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人們為藝術電影吶喊,卻為爆米花電影買單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0212-2019-11-13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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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公眾號:大家(ID:ipress)
我女朋友跳跳曾經給過我一個非常惡毒的評價:你想讓他看什麼肥皂劇,只要給他個開頭。可是對此,我竟然無力反駁。在過去的這幾年裏,她餵給我許多爛劇的開頭,在第一集結束的時候,她就頭也不回地棄劇了,而我總是不離不棄地跟到最後一集,其中包括了《大丈夫》、《小別離》、《楚喬傳》、《知否知否應是緑肥紅瘦》……
《大丈夫》的海報
別的男人熬夜在刷王者榮耀,我熬夜在刷肥皂劇。這畫風我自己想想有時候都不太適應。
當然,最近被馬丁·斯科塞斯噴了的漫威電影,我也幾乎一部不拉地全刷過一遍。美隊和復聯幾乎都是二刷三刷。
馬丁·斯科塞斯
馬丁·斯科塞斯批評漫威電影不是電影
所以在朋友圈裏看見大家轉斯科塞斯在《紐約時報》上發表的文章時,紛紛表示沒有去看過漫威,我隱約感到有些羞愧,我有啥問題?
為什麼我們都那麼愛爆米花電影?
一
剛剛開始的時候,我會反叛那些我刷過的肥皂劇。我寫了劇評罵《大丈夫》,罵它的價值觀一塌糊塗;我寫了劇評罵《小別離》,罵它整個劇情乖張媚俗;我甚至寫了文章罵在我心裏還不算上當受騙的《甄嬛傳》,罵它既悖離了歷史,又墮落了傳統的倫理觀。
《甄嬛傳》
可是我實在寫不過來了。如果每部我上當受騙了的肥皂劇或者爆米花電影,我都要罵上一遍的話,那我只能成為一個專業的劇評罵客了。
可是現在想起來,我幾乎沒有寫過一篇文章罵漫威。似乎其中的差異在於:當最後一個彩蛋放完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上當受騙,而只是腦袋空空,不知道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裏,發生了些什麼具體的事情,説了些什麼具體的故事。剩下的或者只有那幾個明晃晃的IP在那裏,美隊,黑寡婦,鋼鐵俠。
二刷三刷的原因有且僅有一個:男性的暴力偏好。我模糊記得這些片子裏有非常火爆血腥的場面,我想爽一下。
《鋼鐵俠2》
當漫威還是漫畫,而宇宙只有一個宇宙的時候,我深刻地記得託比·馬奎爾的蜘蛛俠和克里斯滕·鄧斯特的瑪麗·簡。我在自己的公號中,曾經深情地寫下關於他們的回憶:
整個漫威系列中,最感動我的永遠是彼得·帕克在出租屋中悲傷獨坐的時候,瑪麗·簡穿着婚紗奔跑到他的眼前。那一刻的幸福是永恆的,可是永恆的幸福只有這麼一瞬間。彼得·帕克永遠在用必死之心等待世界燈滅的時候,而瑪麗·簡永遠只是他的夢想(Kristen Dunst是我心目中永遠的瑪麗·簡,沒有比她更美好的了)。
也就是説,當《蜘蛛俠》在電影院中剛剛誕生,而**漫威宇宙的奇點還沒有爆炸之前,超級英雄們仍然像奧林匹亞山上的眾神一樣,有着和人們一樣的七情六慾。**他們雖然擁有着神一樣的力量,但是他們的內心就像所有的凡人一樣脆弱而千瘡百孔,容易擊穿。
《蜘蛛俠》
這難道不是自古以來所有神的奧義嗎?他們下凡來到人世的目的,並不是要向世人展示他們超凡的力量,而是因為他們憐憫世人的脆弱、愛慾和速朽,因而他們從高高的神座上降下,和世人們分擔他們的怨憎會,愛別離。
可是**漫威宇宙爆炸之後,這一切小情小愛小別離,都在整個宇宙浸漫的大框架中消失不見了。**超級英雄們騰雲駕霧在各個星系中穿行,忙着拯救地球、拯救星系和宇宙。彼得·帕克和瑪麗·簡的那種求不得放不開的愛,已經幻化成了可有可無的小背景,經不起雷神索爾的一記重錘。
是什麼變化了呢?劇場和院線。
全球互聯網時代之前的電影宣發實在是手段有限,並且,所有國家之間的文化壁壘高不可攀。但是互聯網可以讓宣發在瞬時之間以排山倒海之勢頃刻漫灌全球,語言、文化和歷史的背景,均可以在市場的需求之中,把壁壘夷為平地。這大約就是《世界是平的》中所描繪的妙不可言的巴別塔吧。
《世界是平的》
讓人們走進電影院。
盧梭早就預言了這一切。在18世紀一場令人絕望的爭論中,盧梭寫下了著名的《致達朗貝爾的信》,他激烈地抨擊了“劇場娛樂”。**傳統時代裏,所有的藝術,都是有傳播的邊界的。**巴赫與莫扎特,都是王公貴族的門客,京劇和昆區,都在達官貴人的堂會上。
