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鐵軍：中國要如何克服當下的全球化危機？_風聞

温鐵軍  著名三農問題專家

本視頻為温鐵軍教授在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的講座，原題為《全球化危機與中國戰略轉型》。觀學院全網首發，且看且珍惜！

一、建國初期的發展條件

建國之初，中國因土地革命，並不被西方認為是一個進步的力量。

新民主主義是共產黨領導的，仍然以私人資本主義為發展內涵。當年我們最大的不同，其實不是是否發展私人資本主義，而是通過革命戰爭切斷了所有外國勢力在華的控制，沒收了所有跨國公司的資產。這在今天的教科書知識裏，是典型的破壞國際規則，是違法。所有帝國主義國家，都跟中國在政治上也切斷了聯繫。跨國資本在中國的財富全部被沒收了，包括國民黨官僚體系所形成的資產，都被沒收進入了國家資本。

中國建國之初最大的資本力量是國家資本。

二、中國現在面對的挑戰

中國現在面對的，等於是在再依附。

所謂中國已經加入全球化、中國的產業是在全球產業分工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實際上等於我們已經不再有獨立自主地去進行。

你買了美國的國債，一旦美國以某種緊急狀態來對中國實行制裁，它是可以完全不再允許你自己去處置的，比如凍結，甚至沒收。當美國的新任國家領導人試圖全面恢復美國的產業資本經濟，找到世界最大的產業資本國家就是中國，因此對中國發起所謂貿易戰。實際上是美國自己不能正常恢復產業資本，只能讓產業資本在世界上佔比最高的中國停下來，給美國讓出他自己在國內恢復產業資本的空間。這種霸凌主義，其實並不是今天才發生的。

三、中國第一次去依附

1991年，世界進入後冷戰時代。後冷戰時代就是單極霸權，過去還有個蘇聯制衡。蘇聯解體後，美國一超獨大，為所欲為，現在他把為所欲為的主要對象選定了中國。

中國在91年所遭遇的困境，並不亞於蘇聯東歐解體之後的困境。你們不知道91年中國當時多麼糟糕。那是一個相當於大衰退的狀態，世界上都在講中國崩潰論。當時美國帶領西方國家制裁中國，**所有用於中國建設的投資，全部撤。**中國突然進入了外資歸零，於是通過發國債來發展工業化，度過了這次困難。

97東亞金融危機，按西方自由市場制度來發展本國經濟的四小龍、四小虎全被掃平了。因為中國有貨幣主權、財政主權，國家可以直接管控金融，中國在97東亞金融危機倖免於難。這時，西方的輿論發生重大改變，中國崩潰論轉化成了中國威脅論。

2001年美國爆發新經濟危機之後，大量的資本湧向中國。為什麼是中國？因為中國的基本建設條件最好，擁有最便宜的高素質勞動力。2003年我去印度，在印度跟他們交流，印度得到的外資連中國的零頭都不到。印度是完全按照西方制度來構建上層建築意識形態，交流完全是英語，經濟結構高度化，勞動力非常年輕且大量供給。**印度在金融上放開，市場放開，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西方的要求。****那為什麼西方資本不去印度，偏偏要去中國？**既然中國那麼不招待見，是一個制度上被人家批評的國家，甚至曾經被作為邪惡國家，為什麼資本紛紛流向中國呢？無外乎就是資本的逐利本性。哪有利，當然就要去尋找要素價格最低、回報率最高的投資領域。於是外資滾滾進中國，短短不到20年的時間，產業資本最大、商業資本最大、金融資本最大，深度融入全球化，中國變成一個全面再依附的國家。

四、中國面對的生產過剩危機

我們現在面臨着第二輪生產過剩。中國面對生產過剩大危機的時候，為什麼不像西方那樣打仗？第一輪生產過剩我們發生的時候，跟你們1933大危機的生產過剩幾乎是一樣的。你們發生的什麼？社會動亂。**你們很多矛盾轉嫁，然後轉嫁不了，最後你們打仗，打成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是你們面對危機時候的所謂先進經驗。**第一輪生產過剩，我們應對的經驗是成功的，但從來不見之於高校的課堂，不見之於我們這些學富五車的教授，也不見之於媒體，所以常常讓我感到遺憾。

第二次生產過剩危機，給中國帶來的巨大影響是非常嚴峻的。在這種情況之下，雪上加霜，你本來已經全面依附，現在人家説要切割。美國的新任領導人對中國目前這種發展態勢持強烈的批判態度，認為你是他的主要戰略競爭對手了。這時候中國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我們都已經變成了主要矛盾的非主要方面。過去是美和蘇，現在是美和中了。

**五、應對危機的三大戰略：**一帶一路+區域整合+鄉村振興

中國對應地提出了三大戰略。

第一，一帶一路。

第二，內部的亞區域整合。

**第三，鄉村振興。**過去我們搞開發區是五通，現在你把農村都五通了，農村就變成了中小企業創業的最好領域。很多上海人未必一定要在上海待着，反正網絡都通着，為什麼不去浙江呢？為什麼不去蘇北呢？找山清水秀的地方，你可以深呼吸。

農村五通就意味着，路、水、電、寬帶全部通進村的時候，農村的物業就變成可增值物業。注意，這儘管顯不出GDP，但他卻是中國實體資產，我們叫Physical Property。大規模擴張的一個重要的階段，而當實體資產擴張的時候，只要你讓實體資產交易，它會帶來貨幣化，會使你大量增發的貨幣能落地、能去交易，所以農村實體資產的擴張帶來貨幣化的機會，就意味着政府金融胳膊可以進一步伸得更長了，他能增發貨幣了。

