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之後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1-10 09:43
性侵似乎成為當代社會的魔咒,我們時不時就要被突如其來的性侵事件鎖住眉頭。如何保護每一個人避免性侵,如何照顧被性侵者走出黑暗,如何有效懲罰性侵者、預防性侵發生,解決這一切的首要前提,是勇敢揭開它。
美籍華裔作家李懷瑜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寫出一部有關性侵的小説,名為《生命暗章》。作者以巨大的勇氣回憶並書寫下那段黑暗的經歷,在剛剛經歷了殘忍的性侵之後,還要忍受痛苦的驗傷過程,並長久經受記憶的折磨,而她卻什麼錯都犯過。這不是一本可以輕鬆閲讀的小説,但是一部值得閲讀、深思的書。
《生命暗章》
李懷瑜 著
陳芙陽 譯
東方出版社 出版
生命暗章
李懷瑜
在警車裏,在前往性侵危難中心的路上,她的怒氣開始湧現。
“那個混蛋東西,我要扭斷他的脖子。”她憤恨地對芭芭拉説。
她眼前浮現他的臉,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那厚顏無恥的表情。她想對着那有雀斑的得意笑容狠狠揍上一拳,撕爛他的臉。
她從未揍過人,也從未有過這種衝動。但是,現在她感覺到了,就這麼熊熊燃起,不肯停歇,而且難以平息。
該死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星期六傍晚就要到了,而現在她渾身髒兮兮,一堆擦傷,困惑又精疲力竭,只因為某個可惡的青少年侵犯了她,而她本來只不過要去健行而已。
他怎麼可以這樣?
現在她坐在警車裏,要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她的計劃全毀了,支離破碎,而且突然間打開了一個新領域,那是她始料未及的,也是她不想要的。
然而,心中有個聲音説:這還只是開始。
▲李懷瑜,美籍華人,作家、製片人。《生命暗章》是她的第一本小説,並且贏得了 2017 年的“非布克獎”。
到了拉達克街的性侵危難中心了。
這裏光線昏暗,全是柔和大地色調的傢俱。她坐在一張淺棕色的沙發上,像是到了一個 SPA 會館,有一排排的婦女雜誌,花瓶中放着插好的乾花,她幾乎要期待有人為她送上一杯黃瓜水了。
但是,沒有,沒送來任何給她吃的東西,必須等到她的身體驗傷採證完畢才行。
哦,她説,我已經吃過一個蘋果,喝了一些水了。
他們説,沒關係。但最好不要再吃東西,直到檢驗結束。
她暗想,那會是怎樣的檢驗呢?但是她無暇細想,他們問了她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再跟我們説一次事情的經過,就你記憶所及,儘可能仔細一點,即使是最細枝末節的事也可能有助於找到他。
所以她告訴他們,從一開始的事説起。從那天早上,她起牀後去大學附近吃早餐,以及她買了健行的補給品後所搭的公交車説起。在公交車上,她給幾個熟人發了短信,安排當晚在貝爾法斯特的行程。
她下了公交車,開始穿越公園。她和一些人擦身而過,然後看到他,他穿着映着綠地的一件雪白針織衫,就站在那裏,然後走向她。
等她説完後,名叫喬安娜·彼得斯的女警向她道謝:“你做得非常好,你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可以調查的信息。”
是,信息。這就是她供你們下載證據的數據庫。
他們有一張地圖,她能不能指出事發地點?他接近她的第一個地點,以及第二個地點,然後最後的地點?他在哪裏將她拖入灌木叢裏?
那是一張幽谷森林公園周遭的區域放大圖,她很會看地圖,但這張地圖卻不怎麼樣。雖然街道很清楚,公園本身卻拼拼湊湊的,只是一堆綠地和樹林符號,沒有標出任何步道。沒有任何等高線的標識,溪流也只是一道藍色細線。
她覺得氣惱,不知是氣自己的地圖辨識能力失效,還是氣地圖本身不清不楚,又或許兩者都有。
“這張地圖不夠詳細。”她氣餒地説,“可不可以給我一張有等高線的地圖呢?”
她根本是在要求了,地圖!要有等高線的!這得多困難呀!
