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寫鶴崗這個小城市_風聞

利益相關，土生土長鶴崗人，大學時離開鶴崗到南方，現在在長三角城市工作定居，父母和親戚朋友還都在鶴崗，每年過年都回鶴崗

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鶴崗的話，那就是畸形：在大多數人的概念裏，城市應該是在歷史中自然形成的，市區裏分成幾個區，周邊有大片的農村。市長和市委書記是全市最大的行政官員，市裏有大大小小的企業，由城市的行政單位管理。鶴崗作為地級市， 跟其他正常的城市動輒千年的歷史不同，鶴崗直到1907年才 有人類定居，之前就是荒郊野地，可以説幾乎沒有歷史，隨後發現煤礦，礦工聚集，成立礦業主管單位鶴崗市礦務局，現在鶴崗礦務局屬於國有企業龍煤集團下屬的國有特大型煤礦，之後為礦工服務的人口加上興建地方工業，鶴崗變成了城市，鶴崗市也有很多市轄區，比如工農區，向陽區，興山區，興安區，東山區，南山區，但跟其他城市的區不同，鶴崗的區可以分成分成兩類，一是跟其他城市的轄區類似的區，工農區和向陽區這種，由鶴崗市政府管理，一般叫做市政，另一種是其他城市轄區不同的區，興山區，興安區，東山區，南山區，分別對應鶴崗礦務局下屬的興山礦，興安礦，東山礦，南山礦，由這些礦的家屬區發展而來，基本上由鶴崗市礦務局主導，叫做礦區，原來市政居民主要是鶴崗市大小工廠的工業人口，礦區的主要居民是鶴崗礦務局職員，礦工和礦工家屬居住，現在界限不是那麼明顯，整個鶴崗市實際上是由市政和礦區兩個部分拼起來的，這兩個部分類似於兩個小城市，分別有自己的行政組織，自己的水電，暖氣，電視台，醫院等所有的城市機構。其中礦務局峯值時職工超過20萬，現在鶴崗市礦務局加上退休員工和附屬企業員工估計依然超過20萬，跟礦務局相關行業的人口不少於10萬。 行政上，鶴崗市市長和鶴崗市礦務局局長互不統屬，誰也管不了誰。鶴崗市總計人口100萬，城市化人口80萬，農村人口很少，因為周邊不是農村而是國營農場，國營農場職工的收入遠超鶴崗市民，生活水平也很高，他們根本不想來鶴崗市，這樣沒有進城農民來買房子，這是房價低的一個原因。

鶴崗的煤炭開採歷史長達百年，這樣就造成了煤礦塌陷區，國家有給塌陷區居民蓋的拆遷安置房，這種房子對交易有一定限制，不能馬上拿到房產證。位置偏遠，質量也不好，本地人 沒人買這種房子，價格特別低，前一陣説3萬一套的應該就是這種房子。這種房子的存在也拉低了房價。鶴崗是個收縮型城市，本地人很早就意識到這個城市沒有發展，所以都有很強的出去的意識，80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在鶴崗居住，買房的人口少了很多，還有一任市長為了政績大興土木，造了很多房子。種種原因加起來導致鶴崗的房價特別低。一般市區好地段比如新街基的房價也就是1000-3000一平米，偏遠的比如零公里會出現3萬一套的房子。題主説的5萬一套其實是買貴了，本地人買3-4萬足夠了。

鶴崗的自然環境非常好，城市節奏很慢，市面建築也不差，鶴崗沒有工業，在國企改革的時候都倒閉了，現在還在生產的工廠估計只有白酒廠和啤酒廠。周邊都是原始森林，空氣質量好，市區灰塵有點大。鶴崗四季分明，夏季最高能到20多度，不過由於空氣乾燥，體感温度很低，一點也不悶熱，根本不用空調，我是到南方讀大學時才第一次見到空調。冬季最低能到零下20度，不過由於有暖氣，室內温度一般都是零上20度，冬天吃冷飲是我每年回家都乾的事情。

衣:從背心短褲到皮草都要用到，鶴崗最大的時代廣場跟二線城市的銀泰百貨沒啥區別，次一點的千盛商廈，金光商業也足夠你了買了，潮流的時效性估計差一點，反正在鶴崗也沒什麼人研究這個。

食：鶴崗是非常典型的東北菜系，冬季會有一些東北特色的食品，比如酸菜，凍豆腐，凍梨，凍柿子，冰糖葫蘆，總體花樣沒有南方多，但營養非常好，因為鶴崗在三江平原上，有世界著名的黑土地，周邊的國營農場用世界最高的機械化水平，只有美國和日本的農場可以與之相提並論，因為氣候寒冷，幾乎所有農作物每年都只有一季，這種食材的營養含量肯定比一年多季的好。全國著名的五常大米在鶴崗是沒什麼人在乎的，因為除了五常一塊生產特供米的產地，其他的五常大米跟鶴崗的沒啥區別。強烈推薦鶴崗的燒烤，每個來鶴崗的人都説好吃。鶴崗的飯店也很便宜，以前有種飯店叫做三五八元，就是所有菜品只有三個價格，3元，5元和8元，現在不知道有沒有了。

