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的北大門,以及家裏有礦的白銀市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1-13 07:14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53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胡馬羌笛——涼州8——鸇陰城與“隴右四塞”
想要從隴右高原進入河西走廊,必須先進入河西高原。歷史上有兩條主線幫助往來於絲綢之路的商旅做到這點。除了由“蘭州盆地”經四望峽,入莊浪河谷南道以外,還有一條線路的起點在祖歷河與“靖遠盆地”。顧名思義,靖遠盆地在行政上由甘肅省靖遠縣所覆蓋。

從蘭州盆地東端的桑園峽沿黃河上溯約80公里,就到了的靖遠盆地。其名源自明朝在此設置的“靖虜衞”,鑑於清王朝的出身,靖虜二字中的“虜”在清初被替換成了“遠”。不管叫哪個名字,都可以看出即便到了明清之際,靖遠盆地仍然具備很強的邊塞功能。
這個位於隴西高原西北邊緣的河谷盆地,比起西南方向的蘭州盆地要更為狹長。黃河在整個靖遠盆地中延伸了超過50公里的河段,隴右三大河流之一的“祖厲河”,其河口正處於整個盆地的中點。向隴右高原腹地延伸的祖厲河谷,與沿黃河伸展的靖遠盆地,所組成的這個個T字型結構,讓你很容易從中感覺到,在二者的關係中,靖遠盆地承擔的是構築黃河防線,包括連接河西高原的任務;祖厲河谷承擔的則是橫穿隴西高原的通道任務。

為了實現上述功能,西漢王朝在黃河與祖厲河畔分別建制了鶉陰、祖厲兩縣,前者在東漢時更名為“鸇陰”,並一直延用至三國時代(為避免混亂,此後行文中都會以“鸇陰”一名代指)。其中祖厲縣位於漢朝在祖厲河兩條上源——祖河與厲河相匯處(今會寧縣西北部的郭城驛鄉),祖厲河亦因這一行政建制而得名。
事實上,鸇陰在當時也是一條河名。不過“鸇陰河”所指向的並不是黃河的某條支流,而就是黃河本身。由於地理分割,大型河流的許多河段都有自己的名字。在“河”這個字還沒有成為通用名之前,以河為後綴的河流,通常都代表着一段黃河。
結合祖厲河與黃河所組成的T字型結構,鸇陰河很有可能指向的就是靖遠盆地中那段50公里的黃河,祖厲河口亦將是鸇陰城的最佳選址。然而當年漢武帝為絲綢之路北線,所選定的渡河節點卻並不在祖厲河口,甚至不在靖遠盆地之中,而是在靖遠盆地之北。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要知道當下的靖遠縣城正位於祖厲河口,其行政史最起碼可以追溯到公元6世紀中,由西魏政權建制的“會州”城。這些歷史足以證明,祖厲河口及靖遠盆地之於隴右安全的重要性。
想要了解漢帝國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做出異樣的選擇,需要把視角拉高,從高空俯看一下靖遠盆地與周邊地理單元的關係。作為隴西高原的西北門户,靖遠盆地的位置已經無限接近屈吳山的西端。這個西望烏鞘嶺、東連隴山的山體,此前被我們定位為寧南高原與隴右高原的分割線。以此來説,靖遠盆地並不只是介於河西高原與隴西高原之間,同時與寧南高原隔山相望。
之前已經解讀過,寧南高原在地緣政治上是作為西套平原的附屬板塊而存在。中原王朝想要拿下西套平原,必須藉助寧南高原的清水河水系接入。反之如果遊牧者控制了西套平原,同樣會自然將控制力溯河延伸至寧南高原,並與中原王朝在此交鋒。這意味着,如果屈吳山在黃河東岸不充當一道天險的話,那麼沿黃河所選擇的節點,就必須在和蕭關一樣,不僅兼顧東西,還能夠禦敵於北方。