警察猶豫了一下,説他們試試看。她知道,這些人一定覺得她瘋了。
但是,他們不明白,地形才是關鍵。山谷本身的低凹處,還有地勢沿着山坡高度急遽上升,一路到了平坦的高原。
沒有等高線,她無法回溯事發的過程。
這張地圖描繪的一切,就好像它們只是個平坦的操場,平坦、毫無活力,而且靜止不動。但事實上,那裏有彎道、下坡、山脊,以及山谷,許多可供人躲藏、讓人迷失的地方,甚至讓人永遠無法尋得它們。
驗傷取證,她從未想過這會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這是影視劇中的情節,是在光線沉重的電影中、在嚴寒的北歐國家才會發生的情節,不是該由她來體驗的事情。
然而,她就在這裏,在驗傷室裏,灰綠色的牆壁映着明亮的日光燈光線。
驗傷取證的醫生名叫波娜迪特·費藍,是個温暖如母親般的女性,六十歲上下,雙手厚實,説話輕柔。
“首先,我要請你用這把梳子,很緩慢地梳頭髮。”
費藍醫生遞給她一把素面的塑料長梳,就是學校會發的那種款式。她要用這把梳子非常徹底地梳過頭髮,下面鋪有一張灰色的硬紙,會接住泥沙或其他可能的證據。
她盯着梳子,從小學三年級後,她就沒用過這種梳子梳頭髮。她緩緩且疼痛地拿梳子梳過她濃密的頭髮,她的髮絲糾結着,天知道在被迫倒卧於森林地面時,上面還纏到了什麼東西。細細的梳齒滑過她的頭髮,梳下幾根髮絲,也抖落少許灰塵和泥沙。她一梳再梳,泥土碎屑不斷撒落在紙上。
費藍醫生迅速捲起紙張,將上面的證據倒入一個貼有標籤的袋子。
“現在,我們要用棉棒在你身上採證,這樣可以取得他可能留在你身體上的基因物質。”
他們已經記下她説他曾碰觸的地方,所以他們拭過她的脖子(當他開始掐她)、她的雙手和手腕(當他將她拖進樹林)。她的嘴唇、她的指尖、她的嘴巴,他們仔細地拭過她的嘴巴,棉棒來回進出。
現在,她終於可以喝點水了。
等一下還會有更多棉棒。
“現在,攝影師得拍幾張你的照片,供證據使用,記錄你身上的傷勢。”
醫生抱歉地説攝影師是男性,因為目前只有他有空,問她是否能接受。
她點點頭,也沒太多選擇。
她站在這張紙上,身後是一片白色背景,空白冷漠。
眾多閃光燈對着她的臉一閃,她頓時目眩,看不見東西。一閃再閃,正面拍幾張,現在轉身到側面,然後是另一面。
現在,小心翼翼地脱掉你的衣服。慢慢來,這樣我們才能讓你腳下的那張紙接住證據。
她脱掉長袖的藍色健行衫,只是很難從頭上拉掉它,她的脖子、背部像是扭傷了,她的身體僵硬。但是,她必須自己來,沒人可以幫她,免得在收集證據時,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下他們的物質。最後,她終於脱下健行衫,放在另一張灰色厚紙上。
上衣脱下來後,露出已被扯破的胸罩,她被拍了照。往前看、神情淡然、極度疲倦,真希望人不在這裏。
她很少拍照不笑的,拍照時不就應該笑嗎?要回答“西瓜甜不甜”。自從五歲在幼兒園第一次拍照開始,她一向會説“甜”。
但是,現在的她絕對沒有笑意。
她直視前方,眼神呆滯且空洞,就這麼盯着牆壁。或許,她應該在身前舉起寫有一串號碼的標示牌,就像大屠殺的受害者或被逮捕的犯人一樣,等候未來一切的到來。
她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以便接受拍照,閃、閃、閃。現在脱下長褲,身上只剩下她被扯破的內衣褲。她轉身到側邊,再轉向另一側,這樣才能拍出她身上瘀青及傷口的最好照片,閃、閃、閃。
“右腳拍特寫。”
她低頭一看,發現右腳滿是幹掉了的泥土,還有許多割傷和擦傷。
他們沒要她脱下內衣,至少在男性攝影師面前沒有。
最後,他離開了,然後,她們就開口了。
她將內衣脱在地板上,驗傷室好冷,她就這樣赤裸裸地在證物收集紙上站了好久。
她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此時才注意到那一大堆瘀傷、擦傷,及淺淺的傷口。她的右大腿有一大片瘀青,一直延伸到小腿肚上;腹部有一大道擦傷,兩隻手臂全是瘀傷,而雙腿的膝蓋一片棕藍色,幾乎難以辨識。
她彷彿在看別人的身體,沒辦法將這些傷痕對應到自己身上,她幾乎感覺不到它們。
她的內衣和所有衣物都被拿走作為證物,她剛才站立的那張紙也被帶走取證,另外還需要用更多棉棒保留更多證據。她的胸部、手臂和雙腳上,有許多因為被他抓而造成的手指形瘀傷,全由費藍醫生以棉棒擦取採證。
她得到一件能套在身上的薄薄紙袍,卻無助於隔絕房間裏的寒意。
現在,她坐在檢查台上。
她想起過往,子宮頸抹片檢查對她曾是多大的創傷,金屬的擱腳架、令人懼怕的鴨嘴鉗。每次她約了檢查,都會畏懼好幾天,每當不得不張開雙腿讓鴨嘴鉗探入時,她就會哭喊出聲。
在她剛經歷過那些事之後,想到要讓冰冷的金屬器具插入那裏……她本能地退縮了。
費藍醫生卸開檢查台兩邊的擱腳架。
她的反胃感終於到了臨界點。
“等等。”她説。
她知道自己不能逃避這件事,知道這是必要過程,是她幾小時前決定打電話求救時,就已經啓動的必然過程。但是,如果非得屈服於這件事,任由她身體最脆弱的部位接受徹底檢視和器具刮拭……
她努力地想平靜下來:“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我的朋友進來坐在這裏,讓她握住我的手?”
