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我們的道德教育不是靠《奇葩説》完成的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1-13 15:11

新一期的《奇葩説》有個辯題:美術館着火了,一幅名畫和一隻貓,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辯場的戲劇性十足。李誕首次下場辯論,一開始畏畏縮縮,遲遲不站起來,台下有人喊加油。結果站起來了,一番嬉笑怒罵,辯詞被冠以史上最佳。
一如既往,喝彩和質疑,接踵而至。
很多人為李誕式的小確幸倫理擊節叫好,還有很多人表達了他們的憤怒和鄙夷。而我,卻感到一絲不可名狀的困惑。
這個辯題這麼值得關注嗎?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辯論的二次傳播,一而再、再而三映入眼簾,或許它的討論價值還不似現下這般。
此文無關人設、無關辯論,而是想看看二次傳播中引發的爭議有何意義。
01
無關真理,只關姿態
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姿態的選擇至關重要。
就像朋友圈點贊,你會為一個喜歡的人的一段套廢屁(套話、廢話、屁話的總稱)點贊,看到不喜歡的人的金玉良言卻恨不能直接拉黑了。
李誕“贏”在了姿態,他首先是討喜,上來就用潑皮耍賴,把“高大上”的價值觀辯論賽給解構了,再通過故事循循善誘,表明態度,漸入佳境,最後留下了一個具有想象力的結尾,叫好又叫座,贏得滿堂彩。

黃執中的發言被他踩在腳下,原因也是姿態。
“遠方的哭泣”這個説法也許很浪漫,但是它太端着一副精英的樣子,“你不救畫,是因為你看不懂畫”。這話,乍一聽唬人,細聽想罵人,憑恁要別人來告訴我,什麼才是有價值的呢?人,是喜歡精英的,卻討厭精英姿態。我如果在現場,大概也會棄黃執中而去。

與之相似,三類反應中最有趣的是,第一時間對辯題的設置和李誕的發言表示憤怒和鄙夷的。
**他們往往是這樣開頭的:**我是從來都不屑於看《奇葩説》這種節目的……
然後先給李誕貼標籤,“虛無主義”;再引用一堆名言,柏拉圖、康德、盧梭云云;最後用幾個貌似高深卻不知所云的句子宣讀最終的“審判辭”。
但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更不討人喜歡。一切以個人好惡為準,不接受其他,搬出一堆神仙,不僅震不住現在的年輕人,反倒成為了惹人反感的證據。
這種無力的批判,和他們批判的對象一樣荒誕,都是在斷章取義、崇拜金句,本質上都是在崇拜簡單化思維。炮製過程就和我們中學寫作文一樣,喜歡引用名人名言,卻淺嘗輒止,不明就裏。
比如康德經常被cue到那句“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內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絕大多數引用這句話的人未必明白康德的良苦用心。

這場辯論之所以冒犯了那麼多人,是因為這些人把《奇葩説》一場秀,理解為了宏大敍事與小確幸的戰爭。
知識分子的楷模魯迅是怎麼説的呢?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如今的文化偶像李誕們會怎麼説呢?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關我屁事。
價值什麼時候需要捍衞?當價值失落的時候。這年頭衞道士淪為笑柄,無非是因為那份不合時宜的執着。衞道士不理解為什麼會有小確幸,可那正是上幾代人給這代人造成的後果。
這下子,矛盾點成了:要粉飾的體面還是要坦誠的虛無?前者似乎很崇高,但容易流於空梳和虛偽;後者看似很勇敢,但卻是一種更深的怯懦。
也許,就是因為偽君子太多了,真小人才顯得可愛。
02
“救貓”的世相
這期節目更像一道檢測題,測出了世相。
李誕的發言引起共鳴,恰因為切中了我們的時代精神:人們總是追求崇高,可是卻無法知行合一,一視同仁,且大部分在説,小部分在做。
《奇葩説》的忠實擁躉中不乏佛系青年和空心人,他們早早接受各種價值概念的洗禮,雖然內心卻一片荒蕪,漂亮話卻一套一套,言之成理。
就像李誕説黃執中這些辯論選手,內心也許沒有任何堅信,但是選擇立場後即可口若懸河。就像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先有立場,再找證據,然後以誰的雄辯精彩角逐勝利。
規則,比的也不是誰更有道理,而是誰更“奇葩”。話音剛落,立即鎖票,觀眾成了牆頭草,隨着包袱的釋放,笑得花枝亂顫,甚至沒有留出回味和思考的時間。

