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柏林牆倒塌三十年:依舊失落的東德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680238-2019-11-09 14:05
來源:界面
排猶、仇外、右傾、激進是東德地區始終無法摘掉的標籤,尤其是在經濟高速發展的近十年間,這些負面標籤反而越粘越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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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轟然倒下。它不僅開啓了兩德統一的進程,也象徵着冷戰時期的結束。但歷史並未像福山所言“自此終結”——三十年過去,民粹在各國迅速崛起,新冷戰似乎一觸即發。
在柏林牆倒塌三十週年之際,界面新聞重新走訪了鐵幕的東邊。從紀念活動的柏林現場到民粹氾濫的東德小鎮,從政策親歷者的口述到異見藝術家的表演,從經濟轉型的奇蹟到社會融合的掙扎,我們站在現場去還原歷史,我們拆解歷史來反思當下。下一個十年,國際秩序將走向何方?
特約作者 | 陳英 錢伯彥
兩百場免費音樂會、連續七天的慶祝活動……11月4日至10日,德國首都柏林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
30年前的11月9日,阻止民主德國德居民逃往西柏林的柏林牆轟然倒塌。東德地區開始了漫長的改革。
但直到十年前,東西德難以彌合且巨大的貧富差距,始終是各大發展經濟學教材上地區發展不均衡的經典案例。彼時,困擾前東德五大聯邦州的最核心經濟指標——失業率甚至高達14.7%,超過同期西德聯邦州的兩倍有餘。
幾乎沒有人能夠預測到,此後東德經歷了長達十年的經濟繁榮期,並正以驚人的速度追趕西德——至少在數據層面如此。
慕尼黑ifo經濟研究所和德國政府公佈的《德國統一年度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末,前東德地區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已經達到西德地區的75%,而東德地區去年1.6%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率甚至還要高於前西德地區的1.4%。
另外,前東德聯邦州的平均家庭可支配收入也達到了西德地區的85%,計入購買力的可支配收入更是已經達後者的92%,甚至已經高於諸如下薩克森、薩爾州等相對欠發達的原西德聯邦州;對於退休人員而言,東德地區的平均退休工資同樣也已經達到了西德地區94%的水平。
即使是曾經困擾聯邦政府許久的失業率問題,東德地區也在過去十年取得了長足進步。聯邦勞動局的數據顯示,東德各州2018年的失業率為6.9%,與西德地區4.8%的差距已經十分微小,而在過去30年內,兩德之間的失業率始終相差十個百分點以上。

德國16個聯邦州的平均税前年收入對比。東德五州(灰色部分)儘管仍無法比擬西德地區,但差距正在持續縮小。圖源:Gehalt.de
但是在這些漂亮的經濟數據背後,東德的政治和社會形態卻又展露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意涵。
排猶、仇外、右傾、激進是東德地區始終無法摘掉的標籤,尤其是在經濟高速發展的近十年間,這些負面標籤反而越粘越牢。
就在兩個星期之前的10月27日,東德五州之一的圖林根州舉行了地方選舉。左翼黨和極右翼的選項黨分別以31%和23%的得票率獲得大勝,而默克爾的基民盟和前總理施羅德的社民黨在地方大選中僅能充當配角。左翼黨的前身也正是東德的執政黨統一社會黨。
圖林根州極左和極右強勢的政治格局也是東德五州的縮影。
而在東德地區經濟實力最強的薩克森州,當街毆打猶太人、左右翼大規模衝突、公然行納粹舉手禮更是屢見報端。
如何解釋增長的經濟與憤怒的民意之間的矛盾?
多年以來,許多觀察人士和學者都將東德問題的癥結歸咎於居民的認同感缺失。其根源可以追溯到當年簡單粗暴地將西德模式強加於前東德地區,以及政治正確式地否定東德時代一切制度和組織形式所帶來的連串後果。
但是該觀點同樣無法解釋的是,不僅僅是“懷舊”的老東德人,即便是未曾經歷過蘇聯時代的新生代東德居民也同樣對現狀充斥着不滿。
據《德國統一年度報告》的調查,超過一半(57%)的東德居民感覺自己是國家的二等公民,僅有38%的東德居民認為兩德統一是成功的,而這個比例在40歲以下的東德青壯年中反而更低,僅為20%。
那麼,東德五州到底還缺什麼?答案或許就是:希望。
大企業去哪了?
近十年來,擁有資本和技術優勢的德國超級企業對於城市或某一地區的經濟提升作用愈發明顯。遺憾的是,德國的Dax指數三十強企業無一將總部設在前東德地區。即便是將範圍擴大到在德企業100強榜單,將總部設立在東德地區的企業數量也只有一家:道達爾中德石油公司——一家法國公司。
東德地區究竟有多麼不受企業家待見?
