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騙了全中國的中國芯,還能打一場翻身仗嗎?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19-11-13 09:04
最近,國產芯片領域有兩條重要新聞:
**中芯國際,也是中國內地最大的芯片製造企業,花了1.2億歐元(9.24億人民幣)跟荷蘭的光刻機巨頭ASML訂購的一台極紫外光刻機(EUV)**跳票了,對方説因為“出口許可”問題沒法如期交付。
為了買這台光刻機,中芯國際下了血本,就是為了搶灘登陸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7nm(納米)芯片量產,而全世界能做7nm芯片用的光刻機的廠家,只有ASML一家。
ASML一跳票,中芯國際就算有米,也沒鍋可以做飯。
而與此同時,三星近日決定向荷蘭ASML一口氣訂購15台EUV設備,對光刻機的爭搶正陷入白熱化的競賽狀態。
這次中芯國際被**“卡脖子”,還不知道要多久,而它勢必會給國產高端芯片**的製造拖後腿。
英特爾等美國公司一直是ASML背後的大股東,ASML跳票的背後,是不是**有美國對中國芯片發展的阻撓,**我們暫時也不得而知。
但比較確定的是,美國最近不斷放出話來,希望全球第一大芯片代工企業台積電到美國設廠,説是美國有很多7nm以下的國防用的芯片需要台積電過去做。
台積電認為赴美設廠成本上不合算,但業內人士觀察,未來台積電赴美設廠的機率仍是有的。
美國對台積電暗送款曲、屢屢施壓,因為台積電的芯片代工,“正巧”也是華為麒麟芯片製造的關鍵命脈。
一方面,讓中國芯片做不好、做不早,另一方面,在中國芯片的代工廠裏挖牆腳,**中美兩國的芯片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讓人憂心的是,**中國芯片到底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這是個謎一樣的問題。
有人拆開了華為最新款的5G手機,發現裏面包括CPU在內、各種用途的36塊芯片裏,**有18塊都是華為海思自己造的,**國產率相當高。
但是另一方面,“中國芯片不行”“被國外吊打、秒成渣渣”的聲音也不絕於耳,比國外技術落後多年也是不爭的事實。
今天的“中國芯”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想預見今後會發生什麼,答案都藏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裏。
1
那個肄業生,開創了中國半導體
將近90年前,1930年第11期《民智》上,登了一篇11歲稚子的短文**《我們現在和將來的責任》:**
“諸位朋友,你們要救中國,要做中國的人,一定要大家盡責、大家負責,願大家努力讀書、努力前進,還願將來努力救國、努力富國、努力強國。”
落款的名字叫王守武。
王守武(右)
幾十年後,就是這位“稚子”在一塊手指甲蓋大小的硅片內,親手刻蝕了7個晶體管、1個二極管、7個電阻和6個電容器,締造了我國第一塊集成電路。
然而他的報國路並不順利。志向遠大的他在高中畢業前,因為犯了瘧疾耽誤了畢業會考,**只拿到肄業證書,**復讀一年才考上同濟大學的機電系。
1945年抗戰勝利以後,憧憬着“科學救國”的王守武到美國普渡大學攻讀工程力學博士,畢業後得到了留校任教的機會。
然而在美國生活優渥的他歸國心切,根本沒聯繫國內的工作單位,就辦了張難民證偷偷潛回了國:“我原來是學工程力學的,又改學物理,我覺得回來搞建設,幹什麼都可以……”
回國以後,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接了很多小活兒:給軍隊設計夜間行車的路燈,給西藏人設計生活用的太陽灶——15分鐘燒開一壺水……**什麼有用他就做什麼,**哪怕是再不起眼的東西。
因為要給物理所的同事維修一隻整流器儀表,他開始接觸半導體技術,越來越意識到晶體管的發明,將給國家帶來信息技術的革命性變化。
1956年,在周總理的主持下,我國制訂了十二年科技發展遠景規劃,半導體技術被列為四大科研重點之一。
王守武學的是物理,但他依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塊磚,毅然中斷手頭其他科研項目,全身心投入半導體研究,在中科院應用物理所組建了國內第一個半導體研究室。
當時蘇聯專家送給我國一些**做晶體管用的鍺單晶,**但數量不多,王守武擔心不夠用,我們何不自己製備一些呢?於是他從材料入手,拉開了中國半導體工業的大幕。
1957年,他的團隊用自己打造的單晶爐,成功拉制出**中國第一根鍺單晶,**1958年又拉制出第一根硅單晶,到1959年,在缺人缺設備的情況下,為研製109乙型計算機提供了12種、**14.5萬多隻鍺晶體管,每秒能計算6萬次,而這種計算機為“兩彈一星”**任務提供了重要的技術保證。
在中國的科技發展史上,兩年內讓一項尖端科研產品從零開始、完成從研製到生產的整個過程,非常罕見。
作為中科院半導體所所長、中科院**第一家晶體管工廠的廠長,**王守武事事身先士卒,一台台設備儀表,他都要認真地檢測維修。
為了修好一台接近報廢的國產切片機,過了花甲之年的他,跟年輕人在地上蹲着討論,**一蹲就是好幾個小時,**最終搶救好了這台切片機,他也得了一個“八級鉗工科學家”的稱號。
為解決芯片成品率問題,他長時間在顯微鏡下觀察芯片質量原因,結果眼底出血……
1964年,半導體所成功研製出中國最早的集成電路。而僅用了一年時間,王守武把256位MOS隨機存儲器成品率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最高一批達40%。當時在亞洲僅次於日本。
他與北大物理系的黃昆教授等人聯手,開設了**國內第一門半導體物理課程,**為中國培養了第一批半導體行業人才。
然而那個時候,國內很多人對半導體產業這個“大坑”的估計嚴重不足,一位領導就曾關切地問:
“你們一定要把大規模集成電路搞上去,一年行嗎?”