然而,市場的延展使所有的藝術形式必須走向公眾,於是便出現了劇場。劇場唯一的考量標準是票房:觀眾的人數,決定了劇場的成功與否。於是劇場的選擇便是降低藝術的標準,使之能夠符合最大人數觀眾的欣賞水平。
因而,劇場的藝術絕不是向上看齊,而是向下看齊。一種音樂,一個舞蹈,一場戲,一部電影在劇場中的成功與否,絕不取決於其藝術水平,而取決於其是否滿足最大多數的用户的欣賞水平。
當然,你知道了,要越是廣大的人民羣眾接受,就越需要滿足廣大人民羣眾的喜聞樂見。
過於思辨的《蜘蛛俠》是必須讓位於無腦的漫威宇宙的。
技術的發展為漫威的下行插上了飛翔的翅膀。當2002年索尼出品的《蜘蛛俠》出現的時候,故事、角色和票房還是不可計算的,至少是不可精確計算的吧。
**大數據的出現和發展讓漫威得以以觀眾的需求為第一先導,從而大量地製造關公戰秦瓊式的超級英雄大亂燉。**人們哪裏在乎這些英雄從何而來呢?索爾是北歐傳説中的經典人物,小蜘蛛當然是二次大戰後現代生化武器的副產品,而蟻人是現代量子物理發展的宇宙探險。這一切都毫無違和的燉在一鍋裏,因為熱愛爆米花的人們根本不需要去分辨神話、民間故事、克魯蘇神話與科幻之間的差別。
漫威英雄
民族歷史和文化的差異性被降低到幾乎無意義的地步,只有一點是最重要的:用户偏好。大數據可以精準地按照全世界各個地區的用户偏好來計算故事、演員與情節的發展需求。
盧梭痛心疾首地説:劇場文化是敗壞人心的。以市場需求為第一導向的作品,並不是創作,而只是製造,批量製造。
漫威當然不是在創作電影,而只是製造電影。它的工業程序,和生產一次性杯子,本質沒有多大的區別。
二
神神道道的電影藝術家昆汀·塔倫迪諾曾經在《殺死比爾2》中説了一段話,大意是:
在所有的超級英雄中,他最感興趣的是超人。其他的英雄,要穿上了他們的鎧甲,才能顯示出他們如何與凡俗之人不同;而超人不一樣,他穿上了凡人的衣服,才能融入到我們的世界之中,因為他天生就有鎧甲。真正的英雄,是擁有上帝的力量,卻把自己低到塵埃裏,憐憫世人的。
斯坦·李和包括DC宇宙在內的所有初創漫畫家們,他們是擁有憐憫世人的能力的。蜘蛛俠的經典話語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超人至始至終都存在着身份的危機,彷徨於能力和行使能力的邊界;諾蘭的蝙蝠是痛苦的集大成者:身世、能力、情感、友情,沒有一樣東西不變亂他的生活和內心。
然而,偉大的電影工匠們卻並沒有這樣的憂慮。對他們來説,技術的發展令他們成為了電影的神。
我第一次開始對電影感到恐懼的,是詹姆士·卡麥隆的《阿麗塔》。CG技術的進步,使阿麗塔與真人之間,已經真假難辨。卡麥隆已然多次地將電影粗暴地插入真實世界。《阿凡達》的3D要求的是觀眾的沉浸式體驗;而《阿麗塔》所做的,是人們向一個虛擬的演員表達敬意。
《阿麗塔》
《肖申克的救贖》中安迪躺在椅子上,望着氣急敗壞的獄警們那邪魅而輕蔑的微笑呢?《羅馬假日》中奧黛麗·赫本剛剛降入凡間那羞澀、好奇而失措的神情呢?《亂世佳人》的結局時費雯麗那雙充滿淚水但絕不服輸的眼睛呢?
當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被技術所取代的時候,人們走進電影院的時候,還在追求什麼?
電影之所以區別於所有的藝術形式,是因為它是所有的藝術形式的集大成者。它是文學、音樂、美術、聲像、舞美……所有的綜合體。它搭建了一個如同真實社會的場景,讓人們從觀看電影之中,在擬真的人類故事中,去尋找自我和世界。那是一個愛麗絲奇境,迷幻,光怪陸離,如同神話,卻燭照現實。
斯科塞斯説了許多人的電影,都是一樣的事情:冒險、危機、衝突,都是試圖通過別人的故事和生活,去尋找對於自我的人生的檢視。
漫威宇宙、DC宇宙、卡麥隆電影、哈利波特電影,所有這一切的系列電影,它們的目標卻並不是去搭建一個人生的場景,而僅僅是一批電影元素的堆積。
《哈利波特》
它的故事沒有尋找人生的冒險和危機;它的演員並沒有傳達人性的光芒與卑微;它的場景並沒有模擬生命生存的形態。它的組合只有一個目標:感官刺激。故事是因應感官刺激而製造的泡沫,演員是因應感官刺激而擺設的道具,而技術是因應感官刺激而生產的光電。
藝術向下的原因是因為最大多數的公眾所需要的就是感官刺激,是對於現實生活的逃離,是矇蔽於真相之外的惰怠,是豐裕社會中人性逐漸喪失思考能力的慵懶。
我們為什麼會喜歡爆米花電影?因為他們幫助我們逃離現實生活。當現實的愛與和平成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時候,我們用麻木自己的方式,來逃避面對。
它的作用,等同於武俠小説,電子遊戲和可卡因。
三
但這一切顯然不合邏輯。因為互聯網首先摧毀掉的是壟斷:對權力、權威和知識的壟斷。谷歌不是號稱:讓所有的人擁有平等的教育權利嗎?