也對,一個綜藝節目,下班回家就是想輕鬆下,誰還要想這麼嚴肅的事呢?
標新立異者如李誕,説自己代表着自私、膽小、不考慮宏大事務的立場,只顧自己歲月靜好。這就是貓的價值投射:聰明如斯,狐疑如斯,可愛如斯,虛無如斯。
什麼是虛無?沒有絕對價值。
李誕説,我們看完《奇葩説》,記不得其中的論點,只記得黃執中是個不錯的人。他的意思是價值沒那麼重要,名畫有什麼價值?對於一個不關心《蒙娜麗莎》的人,它毫無價值。在他那裏,這就是個審美問題,各美其美,“雨女無瓜”。
這説得就是觀眾們的心聲,在衣食無憂的時候喜歡逛逛美術館,談談梵高和莫奈;窘迫起來,沒錢沒閒,不知不覺就遠離了展覽。藝術就是這麼個尷尬的位置——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貓很可愛這大家都知道,但名畫為什麼有名,往往一知半解,那出自沉澱的領悟,不是即刻的判斷。
其實在討論是非的時候,把先賢搬出來是沒什麼用的。無論是馬克思的信徒還是馬斯洛的擁躉,必然搬出一套物質基礎或需求層次學説。但這也並非世界的全部真相,現實不是必然如此的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選擇是具體的,也是抽象的;選擇是多變的,也是永恆的。

原則並非我們想象地那麼重要,情境才重要,天使如果在罪惡的環境也會成為惡魔。麪包和玫瑰哪個重要?取決於你所處的境況。一般吃飽了的人會覺得玫瑰更重要,畢竟麪包每天都吃,而玫瑰只開一時。餓肚子的人會鄙夷:我要鮮花有什麼用。
有了選擇的自由,才有價值排序的必要。如果選都沒得選,什麼更重要當然沒意義。當人沒有了選擇的自由後,説不就是最後的自由。這就是虛無主義者的發展軌跡。
03
小確幸和大價值的可比性
退一步説,這個看似絕妙的辯題無非是老調重彈。
也許節目組最初時這麼設計辯題的:美術館着火,救火還是救人?但是這太沒懸念了,多數人一定選活人。因為太有代入感了,如果你是被困的,難道不想獲救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無人能夠倖免。
所以靈機一動,把人換成了貓,似乎就是一個好問題了。可是孩子和貓有沒有本質區別呢?如果選手捍衞人類中心主義,會繼續落入“君子遠庖廚”的窠臼。
對於理解了名畫價值的人和愛貓人士,這個選擇估計不會特別糾結,擇其偏好便是。
這個論題先把是非問題包裝成審美問題,又要用審美對是非實現降維打擊,加劇了價值系統紊亂。
牽扯到美學問題,有時候就説不清了。所以回到是非層面,貓象徵凡人的生活,名畫象徵人類生活的意義。
無疑,在世上人人都應該愛生活先於愛生活的意義,而愛是超越邏輯的。

弔詭之處在於,愛意義(名畫)容易,愛具體人(貓)難。宗教大法官言猶在耳,“恰恰對於鄰人是無法愛的,只有遠離些的人才可以愛……要愛一個人,那個人必須隱藏起來,只要一露面,愛就消失了,人們本性如此。”
所以,人的成長一定是先學會愛貓(小確幸),才會愛上名畫(大價值)。這是個漸進過程,不可取捨,不可比較。
先學會走才能學會跑。但是走和跑哪個好,這個問題有價值嗎?
再説,畫怎麼就成了死的價值呢?古往今來,為了七情六慾而死者有之,為了理想價值而死者有之,到底誰輕如鴻毛,誰重於泰山?
這道理可以從生活中明白,也可以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來領悟,但是不能因為自己悟到了就説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必看了,同樣,也不能因為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阻止別人去領悟生活。
所以,這場辯論激發出的情感能量,如果只用來在微博上撕逼未免太可惜了,爭來爭去問題解決了嗎?

政治正確是一條警戒線,人本價值如利劍高懸,可這年頭覺得人不如貓的多了去了,誰也不用批判誰,節目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這是一場精彩紛呈的綜藝節目,華麗的轉折、精彩的譬喻、視聽的按摩。
這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論辯,拙劣的比較,混亂的邏輯,虛無的價值。
這個辯題通過將道德困境戲謔化,降級成價值困境,製造一種問題解決了的假象,引發了大眾的歡呼。
道德困境和價值困境有什麼區別?
前者不可調和,後者因時而異。那些無解的基本問題是problems,是永恆的困擾,是思考的原動力;而那些因時而異的紛爭是questions,是偏好的分梳,是站隊的標籤。
好在我們社會的道德教育不是通過《奇葩説》來完成的,否則那不是《奇葩説》的幸運,而是這個社會的悲哀。
面對現實生活中的野火無計可施,卻在想象的大火中假想勝利,不可悲嗎?
若干年後,當年的價值的爭論者已經煙消雲散,蒙娜麗莎依舊在盧浮宮微笑着,道德困境依然困擾着人類。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曹檸
排版 | Fanta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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