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節的墨西哥人,面對死亡放聲歌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127-2019-11-12 19:31
來源:大家-騰訊新聞
作者:張海律
受皮克斯動畫《尋夢環遊記》(Coco)的強烈影響,於10月底到11月初蜂擁而至墨西哥的世界各國遊客,都想趟過漂着鮮花的潺潺溪流,在黑夜裏跟着搖曳的千盞燭火以及萬壽菊鋪成的小徑,來到當地人的陰宅墓園,跟着守夜的親友唱上一首《請記得我》(Remember me),再蹦上徹夜的墳頭迪。
電影《尋夢環遊記》向全世界普及了亡靈節
遊客們在雜亂的信息中,猜測着哪兒的守夜最有氣氛,最能拍出可供在Ins或朋友圈炫耀的照片,同時也清楚,自己的湊熱鬧,讓本就成了墨西哥旅遊名片的亡靈節守夜更加擁擠不堪。
“動畫原型那座小島不能去了,方圓百公里不可能找到住宿”、“墨城北邊各州沒有守夜風俗”、“墨城東南遠郊的Mixquic村不錯,但到時人滿為患,手機會完全沒有信號,不可能叫到返程車”……各種攻略和時時更新的信息,在11月1日的幼靈節前紛至沓來。
為親人守夜成了狂歡節
為了湊幾小時守夜的熱鬧,善於蒐集整理旅行信息的我,叫上三個同胞妹子,通過民宿房東包了一輛出租,還是決定去遠郊的Mixquic,至少前年的圖片和去年的攻略裏,那兒的墓園中,灑滿了萬壽菊,斑斑燭火在黑夜裏跳動,正是“Coco”裏的動人場景。
Mixquic墓園外的老太太,幾乎就是Coco本人
《尋夢環遊記》電影裏的COCO
路程遠極了,交通堵極了,熬了三個多小時後,我們終於在教堂敲響讓早逝孩子回家的七點鐘聲前,抵達了小鎮。司機霸到個停車位,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沒蜂窩網絡叫不到回城網約車。
經過一條擺滿地攤的漫長美食街,以及一條在教堂圍牆外搭起以眺望墓園的走廊,我們擠進了亡靈節守夜“主場”。
真正有着守夜傳統的城市墓園
到處都是瘋狂拍照的遊客,以墨西哥城本地人為主,也少不了美國姑娘尖鋭的笑聲和熟悉的普通話。墳冢間僅能容納單腳通行的狹小通道,顯然不可能容納小鎮居民守夜。只有一塊墓碑前不知被誰家點亮了蠟燭,引來大夥將焦距推近,一頓狂拍。鎮中心的廣場上,樂隊在骷髏舞娘的蹦跳中歌唱、遊人也排着長隊將自己畫成一張張骷髏臉。
為有狂歡參與感,我也化了骷髏裝
基本可以下論斷了,Mixquic的守夜,早已成為遊客遠多於本地人的狂歡節,甚至於只有遊客沒有亡者親人。我們迅速反思,以便平衡失望之情,“理應是遊客受Coco影響太大,都成了幻想安靜歌唱的戲精,其實墨西哥人要的就是與亡靈徹夜的狂歡歌唱”,這樣一想,也就覺得這兒的氛圍挺不錯了。
真正有着守夜傳統的城市墓園
遠方的另一邊,幾個偶遇的朋友也成功包到車,趟過電影裏那條冥河(現實中的一個高原湖),上到本以為撒滿花瓣的島上,然後發朋友圈感慨,“就像香山看紅葉那樣擁擠”。再一邊,一位環球旅行的成都美女,固執地坐夜班大巴,跑到好幾百公里外的亡靈節文化發源地瓦哈卡州,中國遊客少了一些,但一樣沒太多“想象中的傳統”,她還要再坐返程夜巴回到墨城,參加白天的亡靈節大遊行,“這麼趕路下去,大家該給我過亡靈節了吧“。
亡靈節分為11月1日“幼靈節”和11月2日“成靈節”兩日。幼靈那夜,我們趁更蜂擁而至的車羣抵達前,下決心早早離開Mixquic,回到同在南郊的住處。一查谷歌地圖,附近不就有個墓園,就摸了過去。雖然裏面一樣有了美國遊客團和個別不知從哪找到信息的同胞,但更多的,還真就是給早逝的孩子和青年來守夜的本地人。萬壽菊、燭火全在了!十多個樂隊在不同區塊吹奏着歡快的拉丁舞曲,另一些墳墓前,則簇擁着吃吃喝喝的家人,用藍牙音箱播放着逝者生前喜愛的歌謠,從夏奇拉到酷玩。
不等我們想要試探舉起相機,人家就揮手熱情招呼過去,遞上糕點和果汁,想拍就拍吧。
其中一座墓碑前,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跟着音箱歌唱,旁邊年輕一些的弟弟會幾句英語,“他是裏面那青年的老爸,連續5年都來孩子這兒守夜了”。漸漸地,我才在黑夜中喧囂的管樂裏注意到,有些角落裏,確也有低聲啜泣的母親,卧躺在姐妹懷中。