70年代末,用王守武的話説:“全國****600多家半導體生產工廠,一年生產的集成電路總量,只相當於日本一家大型工廠**月產量的1/10。”**一句話就把改開之前中國半導體行業成就和家底,概括得八九不離十。
80到90年代,中國半導體行業**大幅落後於美日,逐漸被韓國、台灣地區超過,究其原因,中國半導體產業起步晚、重視程度不夠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盲目的“撥改貸”**政策也讓電子工業遭到重創。
所謂“撥改貸”,就是把撥款改成了貸款:
以前國企拿到政府財政撥款,用於技術改造,企業利潤上繳國家財政;
而改成企業向銀行貸款後,**企業又要支付高額利息,**利潤還要上繳國家,電子工業企業很快陷入虧損困境,幾乎無力投入研發,科研經費佔GDP比值從2.3%以上,驟然降到0.6%以下。
一些中國半導體器件龍頭企業,熬不住就破產倒閉了。
為解決半導體產業嚴重落後的問題,國家部委先後打響了三大“戰役”——1986年的“531戰略”、1990年的“908工程”、1995年的“909工程”。
結果一些引進的國外生產線投產就落後——行政審批花2年,技術引進花3年,建廠施工花2年,總共7年時間。
而我們都知道的**“摩爾定律”——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元器件數目,每隔18-24個月**便會增加一倍,性能也會提升一倍。
一句話:不趕趟兒啊。
80年代初,全國33個單位引進各種集成電路生產線,累計投資13億元,最後建成投產的只有少數幾條。
一窩蜂引進國外淘汰的生產線,卻一再陷入**“引進-建廠-投產-落後-再引進”**的惡性循環。
最後三大戰役只留下了一座勉強算合格的**上海華虹。2017年,全球芯片代工廠的市場份額排名中,華虹排在第9,佔1.4%,**而第一名台積電佔55.9%。
“909工程”的主要承擔企業上海華虹-NEC
建國後的將近半個世紀裏,中國的半導體產業一直試圖圍繞着**“有用”二字展開,尤其是早期的國防應用,只要能做出有用的東西,相關的技術設備生產線,通通學來拿來買來,滿足巨大的需求缺口是第一位的,自主研發被購買引進**取代。
1988年,我國集成電路產量達到1億塊,進入工業化大生產,但到9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的生產水平依然落後美國、日本15年左右,集成電路85%以上依賴進口。
電子工業部在90年代中的報告中寫道:
我國沒有多少能和外國公司平起平坐的進行交換、合作的關鍵性技術專利。這種狀況如不改變,我國的電子工業有永遠淪為“電子組裝加工”的危險……
如果能夠抓住機遇,我國集成電路產業將可躍上一個新台階,從而獲得追趕世界發展步伐的機會。
中國的**“無芯之痛”**有解藥嗎?快速見效的那種?
