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牧結合的羌人,以及趙充國平西羌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1-11 06:23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52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胡馬羌笛——涼州7——羌人與趙充國
在西漢金城郡所涵蓋的:蘭州盆地、莊浪河谷、河湟谷地、河首地區等四個地理單元中,河湟谷地是最晚建立直接統治的板塊。金城郡成立之時(公元前81年),總共只有七個縣;分別是金城盆地的:金城縣、榆中縣;莊浪河谷的:令居縣、枝陽縣;河首之地的枹罕縣、白石縣;湟水下游的允吾縣。其中允吾、白石兩縣甚至都還是伴隨着這個新行政區的建制而新設的。
沒有正式置縣,並不代表漢朝沒有統治河湟地區。在一場羌亂平復後(公元前111年),帝國開始在河湟地區沿河谷設置名為“亭驛”的小型軍事據點,以向漢王朝通傳羌人的動態。為了維持這些亭驛的運轉,還在它們周邊開墾少量通常以刑徒為勞動力的“公田”提供補給。比如剛才提到的浩門、允吾兩縣,都是由這些漢武帝時期的亭驛升級而來的。後來的青海省會西寧市的行政起點,亦是當時設置的“西平亭”。
**這當中要重點提一下允吾的位置。**在金城郡中承擔郡治任務的並不是金城,而是這個位於湟水下游的新縣。其位置在今天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與甘肅省永登縣交界處。至於説允吾城到底是在青海還是甘肅境內,目前還不是十分的確定。能夠認定的是,允吾縣和金城郡的設置,意味着漢朝對河湟谷地的管理模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讓人感到一絲奇怪的是,從漢匈河西之戰到金城郡的設置(公元前121年——前81年),時間過去了整整40年。事實上,此後又過去了20年(公元前61年),漢朝才通過一場戰爭在河湟建立直接統治。既然擁有強大武力的漢武帝,在河西之戰後能很快決定在位置更偏遠的河西走廊設郡,又為什麼沒有順勢將同樣有農業潛力,同時與隴西相連的河湟設置郡縣呢?問題的答案是:羌人更容易統治。
這裏説的“容易”是與匈奴或者説北亞草原民族相比較。很多時候,羌人被籠統的歸於“遊牧民族”範疇。先且不論這個論斷是否準確,即便都是遊牧民族,受生存環境的影響,在地緣特點上也存在很大差距。
大家一提到遊牧民族,腦海中往往浮現出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景象,然而遊牧環境並非只有這一種。比如你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縱橫於歐亞大陸腹地、騎着蒙古馬遊牧的黃種遊牧民族,與在北非及阿拉伯半島,以單峯駝為主要騎乘工具的白種阿拉伯民族,屬於不同的類型。
大家腦海中的典型草原景象,源自於歐亞大草原。在歐亞大陸腹地,從亞洲東部的大興安嶺,到歐洲中部的喀爾巴阡山脈之側範圍內,延伸着一條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地帶。這片東西延綿6500多公里草原地帶,就是“歐亞大草原”。歷史上困擾歐亞大陸邊緣文明地帶的遊牧勢力,大多源出於歐亞大草原。
歐亞大陸地理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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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亞大草原地帶的降水區間,基本處在200-450毫米這個區間,生在這一區域內的牧草多屬於旱生類型,種類成分則以叢生的多年生禾本科草類為主。環境整體所呈現的乾旱性,使之又被稱之為“歐亞乾草原”。
**地勢整體低緩加之草原帶的連續性,讓身處歐亞大陸的遊牧民族,有機會週期性的整合成強大的草原政權。**這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匈奴、突厥、蒙古等民族建立的草原帝國。
反觀羌戎部落原本覆蓋的黃土高原,以及在西漢初期仍能保有的河湟谷地,情況就有些不同了。每一種類型的植物羣落都存在邊緣地帶。年平均降水低到200毫米的乾草原地帶,會呈現出荒漠與草原的過渡性,被我們認定為“荒漠草原”,而要是高到400毫米以上,又會呈現出更多森林特徵。這種森林、草原相雜的植物羣落被稱之“森林草原”地帶。至於草原和森林在當中的佔比,則隨着降水量的變化而變化。降水越多森林的比例越高,反之則草原的面積佔優。