是的,互聯網對於傳統的摧毀是結構性的。它消解了原有的權力結構,消解了權力、權威和知識的壟斷機制。可以進行全球性的歡呼是:互聯網是真正的、徹底的民主化。
它讓無力者有力,讓無聲者吶喊,讓底層挑戰精英,讓舊有的秩序顛覆。
但是你要明白:互聯網是向下的平等和民主,是數量的優勢,是數據的勝利。在互聯網上,你不知道網絡的那端是不是一條狗,或者更加真實地説:是不是一個AI。
民主本身就是數量優勢的結果。
互聯網所帶來的變革,並不僅僅發生在互聯網上,它所帶來的,是整個精英、權威和建制的崩潰:在各個領域之中。所有的勝負終將以票數來計算:電影當然也不例外,票房就是票數。
爆米花電影是互聯網時代的勝利。對於何為電影,公眾要奪回話語權——或者説,要攻打電影的巴士底獄,把電影從呂克·戈達爾,從斯坦利·庫布里克,從阿巴斯,從馬丁·斯科塞斯手上奪過來,成為人民的電影。漫威、DC都只是人民的工具而已。
斯科塞斯和刊登了他的文章的《紐約時報》都搞錯了。根本不是電影工業改變了遊戲規則,而是人民改變了遊戲規則。電影工業和所有其它的任何工業一樣,是被市場所推動和改變的。**不是電影改變了,是電影市場改變了。**當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印度人、中東人、拉美人、非洲人,在全球化的經濟分工中獲取了電影投票權之後,當更多的美國人從《紐約時報》影評版中解放出來,而在互聯網上對電影進行投票的時候,藝術電影就已經結束了。
有多少票數願意投給《出租車司機》、《純真年代》和《紐約黑幫》呢?這些充滿了對時代的質疑,對人性幽微的探索,對地方主義的緬懷,對逝去光陰的眷戀呢?即便人們願意真的重新去審視那麼深邃的洞察,可是在現代化的福耀玻璃廠中令人形神俱散的一天工作之後,誰還有力氣和時間,去閲讀那麼浩繁複雜的書籍呢?
《出租車司機》
斯科塞斯最終死守的,還是專業精英主義的那點血脈,不肯放手。他的那些所謂的電影技藝,是符合上個世紀,也是上個時代的審美。蒸汽時代的藝術,講究工藝的考究,細節的雕琢,榫卯的契合,和整體上的審美情趣。
互聯網時代的平民民主主義,要求的是多快好爽黑白分明的故事,快速切換的節奏,電光火石的劇場效果,以及無需思索的沉浸式代入。
一切都是爆米花的樣子:無規則、蓬鬆、空洞,但有點甜。
在今天,幾乎所有的藝術電影都被打敗,包括曾經在藝術和票房上大豐收的鬼才昆汀·塔倫迪諾。他的巔峯時刻停留在《殺死比爾》,一部致敬邵氏電影、日本黑幫電影、歐美cult電影的大雜燴。它的審美預示着新時代平民化數據投票時代的來臨:沒有民族、沒有歷史、沒有生活,沒有文化。
《殺死比爾》
互聯網時代的電影生產要求貼地飛行,閉上眼睛,跟着大數據,follow the money。
在這裏,所有電影的藝術元素都已經失效。
平等,是一人一票,是世界範圍內的社會社會普遍均質化。普遍均質化的要求是精英不要裝逼,不要自以為是,不要把你們所認知的更加複雜、更加深邃和更加人性的部分強加到所有的人身上。因為你的票和我是平等的。當你的票和我的票發生衝突的時候,你必須尊重我的票:因為我們是大多數。
所以,最終,爆米花電影是會贏的。老馬丁在最後一句中寫道:只是簡單地寫下這些話,已經令我肝腸寸斷。
現實的確令人肝腸寸斷。藝術電影的所有曾經照亮這個世界的光芒,帶給我們的愛情的心悸,人性的顫慄,都將如同京劇那些精美絕倫的水袖、鳳冠霞帔的韻味、一唱三嘆的唱腔一樣,進入博物館,落滿灰塵。
但這是潮水的方向,老馬丁救不了它,發了慈悲伸出一隻手的網飛救不了它,試圖在數碼時代通過新技術來保存藝術電影的李安,也救不了它。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很悲觀嗎?我們總是天真地以為高貴一定能夠戰勝平庸,善一定戰勝惡,哲學一定戰勝政治。但這是宗教。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我深深地折服於進化論的一個幾乎永恆的推論:進化並非進步,進化是無方向的、隨機的、適應於生存環境的。
這便是進化的真相:亙古不滅的,只有老鼠和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