住：房價低這個都成了賣點了，鶴崗的房子在功能性設計上考慮的不是很多，因為房間很大，不會像南方一樣在設計上花很多心思。鶴崗的所有住房都有暖氣，國家標準是供暖季室內温度要達到零上18度，實際上看熱力站良心，一般是能達到的。很多小區的暖氣是相連的，不能獨立關閉某一户，就是説沒人住也得交。取暖費國家會補貼掉一半，正常面積每年大概幾千塊錢。

行：鶴崗的生活半徑不大，不需要買汽車，打車基本上都是起步價，10塊錢能跑全城。鶴崗處於丘陵地帶，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加上冬天温度低，自行車也不多。我回家基本上都是走路或者公交。

娛樂：鶴崗目前有兩家主力電影院，一個是時代廣場4樓的嘉納影院，跟大城市的電影院沒啥區別，一個是天水湖邊上的嘉納影院，這個有點荒涼。票價很貴均價50。估計是因為壟斷經營的問題。鶴崗也有東北特產的二人轉，不過據説有些歌詞有色彩，我沒去聽過。

購物：大的超市就是比優特，在市中心有黎明店和大世界旗艦店兩家，跟二線城市的超市沒什麼區別，還有很多小型超市，有些小店叫做倉買，這是很早以前遺留的名字。大的商場除了時代廣場跟大城市的差不多以外，鶴崗人經常去的商場有大世界和東北亞，都是有點老式的櫃枱式的商場，各種主流品牌都有。路邊攤也是鶴崗的一大購物場所，價格非常便宜。鶴崗購物時的講價現象非常嚴重，除了超市和飯店以外，所有購物的地方都要講價，商家的開價一般很高，我媽買東西的原則是砍掉一半再壓三分，大概三四折的樣子。外地人不懂這個習慣會花很多冤枉錢，但就物價水平來説，可能外地人會覺得商家的開價是正常價格。其實鶴崗居民沒有明顯的排外性，由於鶴崗經濟常年以來都很差，所以一般認為外地人有錢，也經常有外地人過來當礦工，沒有排外的土壤，不過商家賣東西給外地人時會比本地人貴，香港也是這個樣子，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雖然實際上不會受價格歧視的傷害，但也經常遇到，比如過年剛回家那幾天由於口音沒有完全改回來，有時會被誤認為是外地人而被要高價，然後我會跟營業員説，大姐，我是鶴崗人，三中畢業的，營業員就把價格再降一點，過一會我媽走過來，問我看上什麼東西，我告訴我媽營業員最後説的價格，我媽眼睛一蹬：憑啥那麼貴，營業員趕緊再降一點，如果我真的想買，我媽就會把商場樓層經理找來向商户老闆施壓，拿到更低的價格。

教育：鶴崗的教育水平在黑龍江省是不差的，因為要走出去，高考是很重要的渠道，鶴崗一中是國家級示範性高中，鶴崗三中是市重點高中，還有礦務局中學，私立育才等等。鶴崗的高中師資力量很強，由於家長對教育的重視，鶴崗的高中教師是高收入職業，有高中叫囂哈爾濱師範大學的學生不要了，去北京師範大學招老師。去哪個高中是在中考時憑分數分配，很多學校都是可以花錢上的，前提是要找對人，給一定的錢。我考高中的時候一中的價格是10000打底，差一分交100， 比如我比一中錄取分數線低了20分，那麼你要交10000+20*100=12000，當年我差了3分，我媽帶我去一中招生處詢問，招生處的老師居然肯給我打折説8000就夠了，因為花錢去一中的學生太多，一中也喜歡招一些成績好的學生拉動一下升學率。黑龍江的教育水平不高，好處是黑龍江的高考分數線比全國低，我是以重點大學一本線的身份考進南方大學的，結果發現我的高考分數還沒同校三本的同學高考分數高。黑龍江的省內大學不是很多，理科最強的就是哈工大，楊利偉説過，他身邊40%的同事是哈工大畢業的。還有個哈工程，是搞船舶的，不是很清楚。文科估計只有黑龍江大學了。總體來説不會在教育上耽誤你，你的孩子如果是天才，那是足夠的機會考取理想學校的， 鶴崗的高考生差不多清華北大年年有，所以教育是鶴崗的優勢不是弱點。

治安：90年代的鶴崗治安非常糟糕，搜一下鶴崗南山礦1.28大案，4名武裝劫匪手持散彈獵槍和手槍，衝進由10多名武裝保乾和經濟警察看守的錢庫打劫，雙方槍戰打了將近一個小時，散彈和五六沖對噴，過程一波三折，劫匪方一人被當場打死，防守方保幹犧牲3名，只剩下3人，經濟警察除了一人僥倖外其餘5人全部犧牲，外加幾個無辜職工。之後還有6.7案件，兩名警察被槍殺。但今天誰要是説鶴崗治安不好我就想問問他根據什麼説的。今年6月份我有事回的鶴崗，我有個親戚長輩是警察，他就感慨過現在市面怎麼這麼消停，什麼事情都沒有。我説酒後打架的總有吧，回答是那個都少。後來詢問我媽説，以前喝酒打架的人現在都七十多歲了，還怎麼打啊，鶴崗屬於東北，東北地區性格是能動手就儘量不吵吵。語言衝突轉化為肢體衝突的轉化率高於全國，這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治安問題。