放大靖遠盆地與北部山地的相接部,你會發現河谷盆地與山脈並不是無縫對接的。東北方向流淌的黃河在即將流出靖遠盆地時,向西北方向做了一個約90度的轉折,流入屈吳山西端的山地之中。此後在這片山地中,黃河又向北、向東做了兩個轉折,回覆成東北流向進入中衞平原,使得靖遠盆地與中衞平原之間的這段穿行於峽谷中的黃河,整體呈現為C字狀。在這個字母C中,位置最南的這段峽谷被稱之為“紅山峽”。
紅山峽以南,直至靖遠盆地北部的這段長約20公里的黃河,就是幫助生成“鸇陰城”的鸇陰河。鸇陰河與屈吳山同樣不是無縫對接,而是拉開了約5公里的距離,使得山水之間得以形成一片山前台地寬約5公里、長約20餘公里,西寬東窄的台地。在黃土高原,山地與盆地之間存在這樣的過渡地帶實屬正常,一如關中平原與山地相接之處,存在周原這樣頂部平整的台地一樣。只是鸇陰河與屈吳山脈之間的這塊台地,比起周原的條件卻是要差得多。
由於屈吳山脈阻擋了東南季風的吹拂,整個台地的年平均降水不足200毫米。正因為如此,這個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小型台地,被稱之為“旱平川”。應該説,這個命名是非常傳神的,即表明了它低於山地、高於河谷沖積平原的台地性質,又突顯了其比後者更為缺水的特點。自身及周邊高地的降水不足,使得旱平川的地表只存有季節性河流。在黃河兩岸,這類季節性河流有一個能夠突顯其乾旱特點的後綴——沙河。
旱平川上最大的沙河,名叫“水泉沙河”。沿水泉沙河與旱平川上的其它沙河上溯,你會發現它們能夠穿透屈吳山,將源頭置於山脈的北麓。在山脈與河流的關係中,這種情況很常見。畢竟山脈就算線性延伸,之間也會存在很多縫隙。比如太行山脈西側的很多河流,就穿越了太行山間的那些峽谷流入華北平原。這些河谷往往會成為連通兩大地理單元的孔道,當下連通北京與拉薩的109國道及G6高速,便是在兩條沙河河谷的幫助下,由寧南高原進入旱平川台地。

然而對於歷史上的中原王朝來説,寧南高原與旱平川之間存在孔道卻未必並是好事。那些更適應乾旱環境的北方遊牧者,雖然很難從兩岸懸崖林立、亂石穿空的紅山峽南下,卻可以藉助這些沙河河谷,從寧南高原的西部,跨越屈吳山脈進入旱平川乃至靖遠盆地。
當然,旱平川同樣也是隴右進入寧南高原乃至西套平原的重要跳板。最終造成的一個地緣政治後果,是甘肅與寧夏在屈吳山西段的分割線,實際上位於山脈之北。換句話説,時下甘肅得以領一塊寧南高原西南角,地緣背景正是因為旱平川這個跳板和北上通道的存在。
鸇陰城與隴右四塞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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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上述解讀,旱平川之於隴西與寧南高原的連接作用,已然十分的清晰。不過當年構築於此的鸇陰城並不是僅僅為了直面寧南高原,剛才提到的兩條高等級公路,在西出旱平川之後,也沒有溯黃河而上進入靖遠盆地,而是通過黃河大橋向河西高原延伸。這意味着,接下來還需要幫鸇陰城和旱平川定位一個渡口,以顯示旱平川之於隴西與河西兩大高原間的連接作用。
作為一個渡口,兩岸需要有河供通行的河灘地,這些河灘地通過又會被開發為農田。觀察衞星地圖,你會發現沿鸇陰河兩側河灘,線性向北延伸的農田帶越收越窄,至紅山峽口前完全消失。
九曲十八灣的黃河在進入紅山峽之前,又頑強的扭出了一個被當地人稱之為“黃沙灣”的S型小灣(可在電子地圖上定位白銀市平川區小黃灣村)。這裏就是鸇陰古渡的所在。對於防禦者來説,更讓人頭疼的是:在這個節點上,黃河水道不僅窄狹還容易在冬季結冰。歷史上,遊牧騎兵往往選擇在冬季鸇陰渡河面封凍之時踏冰而來,經靖遠盆地入寇隴右。
小黃灣村<鸇陰古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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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隴西高原沿黃河東岸向北尋找渡口進入河西高原,不管是坐羊皮筏子還是踏冰而過,鸇陰渡都將是最後的選擇。這種位置感也與蕭關是隴右與隴東高原最北部連點的情況類似。結合禦敵於北方的共同任務,成就鸇陰與蕭關的都是三線交叉的點位。後者之所以更為知名,一方面是因為它承擔着護衞關中的任務;另一方面是因為它路徑更容易識別。
從地理位置上看,蕭關處於涇水源頭、渭水上游水系、清水河源頭三水相接之地。需要注意的是蕭關所代表的不只是一個關隘,而是構築於這個三線相接位置上的一系列關防的總稱,具體的關聯則隨着王朝的更迭出現小範圍位移。