不僅曾經總部設於東德小城耶拿的蔡司公司拒絕遷回舊址,即便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將總部遷回柏林的西門子集團和德國鐵路公司也同樣陽奉陰違地仍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保留了集團的管理職能部門,實際政令也皆出自於這兩座城市。
東德地區並非沒有區位優勢,至少東德人擁有其引以為傲的褐煤資源。但是當地煤礦卻幾乎都被總部位於西德的萊茵集團、Eon集團等能源巨頭們所掌控。而東德人拿得出手的能源企業只是VNG,一家靠着向西德地區輸送俄羅斯天然氣而存活的“倒爺”公司。
在高新技術或者消費品領域,東德地區交出的成績單就更為慘淡。
一直以來被東德各州樹立為成功典型的企業有:精密儀器生產商業納公司(Jenoptik)、香檳製造商小紅帽公司(Rotkäppchen-Mumm-Sektkellereien)、創業範例的文具用品公司Böttcher等。但是這些企業不足10億歐元的營收額不僅無法與西門子這種動輒近千億歐元營收的公司相比,甚至連帶動當地經濟都顯得力不從心。
大企業的缺位所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研發、管理等高端崗位在東德地區的嚴重稀缺,東德五州在德國的定位始終無法擺脱資源提供者和生產基地。對於東德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而言,幾乎只有背井離鄉去尋找專業對口的就業崗位,或者留在家鄉屈才地從事低端職業兩種選擇。
僅以研發費用為例,根據德國教育與研發部的統計,2018年全德研發投入超過880億歐元,其中東德五州佔比不足十分之一。
研發能力的低下還直接體現在東德地區優秀學府的稀缺。截至2019年,德國政府已經進行了三輪精英大學的評選,入選大學機構將得到聯邦政府的大筆財政資助。但是在11所精英大學中,東德地區僅有一所德累斯頓理工大學入選。
即便如此,關於德累斯頓理工大學僅僅是依靠東德這張牌才走後門入選的質疑聲從未停歇過。包括斯圖加特大學、達姆施塔特理工大學等綜合實力絲毫不遜於德累斯頓理工大學的學府無法入選精英計劃,在許多媒體看來,正是針對南德兩州科研實力過於突出而做出的妥協。目前,南德兩州在11所精英大學中已經佔據了6個名額。
年輕人去哪了?
東德地區高等教育乏力現狀的根源是什麼?其中一個無法迴避的原因就是生源匱乏。
自從柏林牆倒塌以來,已經有超過200萬東德居民遷往西德地區;即使算上從欠發達地區流入東德五州的人口,東德地區的淨流出人口也已超過了120萬,相當於1990年東德解體時14%的人口數量。其中流出人口絕大多數均為年輕人。
這一趨勢也明顯體現在生產力數據指標上。根據《德國商報》的統計數據,東德地區在2000年尚能貢獻81.34億有效工時,而這個數字到了2018年僅為73.66億有效工時。但是與此同時,西德地區各州的有效工時卻增長了12%以上。

1990年至2035年,除了首都柏林周邊,東德五州都是人口流出地區。圖源:BBSR
越來越多的東德中年人陸續到了退休年齡,同時越來越少的年輕人進入就業市場。從這個意義而言,即便東德地區的經濟停留在十年之前的水平,該地區的失業率也會自動下降。當然,老齡化引發的失業率下降的代價,自然是經濟活力的徹底喪失。
更令東德地區的未來蒙上陰影的是,人口流失和老齡化在未來甚至還會呈現出加速趨勢。薩克森州政府就預計,該州現有的200餘萬就業人口到2030年將進一步下降30萬;而預計到2035年,東德所有州的人口都會出現超過15%的萎縮。值得注意的是,東德地區人口完成第一次15%的負增長用了近30年,完成第二次15%的負增長卻預計僅需十年時間。
不可否認,即便是經濟發達的西德地區也同樣面臨着老齡化的挑戰,但是憑藉引入難民、開放技術移民等諸多政策,來自東歐、獨聯體國家以及阿拉伯世界的年輕人大大緩解了人口問題。目前,總人口達8310萬的德國已經是西方世界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移民淨流入國。
既無法提供高端技術就業機會,還充斥着排外情緒的東德地區很難吸引外國技術人才常駐,更多的外國大學生更傾向於選擇東德作為前往巴伐利亞等富裕聯邦州的跳板。
“在校園裏並沒有問題,但是到了城裏,那裏的居民並不願意跟我們用英語交流,儘管他們都會説英語”,來自印度的Niyantkumar Mehta向筆者訴説道。
27歲的Mehta就讀於位於東德的馬格德堡大學,這座同名城市也是中國高中物理課本上所提及的馬德堡半球試驗的發源地。大概半年前畢業後,Mehta並沒有留在馬格德堡,而是選擇南下慕尼黑就業:“東德那裏並沒有什麼合適的就業機會,而且在巴伐利亞這裏説英語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Mehta的顧慮遠非孤立個案。
另一個典型的案例則來自於東德第一強州薩克森州的明星企業家:安德里亞斯·馮俾斯麥。
他也正是“鐵血宰相”、帝國舵手俾斯麥的曾曾孫。小俾斯麥目前在德累斯頓經營着一家紡織機械製造廠,並於2016年建立了“向世界開放的薩克森州”協會。
促使小俾斯麥創立該協會的初衷,源自他前些年的招工困難經歷。面對幾乎所有德國媒體,小俾斯麥都喜歡分享這樣一個故事:“在我的企業,一個年輕人需要九年時間才能成長為合格的專業技術人員,但是現在公司根本無法招到足夠的年輕人。曾經有一名來自北威州的土耳其裔求職者在拒絕我們提供的銷售崗位時這麼説:‘我不認為我和我的家庭在薩克森生活能夠感到安全快樂’。”
命運在西德手裏
即便算上柏林,東德去年GDP僅相當於整個德國的15.3%。而沒有大企業,也沒有年輕人,東德人應當如何自救?