社會風氣：小城市大家聯繫也比較緊密，六度分隔理論在鶴崗會變成兩度分隔理論，差不多任何兩個人都能通過第三個人聯繫起來，我十多歲的時候遇見過有人分別認識我爸和我媽，但不知道他倆是夫妻，旁邊的人很無奈的指着我説，她倆孩子都這麼大了。鶴崗是個非常典型的東北人情社會，幹什麼都要講關係，買東西，上學，只有你想不到，沒有關係講不到。人情差不多可以用來當作計量單位，今天我幫你辦件事，你就欠我一個人情，明天我找你辦一件事，你就得幫我辦。後天我幫你辦兩件事，你就欠我兩個人情，下次也要幫我辦兩件事。人情和關係發展下去的結果就是貪污腐敗，鶴崗市的腐敗生活的一部分，半公開的， 幾乎沒有人認為腐敗是錯誤的，不貪污只代表你沒本事。為了防止被和諧掉，我只講一些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情，我朋友的媽媽是國有企業的會計，普普通通的員工，在企業破產前，我朋友整個小學階段沒買過文具，都是他媽媽在企業拿的。有一天他媽媽很開心的跟他爸爸説，她所在工廠之前的廠長又弄垮了一家企業。由腐敗問題衍生出來的就是官本位思想，鶴崗人的心裏公務員和非公務員的差別跟人和狗的差別差不多。腐敗加上官本位的結果就是鶴崗根本就沒有正常企業的生存空間，如果把企業比作雞的話，那麼正常的人都知道不能殺雞取卵，但在鶴崗是看誰先殺到那隻雞，因為你不殺，別人就殺了。作為其他城市發展的根基和源泉，正常的工商業在鶴崗是不存在的，如果説煤炭資源的枯竭讓城市陷入困境的話，那麼腐敗就徹底斷送了鶴崗未來。

城市的根基的工商業聚集，鶴崗工業的主體是煤礦業，隨着煤炭資源逐漸枯竭和市場需求的減少，煤礦業已經逐漸喪失了經濟上存在的意義，鶴崗市原有的地方工業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國有企業破產浪潮中全軍覆沒，鶴崗這個煤炭工業城市已經變成了無源之水，唯一可能存在的發展機會是利用周邊的農產品資源發展農業深加工，承擔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和戍邊的職能，而這些職能不需要這麼多人口，也不可能保持這麼大的城市規模，希望鶴崗市像其他城市那樣繼續發展壯大是違背經濟規律的。國家要救的不是鶴崗這個城市，也不是鶴崗礦務局這個企業，國家應該救的是生活在鶴崗這個城市的中國居民，城市衰落企業破產都是正常經濟現象，國家要保證的是居住在鶴崗的中國居民有飯吃，有活幹。按這個思路，國家的政策應該是進行人口遷移，東北是個移民社會，一百年前闖關東和建國後開發北大荒造就了今天的東北，鶴崗居民在幾十年前為了開採煤礦而來到了這個城市，今天同樣能為了其他職業而搬離這個城市。何況今天搬離的條件要比當年好太多了，至少國家會保障最低程度的生存。

除去老齡化這個問題，鶴崗居民在這個國家的勞動者中其實算素質較高的，他們從小生活在城市裏，教育程度基本都在高中以上，常年在重工業體系中工作，組織性，紀律性和對技術設備的理解能力都遠超剛走出田間地頭的農民工（不是歧視，事實如此），我爸就是一個典型，年輕時是國企的鉗工，中年當模具車間主任，晚年在親戚的工廠裏負責生產組織。不懂電腦的他有一次竟然跟我講了很長時間的數控機牀。承接南方的產業升級換代，實踐工匠精神毫無壓力。就算是老齡人口，也能給兒女們照顧孩子做好後勤工作，提高年輕人的生育率，這些老人是拿着國家轉移支付的退休工資的，是有效的消費人口，兒女也願意為老人花錢，讓年輕人能在父母身邊盡孝，解決在新城市定居的後顧之憂，是各個城市搶人大戰的利器，接收城市的房價也能穩定一些。

實際上鶴崗的居民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家鄉已經走向終點了，走出去已經是鶴崗居民的基本意識了，八零後出生的鶴崗人有一半以上都在外地工作，不打算回家，只有父母還留在家鄉，有能力的已經將父母接走，其它的也都在考慮把父母接過來。只是基於經濟條件和父母生活習慣暫時還沒有搬遷。搬遷已經開始，並且是居民主動搬遷，國家只要提供一定的優惠政策或者補助加速這一進程即可。

開個腦洞：國家可以劃定收縮型城市名單，制定細化的人口遷移政策，對於有兒女已經在其他還在發展的城市定居的老人，國家出資金收購一部分遷出城市的房產作為個人的遷移經費，遷入城市提供一定比例的房價補助資金。利用國家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協調城市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