可能有吧?至少21世紀初的國人對這件事深信不疑。
於是,他們開始飲鴆止渴。
2
黑心的漢芯,乾涸的方舟
在上圖這塊小小的“漢芯”上,有250萬個器件,它每秒鐘可以進行2億次運算,全部由中國人自主研發設計,“在某些方面的性能甚至超過了國外同類產品。”
2003年2月26日,它呱呱墜地的那天,上海市政府親自主持了一場盛大發佈會,信產部科技司司長、上海市副市長悉數到場,權威院士專家一致評定:
上海“漢芯1號”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是中國芯片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而開發出漢芯的陳進,從此平步青雲,出任上海交通大學微電子學院院長,漢芯科技有限公司總裁,成為上海市科技創業領軍人物,還被特聘為長江學者。
他用這枚小小的芯片,接連申請了幾十個科研項目,順利拿到**國家1.1億元的科研經費,**漢芯二三四號也接踵而來。
很多人覺得要不了幾年,他就能坐上中國工程院院士的位子。
連英特爾的工程師都覺得,漢芯的研發進度“快得不可思議”。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這“妖”讓包括院士在內的每一箇中國人覺得,智商被嚴重侮辱了。
直到3年以後的2006年,在清華大學的BBS上,一個網友發帖**《漢芯黑幕》**舉報漢芯造假,媒體隨後跟進,才揭穿了陳進的謊言:
在成立“漢芯工作室”後,陳進知道自己沒本事做芯片,就讓摩托羅拉的老同事,幫他“偷”出一款芯片的源碼,做成了“漢芯一號”的1.0版本。
但由於沒有得到授權,設計出來的芯片是不可用的,連功能演示都不能勝任。
可是要開發佈會啊,怎麼辦?急,在線等不起。
於是他找到在美國的弟弟,買了一批摩托羅拉dsp56800系列芯片。
他打算用這些貨真價實的芯片,冒充“漢芯一號”完成發佈會的演示,這就是漢芯一號的2.0版本,也是院士們親自鑑定的版本。
可摩托羅拉的芯片,難道院士們認不出來嗎?陳進當然想到了,當時漢芯工作室正在裝修,陳進就找了個民工,**讓他用砂紙打磨掉芯片上的摩托羅拉標識,**又噴上了漢芯的標識。
更可笑的是,摩托羅拉芯片是144腳,而真正的“漢芯”是208腳的——腳,就是芯片和集成電路板之間的接口。專家們連這些都沒比對,就輕易得出了結論:“漢芯沒問題”。
兩個紅圈之間的都是“腳”
騙到國家經費的陳進,帶着實驗室的同事周遊世界、享受人生;即便是騙局敗露之後,陳進竟然也沒受到任何刑事處罰,僅僅是被學校免去職務。
那個幫陳進打磨芯片的**裝修公司,**甚至把“參與設計CPU”堂而皇之地掛在官網上,成了公司對外展示的一塊金字招牌——把LOGO給改了,就敢叫“造型設計”了?
騙子陳進之所以能登堂入室,都是因為一顆顆迫不及待的中國心,被一顆名不副實的中國芯蒙了眼。
漢芯騙局對中國社會最大的傷害,不單是坑了國家多少個億那麼簡單,而是嚴重**腐蝕了國人對“中國芯”**投注的巨大熱情與期盼。
在那之後的多年裏,“龍芯”等其他默默耕耘的中國企業,都多少在輿論上受到了負面的質疑:
“你們做出來的東西能用嗎?你們不會也是騙子吧?燒了國家那麼多錢啊,肯定是騙子。”
中國芯片產業因為一場弱智的騙局,迎來了蕭瑟的寒冬。
有人假意做芯片,是為了騙人;而有人真心做芯片,卻反被別人騙。
早在騙子陳進出場之前,1999年,加拿大華人李德磊找到聯想集團的前任總工程師倪光南,介紹了他組建的中芯微技術團隊,倪光南眼前一亮。
李德磊
倪光南
當時重視技術研發、堅持想讓聯想走“技工貿”路線的倪光南,剛被柳傳志趕出聯想不久,突然看到這支隊伍,重新喚起了他自主研發CPU的熱情。
左:柳傳志 右:倪光南
在倪光南的主持下,2001年4月,中國第一片自己設計的嵌入式芯片**“方舟1號”問世。參與研發方舟的人激動地説:“芯跳了。”**
“方舟1號”CPU
國家幾個部委同樣召開了盛大新聞發佈會,而這次是貨真價實的芯片造出來了,承載芯片的NC機(含自主芯片的國產PC)開始試水市場。
為了支持方舟,北京市政府自掏腰包**訂購了幾萬台NC機,**源源不斷的政府採購大單讓李德磊樂開了花。
而很快,國產機器的問題就暴露了出來。
為了擺脱英特爾CPU+微軟Windows系統的壟斷聯盟,倪光南讓NC機上的方舟CPU搭配Linux操作系統運行。
但這套組合的“用户體驗”如何呢?四個字:非常難用。別人發給你的office文檔,你在NC機上根本打不開,這還怎麼辦公?還有瀏覽器、播放器等13大類50多項bug亟待解決。
在重點推廣NC的學校,一有領導來視察,這些校長就嚷嚷“NC不能用啊,讓我們換PC吧。”
2003年起,NC機開始從政府採購中退潮,**方舟芯片銷量大幅下滑,**而商人李德磊覺得錢也賺夠了,不願意再為方舟做軟件生態系統的深度開發,於是不顧倪光南反對,直接宣佈放棄方舟芯片的後續研發,導致方舟3號芯片擱淺,黃了。
而66歲的倪光南被坑了不説,還要替李德磊“擦屁股”,親自跑到支持方舟的科技部去負荊請罪。
回憶起當年的方舟事件,倪光南説:“企業失敗不等於技術失敗。**軟件1.0往往不太好,就不去做了嗎?**這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沒有1.0哪有2.0呢?”