這是現在的情況下最好的指望了。
“親愛的,當然沒問題呀。”費藍醫生回答。
所以芭芭拉就進來坐在她身邊。“親愛的,隨你需要,儘管用力握緊。”她安慰她。
所以她緊緊握住,比她這輩子所能想象的緊握更用力。
在森林的那個地方,在那男孩在場時,她整個人感到麻木,缺乏感覺和知覺,因為即將發生的事,讓她分泌了太多腎上腺素,充滿了太多的混亂和恐懼。
但是,在這個冰冷安靜的驗傷室裏,她卻感受到一切。
鴨嘴鉗滑了進來,迫使她的兩腿之間展開更大空間,她閉上眼睛,無聲無息地流下眼淚。
疼痛將她扭轉成牢牢的死結,她想要解脱,但是她沒辦法,只能任由這感受侵犯她。
再一次,對她有如永恆般長久的體內刮拭後,鴨嘴鉗終於滑出來了。
她的身體頹然放鬆,不爭氣地默默流下淚水,檢查結束讓她鬆了一口氣。
費藍醫生説:“很棒,你非常棒。我知道這對你而言一定很困難。”
她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氣。
費藍醫生開口説:“只是,很抱歉。鑑於性侵的經過,我們還必須用肛門探針來採證。”
肛門探針,不,別這樣。
恐懼和反胃感再次膨脹,她的眼淚流個不停,採證也永遠不停歇。
她辦不到。
她只想抹去過去六小時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重新來過。在貝爾法斯特的星期六早晨,她醒來,決定不去健行。她可以留在市中心,可以只是去逛街,或是去博物館。她用不着去健行,她永遠不必去健行,永遠不必踏入那公園。
驗傷採證終於結束了,醫生再次向她慢慢地解釋情況。
這次法醫檢驗是為了幫警方蒐集證據,她現在還是得去醫院找醫生看診,以確保她沒事。她會拿到一張説明她狀況的信箋,直接交給下一個醫生。
到了醫院,他們就可以進行性病的檢測了,有一種叫“暴露後預防性投藥”的處置可以有效防治艾滋病病毒,但要在接觸的七十二小時內施行。她需要事後避孕藥嗎?可能不用,如果你説他一直沒射精的話。
不過,她還是拿了洛芙妮避孕藥,這是一個小小的薰衣草色盒子,有個柔和的女性名字。
芭芭拉幫她追問,那其他傷勢呢?瘀傷?扭傷呢?而且,她還撞到了頭。
這些問題,醫院的醫生都會處理。
芭芭拉已先打過電話,得知貝爾法斯特最好的醫院是皇家維多利亞醫院,警察可以護送她去急診室。然後,在抵達醫院時説明狀況,確保她可以立即受到照護。
但是,在她離開之前,她終於可以沖澡了。
她的衣物被取走當證物,她必須換上其他衣服。已有一位警察去過她下榻的民宿,找管理人談過,將她所有東西設法打包帶來這裏。她突然想到那家民宿,想到那張她再也不會去過夜的牀,以及羽絨被上陽光的斜射照耀。
她今晚無法獨眠,她很清楚這點。芭芭拉説,她當然可以一起去住她的飯店房間。
所以她的行李箱現在在這裏,她匆匆地翻找可以更換的衣服。裏面的職業行頭,就像是別人的生活:一件時髦、有繡花圖案的休閒西裝外套,一件黑色鉛筆裙,一雙高跟鞋,以及前幾天晚上穿的那件雞尾酒宴黑色小禮服,這些都不合適。
她找到一條牛仔褲和一件長袖襯衫,乾淨的胸罩和內褲,加上襪子及另一雙休閒鞋。
中心人員還給了她一塊香皂、一包洗髮精,及一條毛巾。
費藍醫生準備和她道別,但她不希望她離開。她還有一個問題,一個在她心中一直困擾着她,卻讓人尷尬到幾乎説不出口的問題。
“要是……要是在事件中,有污泥進入我體內,我要怎麼洗乾淨?”
好多泥巴,在掙扎扭打中沾上許多泥巴。
醫生點點頭,用雙手輕柔地握住她的手臂説:“你的身體終究會自行沖洗乾淨的。”
她不知道身體有這樣的能力,但很欣慰地知道,泥沙會自行衝出。
“你非常勇敢。”醫生説,“我知道你未來也會非常勇敢,只是我現在恐怕得離開了。”
她像是抱住媽媽大腿的小孩,緊緊依附着費藍醫生,知道自己將會想念如慈母般温暖又善解人意的醫生,她讓剛才噩夢般的幾小時變得稍稍讓人能忍受。
“我現在需要去檢查另一位被害人了。”她解釋。
常會有許多被害人嗎?她一向這麼忙嗎?
“你是我今天檢查的第三位性侵被害人,現在天都還沒黑。”
她點點頭,醫生就離開了。
淋浴的時候,她腦海裏只縈繞着醫生臨走前的話,今天目前已有三個案例了,而且只會更多。
她將水温調高,感覺滾燙的水流沖刷着她的肌膚,看着塵沙、泥土及髒污從身上衝走,然後打着旋兒流入排水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