從要求聯邦政府繼續在東德大規模投資基建項目,到將東德劃為放松管制的自由經濟貿易區,甚至是iwh經濟研究所提出的直接放棄人口萎縮的鄉村地區、專攻城市發展的棄車保帥之策,東德各大智庫的對策不可謂不多。
遺憾的是,東德的命運並不由東德居民決定。真正能夠決定東德未來的依然是掌握着資源的西德人。
對於此,位於薩克森州波蘭邊境地區的盧薩蒂亞(Lausitz)和格爾利茨(Görlitz)居民最具備發言權。
這兩座小城的產業結構十分單一,其中盧薩蒂亞嚴重依賴當地的露天褐煤礦開採基地,而格爾利茨則主要依靠西門子集團發電業務旗下的燃氣輪機工廠。
但是在不到一年時間之內,這些支柱產業就被千里之外的慕尼黑人和柏林人輕鬆摧毀。
2019年2月初,柏林方面宣佈為了達成減排目標,將於2038年前徹底放棄所有燃煤發電,盧薩蒂亞的褐煤礦將被關停;而西門子集團同樣在資本和環保的雙重壓力下,決定縮減並剝離發電業務,格爾利茨工廠也將徹底關閉。
儘管西門子宣佈將在格爾利茨新建一個氫能源研發基地以抵消關閉工廠的負面影響,但是新研發基地不僅根本無法提供如此多的就業機會,而且在格爾利茨這個甚至沒有大專院校的小城,也根本沒有合格的氫能源專業人才。
即便是在創造了德國六分之一就業機會的汽車行業,東德人的命運同樣掌握在“西德佬”手中。
直到1991年,薩克森州的茨維考市一直是蘇東集團著名的汽車城,曾經聞名一時的衞星牌汽車總部就位於該城。但在兩德統一之後,衞星牌轎車就在大眾、奔馳、寶馬們的衝擊下迅速倒閉,工廠最終也被大眾收購。
如今,大眾仍在茨維考僱傭超過8000名員工。為了彰顯對東德的照顧,大眾大手一揮將新電動車型ID3分配給了茨維考工廠,茨維考工廠也由此成為大眾集團下第一個具備大批量生產能力的電動汽車工廠。這聽上去前景光明,但卻無法掩蓋東德地區毫無話語權的現狀。
即便是對茨維考工廠關愛有加的大眾,也沒有將真正的拳頭級產品高爾夫8留給茨維考,更妄論大眾當下更關心集團在土耳其建廠計劃。
除了企業投資之外,東德地區在政治上也開始逐漸吃光了兩德統一的紅利老本。
一直以來,西部各州以税收形式的補貼和基建投資都是促進東德經濟增長的重要手段。這其中就以“德國統一交通基建計劃”最為明顯。該計劃中,西德政府承諾修建15條高速公路和高鐵線路連接東西德。目前,除了沿海的A20高速以外,其餘的基建項目已經幾乎完全完工。
基建項目修無可修的背後是西德居民30年來連續不斷繳納的“團結税”。相比與上世紀90年代西德居民踴躍繳納援助東德的團結税,如今卻有超過63%的西德人認為應當徹底廢除該税目。即便是默克爾政府也已於今年8月將於2021年取消團結税。

2011年起,團結税的財政收入已經大於對於東德的援助額,團結税也被多數人視為政府創收的手段。圖源:世界報
30年來,已經習慣於西德輸血的前東德各州始終沒有發展出其區位優勢。當從未經歷過冷戰的新一代西德年輕人對此感到疲倦之時,當身後的東歐諸國開始大力吸引投資之時,前有狼後有虎的老東德還有未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