在明朝經營這個戰略節點時,曾經為之設計了一個更能反應其地理特點的名稱——三關口。同樣,理解鸇陰城的位置時,也不能侷限在兩漢王朝選擇的成址上。為了控制這個戰略要地,歷代王朝在此修築了非常多的軍事堡壘。雖位置不盡相同,但都沒有脱開面積不到100平方公里的旱平川台地。
儘管旱平川的位置是如此的重要,但與相鄰的靖遠盆地相比,地緣潛力卻要差上許多。這一方面是因為地勢較高,使得旱平川難以得到黃河的直接浸潤(但可以打井取湧入地表的黃河水);另一方面更是因為它的面積要遠小於靖遠盆地。無論從地理還是地緣政治上,旱平川都更應該被定位為靖遠盆地的附屬板塊,就好像周原被視為關中平原的一份子一樣。以這個基本面來説,古會州城在祖厲河口的修建,也算是一種拔亂反正。
地區行政中心向靖遠盆地轉移,不代表旱平川就失去了價值。農業和人口承載力更高的靖遠盆地,將更好的為旱平川的軍事存在,提供戰略支撐。這實際也是當年金城被和蘭州盆地被先定的基礎原因。對比後你會發現,即能北渡河西、又能西連河湟的“四望峽”,與旱平川在隴右西北向的軍事價值無異。只不過,四望峽需要面對的是羌人的核心區,及通過河西走廊的主通道。漢帝國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它所處的小型河谷盆地,沒有單獨承擔如此艱鉅任務的潛力。
綜上所述,我們已經能夠為隴右與河西高原之間的地緣溝通,理出兩條主線來了。二大地理單元的連接面是西起四望峽、東至黃沙灣的這段曲折蜿蜒的黃河。蘭州與靖遠兩個體量最大的河谷盆地,分別在南北兩線肩負着戰略保障任務。並由與二者相鄰的四望峽、旱平川承擔具體的連接任務。同時在對接河西的任務之外,“蘭州盆地-四望峽”防線還必須在側翼面對來自河湟谷地/青藏高原的壓力;“靖遠盆地-旱平川”防線承受的則是寧南高原/河套地區的壓力。
比照“關中四塞”及“洛陽八關”的全面防禦視角,結合此前內容所提煉出來的節點,我們還可以將上述模型進一步升級為“隴右四塞”的概念。包括:西大門屬性的“四望峽”、北大門屬性的“旱平川”、東大門屬性的“三關口”(蕭關)、南大門屬性“祁山”(漢源)。這一模型不僅能夠幫助大家瞭解,當年曹魏政權在隴右所面臨的地緣政治局面,更能讓大家在博覽隴右歷史時有豁然開望之感。