一般來説,高於550毫米降水量的温帶地區,就完全進入森林地帶。必須注意的是,這完全不代表草本植物就沒辦法在這條降水線以上生存,它們的生存區間比之樹木們要大得多。只是如果擁有高大葉冠和根系的喬木能夠生長的話,會搶佔掉大多數的陽光和水肥資源。
雖然小草們還是能見縫插針的長出來,但形成連片草原就難了。而人類在温帶開拓農耕區的行為,本質也可被視為用人工培育的,需要更多水/熱資源的“草”,去搶佔原始森林的空間,更具體來説是爭奪温帶闊葉林的生存空間(“針葉林”雖然降水足夠,但温度太低)。
如果一片土地的原始狀態,是闊葉林與草木植物(包括灌木)相雜的森林草原地帶,那麼它將有機會相容農耕與畜牧兩種基本生產模式。這意味着在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競爭中,理論上存在一個400-550毫米降水量的交叉區間。在黃土高原地帶,陝北高原、隴東高原、隴右高原,以及山西高原北部,基本都在這個區間內。以原始植物羣落結構來歸類的話,整個區間可稱之為“黃土高原森林草原”地帶。
雖然“黃土高原森林草原”屬於農耕者的舒適空間,但遊牧者同樣有機會從中找到草場放牧他們的牲畜。理解這背後的原因,能夠幫助我們解開一個謎題,那就是為什麼曾經散佈於黃土高原的羌戎部落,會經常被誤解為“遊牧民族”。
然而實際上這種歸類並不準確,既然有部分土地適合耕種,並且農耕能夠讓土地承載更多的人口。生活在黃土地帶的羌戎民族沒有理由,不在自己的經濟結構中融入部分的農耕因子。這種混和性同樣出現在農耕民族身上。今天,在降水不太充足的黃土高原上,農民們仍會通過放養小規模畜羣,來利用那些無法耕種的土地。
此外,農耕文明的邊界並不是一開始就確定的。探索農耕文明的地理邊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期間充滿着與遊牧者的博弈。如果將基本屬性為農耕的華夏文明,歷史認定為5000年的話,那麼這一探索的時間跨度長達3000年。一直到2000年前,漢王朝將連續農耕區的外沿擴張到極限十五英寸等雨線,甚至通過灌溉技術運用,將與核心農業區相連的綠洲農業帶,如河西、河套都拿下時,農耕文明在東亞地區的邊界才算真正弄清。
回到羌人的問題上來。相信很多中國人,都能列舉出幾個北方草原政權的代表性君主來。最起碼成吉思汗的知名度,應該不會比秦皇漢武更低。然而説到羌人政權和知名領袖,能夠説出一二的就不會太多了。
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於羌人的生存環境及存在結構,與在歐亞大草原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有很大的差異。羌戎民族在生存環境上,要更為依託河谷地帶,並且在生產方式融入了部分農耕成分。
河湟谷地並沒有生成大型沖積平原,溝壑縱橫是它的地理特點。而在黃土高原,除去以關中平原為代表的幾個大型盆地以外,其它部分同樣表現為溝壑縱橫狀。生活在這些河谷中的羌戎部落,彼此間即有共同性但又存在一定獨立性。依託原始的森林草原地貌,以及相較蒙古高原更多的降水,羌戎民族很早就開始嘗試農耕。而那些掌握了初級農業技術,並率先遷徙到大平原地區的部族,逐漸融合演變成了後來的華夏族。
典型的羌人部落,會依託一條河谷農牧。以遊牧經濟要求來説,需要年復一年的在生長期各異的草場中轉場。整體環境越惡劣,轉場的次數就越多、範圍也越廣。由於海拔和地形的原因,山谷中存在着不同的氣候小環境,使得羌人部落有機會在一條山谷中找尋找到適應各個季節的牧場。比如春季時利用山地向陽坡帶的乾旱草原放牧;夏季再轉場到海拔更高、氣温更低的草場避暑及利用生長期較晚的牧草;天冷之後再到相對温潤河谷深處躲避嚴寒。
除了可以在一條河谷中滿足遊牧需求以外,在温度及水資源都符合農耕需要的河谷平原,羌人也會開闢農田。**只不過一般並不會精耕細作,而是採取粗放的刀耕火種方式。**在播種季節灑下作物種子後,等到收穫季節再前往收割。為自身和畜羣獲得額外的糧食補給。正因為如此,羌人的原始屬性更應該被認定為“農牧民族”。
經濟上的農牧兼備對羌人來説是好事,也是壞事。説是好事,是因為他們不用像蒙古高原遊牧民族那樣,過着典型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儲存那些在河谷平原收穫的糧食,更是增強了他們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説是壞事,則是在每條河谷都有可能自成體系的情況下,羌人部落兼併融合成為一體的難度,要高於北方遊牧者。以西漢初期生活在河湟谷地的羌人部落來説,大大小小不下二百個之多。而如果不能結成同盟,就很容易被擁有中央集權體系的中原王朝分而治之,或者各個擊破。
農牧結合的生產方式,還讓羌人較之典型遊牧民族,更容易受到土地的束縛。蒙古高原上的草原政權可以週期性的從漠北啓程,跨越千里攻擊長城沿線。如果在漠南遭遇中原王朝反擊,又能當即選擇穿越戈壁回到漠北。但讓羌人放棄賴以生存的河谷,做如此大範圍的遷徙卻要困難的多。這同時也讓他們更容易與強大的對手達成妥協。
