愛這土地》。
這樣牽絆一生的鄉愁與執念,使故人依舊。那種骨子裏惜別時的惆悵還未褪去,所以張頌文吶喊,甚至聲嘶力竭,眼眶濕潤。
德國哲學家赫爾德曾説:“鄉愁是最高貴的痛苦。”而張頌文一定配得上這份高貴與痛苦。
張頌文22歲離開故鄉,數二十年一直漂泊在異鄉。有人説他有故土情結,這點毋庸置疑。
之前有一個副導演要他的資料,經紀人就把百科發過去了,上面只寫了一個廣東省,後來張頌文執意要求將城市韶關也要加上。
“我的籍貫不是廣東這麼膚淺的,我的籍貫是廣東省韶關市新豐縣……”,經紀人覺得莫名其妙,問:“一定要加嗎?”
張頌文依舊堅持:“當然啊,因為我就是廣東韶關人啊,如果可以詳細一點,把我的縣城,縣城下面的那個鎮,鎮下面的村也給加上……”
採訪時,我問他為何對家鄉為何有如此深的執念呢?
這個問題,似乎是觸及到了張頌文內心最為柔軟的那根神經,他説: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喝的水就是廣東韶關的水,連吃的米都是當地產的馬壩油粘米。我接受的教育也是韶關的,我的父母與童年的夥伴也是韶關的。所以在我的少年時期,就形成了一個很頑固的體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作家麥家曾説,童年是一個人的故鄉,也許所描述的就是這種感受。
在張頌文內心深處,當別人問他是否想家時,第一時間想到的那個地方,便是他的鄉愁。
廣東韶關是張頌文的根,他戀慕這片故土,如同他戀慕表演。

今年是2019年,剛好是張頌文入行二十週年。除卻演員的身份,他還多了一個身份:表演老師。
他是圈內許多明星的表演老師,教課教了很多年。鍾漢良、林志玲、宋佳、蔣璐霞、田亮等人都是他的學生。
張頌文的表演指導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他們完成作品,是名副其實的“幕後諸葛”。
入行20年,頭十年,他認自己是浪得虛名:“你自己都沒演過什麼戲,你還想去教別人,後面演的戲多了,攢了一點點經驗,就可以分享一下唄。”
張頌文教課的方式是一對一的,分享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認知,自創獨特的教學課程,能迅速的提升演員的表演能力。
他是現實主義創作的方法教學,所以願意跟學生探討“真實”。
採訪時,對於“明星教父”這樣的別稱,張頌文顯得有些抗拒,他説那都是媒體説的,自己從來不敢這樣説。
謙卑與自省一直是他身上的特質。
有段時間,張頌文在給學生上表演課的時候,於正經常過來“探班”,看了幾堂課之後,他突然跟張頌文聊起來,表示想要做一檔關於演技的節目,醖釀了很久。
節目的初衷就是:
“希望通過展現真實的演員片場生存狀況,讓大家看到真實的演員之苦、演員之難、演員之專,改變大眾對這一行業的誤解。讓觀眾可以真正理解和感受演技,對演技產生新的、準確的鑑賞標準。”
張頌文考慮到這跟自己的職業本身息息相關,於是決定要以演技導師的身份出現在大家面前。
這檔節目就是《演技派》。
這是一個由老戲骨們的傾情奉獻搭建起來的青年演員表演課堂,表演老師們言傳身教,給予每一位熱愛表演的年輕演員一個成為演技派的機會。
大家開始發現,表演原來真的是一門科學的學問。
一羣青年演員的眼裏寫滿對未來的憧憬,每一堂課他們都會向老師提出新的問題。張頌文的職責,就是要想辦法解疑答惑。
“身為表演老師的我,應該把自己的所知毫無保留,告訴青年演員們。”
張頌文甚至為了讓青年演員感受現實與想象的區別,多次讓趙天宇在磅礴大雨中奔跑。
這些鏡頭通過熒幕傳遞給觀眾,讓觀眾瞭解到張頌文獨特的表演教學方式。
他認為,一切表演要從生活中來,先不談高於生活,首先要源於生活。演員也只有“膽大妄為”,才能有“靈光乍現”的東西。
“任何表演,都沒有親身經歷美妙。”
張頌文在節目中,首次提到他的表演美學:一是真實,二是不能純真實,必須傳遞出信息量。
“我希望所有看錶演的人,在看完表演以後對生活有一個新的思考,原來我們忽略了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細節,忽略了表演感受。”
《演技派》第一期播出後,大家也看到了一個惜才愛才的表演老師張頌文。
教學過程中,他會不停地鼓勵學生們,因為在他看來,自己的演藝之路已經夠艱辛了,所以一定要讓那些跟自己一樣的人,打起精神來。
張頌文打趣道:“我有很多時候覺得自己這個表演老師,不太稱職。”
作為一個洞悉世情的悲憫者,張頌文迫切希望演技派的這幫同學,未來能真正對得起“演技”這兩個字。正如他在節目中所説的那樣:
“沒演技就沒戲。”
這是他作為演員,也是作為老師最大的希冀,同樣是《演技派》的初衷。
專訪結束,我們互道感謝,我説希望他可以堅持下去,張頌文回答一定會的。
回程的路上,已經是凌晨十二點。車窗外一片漆黑,原本白天是綠色的世界,變成了黑色的森林。
此刻的我,內心五味雜陳,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句子,將情緒收服。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之間地拉扯,讓張頌文的危機與害怕顯得愈發真實,他真誠地問我能否理解他的焦慮。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