再次聚焦鸇陰渡。鸇陰渡的位置確定後,絲路北線橫穿隴右高原的線路也就明晰了。如果你是當時的執政者,接下來又會怎麼做呢?自然是在河西高原東側再建制一個縣,幫助絲路北線接入河西走廊,就像在河西高原西側,建制服務絲路南線的令居等縣一樣。
一個看似利好的消息,是烏鞘嶺伸展至此已是強弩之末。這條祁連山脈的最東部支脈並沒有觸及黃河,黃河在中衞盆地和靖遠盆地間的那個C字型轉折,實際是從屈吳山最西端穿越而過。兩條山體之間亦沒有緊密相連,現在的甘肅省景泰縣便建制於兩山之間谷地中,我們可將之命名為“景泰幹谷”。
沿景泰幹谷北出河西高原後,緊貼烏鞘嶺北麓西行便可接入河西走廊。如果貼屈吳山北麓東行的話,則可進入中衞平原。以地勢來説,這條全路在谷地延伸的絲路北線,要比經由莊浪河谷,翻越烏鞘嶺南線更有優勢。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與南線全線有莊浪河補給不同的是,南北向的景泰幹谷,直面的是延綿於阿拉善高原東部的騰格裏沙漠。儘管受兩山庇護的幹谷還不至於成為沙漠,但風沙走廊的性質還是讓防沙治沙,成為保護景泰環境的頭等大事。這樣的區位,不用説你也知道它的年平均降水很難超過200毫米,能夠在地面找到的河流也都是季節河屬性的“沙河”。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將之命名為“幹谷”。
對於試圖保障絲綢之路安全的中原王朝來説,另一個問題在於:在控制河西走廊的情況下,由南線穿越河西高原的線路將是十分安全的。反觀北線,卻會必須直面來自阿拉善高原的遊牧者。如果後者控制了東側的中衞平原,這種威脅更是會成倍增加。讓人無奈的是,雖然地理、地緣條件有點差,但該做的地緣政治佈局還是得做,否則讓遊牧者如入無人之境的通過景泰幹谷、進入河西高原腹地,兩條絲綢之路都有可能被切斷。
最終補上這個缺口的,是漢武帝在此建制的“媪圍”縣(位於景泰縣城東南約十五公里處的吊溝古城)。河西高原的地緣價值,亦就此明晰。對於中央之國來説,並不指望乾旱的河西高原,能挖掘出多少農業和人口潛力,它的主要價值是在東、西邊緣維護兩條連接隴右高原與河西走廊的通道。至於腹地的價值反而不大。歷史上,建制於河西高原上的城市,行政上不是置於隴右城市之下,就是被劃給河西走廊。
然而上世紀的一次行政變動,卻有些顛覆了這一地緣政治格局。今天,承載着甘肅省會的蘭州盆地,仍然具體負責着隴右西南門户的安全,莊浪河谷和四望峽亦都屬於蘭州的轄區。但在西北方向,肩負這一職責的地級市,卻是位於河西高原的“白銀市”。白銀市並不是一座沿黃城市,而是位於小型山間盆地間。其與黃河的聯繫,主要通過兩條不到30公里的沙河來完成的。這兩條沙河從蘭州盆地與靖遠盆地間注入黃河。從這個位置來看,成就白銀市的並不是絲綢之路。
當下,景泰幹谷的景泰縣、靖遠盆地的靖遠縣、祖厲河谷的會寧縣,都是白銀市的屬縣。甚至原屬靖遠的旱平川台地,也變成了白銀市的市轄區“平川區”。雖然後一變化,倒是能夠佐證旱平川與河西高原間緊密的地緣聯繫,及其與靖遠盆地的地理差異,但讓一個即缺水、又沒有區位優勢的城市,承擔與蘭州一樣的地緣政治任務,看起來多少些奇怪。名字倒是一個亮點。南金城、北白銀的格局,讓整個地區散發着富貴之氣。

儘管金銀組合堪稱完美,但兩座城市的歷史卻相差了2000多年。前面説了,金城始建於公元前86年,而“白銀市”出現在行政舞台上卻是在1956年。一直到1986年才正式升級為地級市屬性的白銀市(中間還被撤銷過)。如果説金城當年因挖出黃金而得名,只是一個傳説的話,那麼白銀市的橫空出世,卻的的確確是因為“家裏有礦”。
上世紀50年代,白銀地區被發現藴藏有數百萬噸礦產資源,包含有:金、銀、錫、碲、鎘、鍺、鈷、銻、汞……等60多種貴重稀有金屬。隨着這些礦藏的開發,一座新興城市拔地而起,並取了這麼一個富貴的名字(不過白銀市儲量最豐富的其實是銅礦)。
1956年白銀礦山大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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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提一下白銀的歷史,是想借此説明一下在地緣因素中,礦藏也是影響因子之一,古代也不乏因為某種資源而興起的城市和地理單元。問題是在歷史長河中,“資源性城市”的穩定性始終是一個問題。一旦其資源被替代或者枯竭,就很有可能迅速衰弱。
相比之下,區位、氣候、土地環境這些地緣要素要恆定和重要的多。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們在具體研究某段歷史時,不去重視對當時地緣格局造成重大影響的某項資源,比如研究當下的世界,就不可能無視中東的石油美元。至於白銀今後的走向,就不是這些文字所要解決的了。河西走廊才是我們下一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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