從漢朝的角度來説,對河湟的羌人實施間接統治又何嘗不是一種妥協呢?除了更容易用政治手段招撫以外,漢帝國沒有急於直接統治河湟之地,還在於農牧結合的羌人,較之匈奴人更為富足。在漢軍對羌人發動的歷次戰爭中,動輒就能俘獲數以十萬計的牲畜。
要知道北方遊牧民族之所以會常規性的侵擾農耕民族,很大原因是生產方式決定了遊牧者難以儲存物資。一旦雪災等惡劣氣象,讓那些活着的財產大量死亡,向農業區尋求補給幾乎是必然的選擇。相比之下,在温潤河谷地帶農牧的羌人不僅能夠自給,還能有多餘的糧食用於出售和交換。
當然,以河湟谷地的農業潛力,如果讓精耕細作的中原移民前來經營,勢必會有更多的產出。問題是人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河西綠洲,需要大量移民囤固邊的情況下。只要羌人願意置於漢朝的管控之下,河湟的地緣潛力同樣可以為漢朝所用。
一個距離現在比較近的案例,是後來的清王朝在屠滅盤踞北疆的蒙古準噶爾部後,向具備農業開發潛力的伊犁河谷上游,遷徙了不少來自南疆的綠洲農業帶的農民,以為當地駐軍提供糧食補給。
然而羌人過於分散的結構雖然不利於結盟,但並不代表不能結盟;漢王朝可以用外交手段分而治之,匈奴同樣有可能説動羌人一起來攻掠漢朝。尤其漢帝國跨越黃河之後,的確進一步壓縮了羌人的生活空間。
公元前63年,匈奴遺使與羌人中最為強大的先零羌聯絡,試圖奪回河西走廊、打通羌胡通道,後者隨即秘密與其它羌人部落結盟。並向漢朝提出北出湟水,到漢朝那些不能耕種的土地上游牧。
**從方位上來説,先零羌所要求的遊牧之地,直接指向的是莊浪河谷。**單從從經濟角度看,這個建議並沒有什麼問題,畢竟漢朝向邊塞的移民主事農耕。在這個農牧交界之地,還有大量草場被閒置。問題是前面我們説了,莊浪河谷是隔絕羌胡、連接隴右與河西的關鍵之地,漢朝於此建立了令居塞並置護羌校尉。而在河西之戰前,莊浪河谷原本是先零羌的領地。有觀點認為,令居這一地名的來源便與“先零(令)”有關。從這個角度説,先零羌比其它羌族部落更有慾望從漢朝手中奪回失去的領地。
就算不知道羌人暗通匈奴、秘密結盟的事,先零羌的這一要求也足以引起漢朝對羌亂再起的擔憂。早在公元前112年,當時的先零羌就曾在獲得匈奴的支持後,聯合其它羌人部落,對漢朝控制下的河首之地及令居塞發動過進攻。漢朝於次年在河湟之地設置亭驛,加強對河湟谷地的控制,正是這場平羌戰爭所引發的地緣政治後果。
在漢朝明確拒絕先零羌的要求後,後者並沒有聽從,而是繼承按原計劃滲透到漢朝控制下的郡縣中游牧。**公元前61年,在經過一系列摩擦之後,漢朝決定派名將趙充國領軍,由金城出四望峽,溯湟水而上徹底解除羌亂。**史稱“趙充國平西羌之戰”。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都知道新疆尼雅遺址(也就是精絕古城)出過一塊繡有**“**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織錦護臂,但不一定知道這塊被裁作護臂的織錦其實還有一截,上面繡着三個字——討南羌(鑑於漢朝已經征服了河西走廊,河湟谷地的羌人也被稱之為“南羌”)。這塊全稱為“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的織錦,大概率就是為趙充國出征河湟而織造的。
最終漢朝在這場戰爭中取得了全勝。**在趙充國的建議下,湟水谷地深處的三個亭驛被升級為縣。**包括位於今湟源縣的“臨羌”;海東市平安區的“安夷”;海東市樂都區東部的“破羌”。護羌校尉駐地亦遷至湟水河谷,並在積石峽口設置“河關縣”,封堵河水谷地進入黃土高原的通道。更為重要的舉措是,將此次戰役中所徵召的步兵,留駐於湟水河谷,在羌人所遺的耕地及先前已經開墾的公田上囤田戍邊,讓河湟谷地徹底變成漢朝的直接統治區。
在漢朝的實力碾壓之下,原居河湟的羌人部落做出了兩種選擇,一部分希望繼續保持獨立的羌人退至黃河上游及青海湖區遊牧;另一部分則在漢朝於河湟建立的“金城屬國”中接受漢朝的管理。
**所謂屬國,是兩漢為安置歸附的匈奴、羌等部族而設置的特別行政區。**行政上一般與郡平級,對上接受漢朝官吏(屬國都尉)的管理,對內事務則按本民族習慣法運行。對照現在的行政區劃,相當於民族自治地區。時至今日,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樣,當下河湟地區依然存在的不少,生產方式上兼具農牧特色的民族自治地區。
將河湟谷地徹底納入王朝的統治序列,並不代表羌人的故事就結束了。羌人部落的地緣屬性在此後又有哪些變化,尤其是進入東漢時期的變化和影響,在進入歷史線之後會進一步展開。下一節,我們將要把視線投入到隴右高原的西北部,從那裏啓程絲綢之路北線,進入河西高原及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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