所謂悲喜交加,就該是屬於幼靈夜的情感吧。
《尋夢環遊記》中亡靈回家的路
亡靈也要正常上班生活
次日中午,城中最寬闊的改革大道封路,以迎接亡靈節大遊街。
**相較墨西哥部分地區的守夜傳統,遊街從來就不是屬於亡靈節的一部分。**而是直至2015年《**007:**幽靈黨》的拍攝,讓邦德率先“創造”出這麼一個盛大的遊行慶典,接着從次年開始,亡靈節在首都就多出了這麼一塊盛大內容。
《007:幽靈黨》電影劇照
對於此,每個遊客或多或少都有着“太過商業化”的怨言,殊不知自己就是添亂和加速傳統商業化的一份子。本地人倒無所謂,每天傻樂着得過且過,看似就是墨西哥人的天性,以至於早已將死亡也看成生命的延續部分,要麼將先人從墳裏扯出來,與現世的自己喝酒唱歌,要麼將自己化妝成骷髏,多出了個大遊街更好,讓整座墨城成了亡靈狂歡的世界。
亡靈節大遊街的車隊
城市街頭到處是骷髏生活的造型
今年的大遊街更是多出了中國代表隊和日本代表隊。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地認為這是我們去瞎湊熱鬧,燒個紙糊奔馳給先人,來體現東方對那個世界的觀點。中日兩隊,更像是某種受邀的“主賓國“,隊伍中也大多由本地人扮演,要麼踩着高蹺翻身飛跳,要麼成為穿和服的骷髏美女。
**這當然是一次次對死亡恐懼的成功瓦解,以一種獨屬墨西哥人的哲學技能。**城市南郊,以商人Dolores Olmedo命名的博物館裏,佈置出一個陰間的墨西哥城。在那個下面的世界裏,有地鐵、有捲餅攤、有奧運會、有法庭糾紛……骷髏亡靈們照樣朝九晚五擠車上下班,照樣娛樂運動,照樣在家吵架拌嘴,與活人的世界沒啥區別。
亡靈節大遊街,獨裁者到了陰間依然還在獨裁
到了地下,亡靈一樣要朝九晚五上班
附近的赫霍奇米爾科(Xochimilco)沼澤運河帶,入夜會上演名為哭泣女(La Llorona)的水上恐怖悲劇,一個關於女子為報復負心男而淹死自己兩個孩子的故事,可謂墨西哥版美狄亞。大致上,就是一次“驚悚哭喊大賽”,演員們一個個嚎叫着:“啊!我的孩子啊!”
**我不大相信墨西哥人會有怕鬼的那根神經。**在首都以北的旅遊名城瓜納華託,有一座乾屍博物館,裏面可不是被包裹嚴實的木乃伊,而是一個個被直立下葬表情可怖的屍首。即便博物館文字提示,請安靜並尊重逝者,依然有一家子對着一對母子乾屍好奇萬分。女人甚至興奮地從嬰兒車裏將娃娃抱出來,學着乾屍的姿態,讓老公快拍照。有鑑於此,參觀的國人同胞也就放開了,一個個鑽進直立的棺材裏拍照,一位長髮領隊更將長臂伸出,多完美的一個東方女鬼啊。
阿茲台克體育場的墨超聯賽和國家競技場的摔角大賽,恰好都趕上亡靈節。在馬拉多納伸出上帝之手的球場倒還好,只有一批剛參加完遊行沒來得及卸妝的球迷,在為主隊美洲俱樂部加油吶喊。競技場那邊乾脆徹底將本就浮誇的摔角比賽,搞成亡靈大戰主題。選手(演員)們一個個化成喪屍或死神,輸了的那些,則被骷髏大軍扛去盡頭那邊的地獄。
浮誇的亡靈節摔角大賽
這種被歸類為娛樂的假打表演,還體現着墨西哥人對政治正確的毫不在乎。主辦方安排的對陣選手遠不止壯漢,還有火辣美女對陣粗野悍婦,一個個飆着粗口問候彼此母親。女人們打得太假,飛踹的腳離着老遠,對手就迅速倒地。八個侏儒上台,挽回了觀眾的不滿情緒,動真格地抽對方耳光、將對手舉起砸下擂台,贏得一片叫好。
最誇張的還有一場“彎直大戰”。粉紅男穿着短褲,用摸屁股和飛吻等標籤化同志動作,調戲粗壯的對手,還以凌波微步的絕技一次次反敗為勝。爸爸帶着兒子來接受暴力教育,每當綁好敵手正要大刑處決時,男孩稚嫩的聲音叫着,“Si,Si,弄死他“。也順便接受了性向平等教育,紛紛被粉紅男的技戰術折服,估計想變彎回學校打惡霸壞同學。
離開墨城那天,我去了記憶與寬容博物館,英語的語音導覽裏自稱:“我們是全球唯一一家既展示大屠殺暴行,又呼籲人類諒解,祈禱和平與愛的博物館。”在納粹屠殺猶太人、盧旺達族羣相殘、波黑斯雷佈雷尼亞大屠殺的一個個展廳中,我本來已認定沒心沒肺的墨西哥人,竟然安靜下來,再沒在集中營或屍體堆照片前自拍的,那個時候,他們似乎覺察到了死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