六、為什麼中國有條件能搞得成，其他的搞不成呢？

我們以前把鄉村就叫做農業，一説農業，很少有人説農村中的過去的百業興旺，這是鄉村振興的主要內涵，哪去了？農民難道除了種地不應該幹別的嗎？所以一來就説農民不種地了，**農民不種地是壞事嗎？他本來就是可以幹多種多樣的行業。**他可以是個木匠，可以是個鐵匠，可以是編織工藝，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手藝。你們為什麼非得只讓他幹農業，什麼道理？只是因為你們學了西方。西方從哪來的？殖民化。**無外乎就是西方人窮的不行了，沒辦法去開拓新大陸去了，大量的向外送人。**你們看泰坦尼克號底倉裏那些人都是幹嘛的？窮人送出去，開拓新大陸。原來新大陸上原住民的財產權利不被承認，你們把人趕盡殺絕，然後把他的資源佔了，就發展出了大農場。於是就把農業叫做農業了，這是隨着殖民化產生的。即使在殖民地宗主國歐洲，農業也不是農業，農業是綠色產業。

所有這些大農場國家，沒有一個是原住民當農場主的，我們是誰？我們是原住民。**除非我們自己把自己幹掉，然後剩下的人圈到保留地裏。你可以按美國方式搞大農場，否則你根本搞不了。**所以我們説政策思路在指導思想上，出現了照搬美國模式的偏差。這也難怪，是因為大家教科書都是從美國搬來的。甚至我們現在高校都邀請，我們這種土鱉就不行了，這個是個客觀過程。所以我們説看看這個世界，至少在農業是不存在普世價值的，你要去找普世，那你去找那些被圈在保留地裏的印第安人。你去問他，他的價值是什麼？他當然不會和外來殖民者一樣。

七、現在的全球競爭，是以國家為單位

你們看美國特朗普現在提出了新的三個代表，我作為共和黨的領導人，我代表美國工人階級，社會主義，我代表美國老百姓，我代表美國的家庭，我代表美國夢，三個代表。人家很明確地提出了一套所謂美國再偉大的綱領。**美國共和黨從過去是五大湖區起步的，代表產業資本的政黨一下轉型為工人階級政黨，開什麼玩笑？**就這麼轉了，但是確實是得到了美國工人的擁護，同理代表美國農民，美國工農兩大階級都支持特朗普。你們再看看俄羅斯的普京，典型的是國家主義。你可以説他是俄羅斯的大國家主義，或者叫國家民族主義。特朗普的國家民粹主義，俄羅斯的國家民族主義。今天在那敍利亞打仗的埃爾多安，他什麼主義？也是國家民族主義。你們看看今天這個世界上那些奇葩的領導人，哪個是省油的燈。印度的總理莫迪他是人民黨，人民黨在印度被叫做法西斯黨，聽説過嗎？你不能叫他法西斯黨，他也是國家民族主義黨，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以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為內涵的國家主義的崛起。為什麼？是因為這個世界在二戰之後已經變成了以國家為競爭單位的，**二戰後的超級大國，地緣政治，無外乎就是用冷戰的方式，形成了大國對於周邊國家的控制，**仍然是國家主義的。

**今天的全球化競爭是以國家為單位的競爭。**因為以國家為單位競爭，所以世界上主要的這些奇葩領導人全都是國家主義。哪個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都是一致的，我們最大的毛病是我們自己。自己知識生產者大部分相信的是自由主義，我並不反對自由主義，就像我不反對任何宗教信仰一樣，但你現在是身處全球以國家為單位的競爭之中。我們在自己內部討論的時候，常説以國家為單位的競爭沒有競優，只有競劣。就比壞，不能指望着誰比誰更好。

蘇聯東歐體系垮的時候，整個西方經濟體全面進入蘇東體系大大的收割一回，收割過來的財富變成了歐洲國家組建歐盟的經濟基礎。被收割的呢？賣兒賣女，賣房子賣地。他們被收割的那時候我去了，自己揹着包走了七個蘇東國家。**在****蘇聯的街頭上，過去的那些英雄們在賣他們的獎章。已經沒有英雄了。**所以才有普京的崛起，給我20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無論他還得了還不了，他是代表着這個民族國家必須崛起的願望。

我們還沒走到那一步，可能人們的感覺不強烈。但當我們用這些案例來解釋的時候，希望大家注意，國家的失敗意味着國家賦權才能形成的貨幣體系的全面坍塌。**今天中國的很多中產階級不明事理，以為按照西方意識形態或西方的體制能夠救你。**能不能，我們不給結論，大家自己去討論。

八、中國有利的社會結構

我們看社會結構，中國現在下層社會是小資產階級。為什麼？下層社會主要是農村，農村是家家户户都有資產。有地有房子，所以它不是赤貧，因此下層社會就是一個有希望的下層。它不是完全沒有財產的下層，在下層社會通過努力產生一個龐大的中層。我們現在中層已經5億中產階級了，世界最大規模，他本來應該發揮作用，但因為他高度分散，形不成自覺，**所以還在消費主義的泥潭之中打滾。**一旦中產階級懂得按照綠色主義的方向去調整自己，中國將會非常有利地形成一種綠色導向的，中產階級消費拉動的消費增長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