在倪老的眼裏,只要給時間,方舟+Linux的NC機未來可期,可以一步步搭建生態,去優化,有問題一個一個去解決。
就像當時科技部部長徐冠華説的:**“中國信息產業缺芯少魂”。**芯是指芯片,魂則是指操作系統。
倪光南做出了真正自主的芯,也給它配上了一個打破微軟壟斷的魂。
想一想微軟+英特爾、蘋果+AMD的深度綁定,你就能明白,英特爾做出的不只是一個CPU,而是培育了一整個基於Intel CPU的生態系統。
培育生態這件事中國人該不該做?當然該做,但在當時方舟團隊100來人簡陋的條件下,能做好一個CPU已經很不容易了——想要開發、優化幾十上百種常用軟件,實在是**捉襟見肘,**它需要真實的市場檢驗,需要漫長的進化時間,而老闆卻只想從政府採購中撈錢,根本無意為用户着想。
用一句事後諸葛亮的話説,方舟的潰敗,從倪光南鑽研CPU技術之前就註定了,因為他所託非人。
國產芯片因為殘、敗、騙的局面,讓很多人看不到未來。
而中國芯的故事,隨着漢芯的倒台和方舟的潰敗,一度變得銷聲匿跡,萎靡不振。
直到特朗普的一紙禁令,敲醒了沉睡的中國芯片。
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他在黑夜裏還睜着眼睛。
3
一頭來自北方的牛
一匹來自南方的狼
2018年4月15日,美國商務部突然激活了針對中興的出口限制令,**禁止未來7年美國公司向中興銷售零部件、軟件和技術,**有效期直至2025年3月13日。
中興每年的芯片採購量大概在2億塊以上,來自英特爾、高通等美國公司。
禁令執行後,幾乎沒有中國廠商能夠提供替代品,而中興的存貨量僅夠維持2個月左右。
中興突然面臨滅頂之災。
禁令前一年的2017,中興正迎來業績最好的時刻:財年收入1088億人民幣,淨利潤46億,暴漲294%。
2018年原本是中興通訊抓住5G商用風口的關鍵一年,前景極為樂觀。
而在禁令宣佈後的新聞發佈會,用董事長殷一民自己的話説:
“美國的禁令可能導致中興通訊進入休克狀態。”
雖然在2018年7月,美國宣佈解除對中興的禁令,但對於中興人和中國人來説,有些事嚇一跳,看清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中興總部的LED燈牌上打出了**“解禁了!痛定思痛!再踏征程!”**的標語。
只是有些痛,光是“思一思”,恐怕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時間倒退6年,2012年,美國國會就發佈了一份針對中興和華為的報告,稱這兩家企業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禁止他們收購美國企業、參與關鍵基礎設施建設。
一個月後,中興創始人侯為貴坐在深圳的辦公室裏,接受了《福布斯》採訪,稱自己無法理解這份報告。
曾在軍工企業做技術,一路做到副總工的侯為貴,最喜歡的就是不緊不慢、穩紮穩打,人們喜歡稱**他和中興的風格為“牛”,**像勤勤懇懇的老黃牛,耐心尋找各種機會,但從來不會冒進,講究均衡,不輕易冒險,很少有過激行為。
有一次去南京開會,趕上飛機晚點,晚上7點的航班,到夜裏11點還沒起飛。
侯為貴不着急,一個人坐在候機廳裏看書。
後來,南京同事覺得延誤得太晚了,打電話讓他回去,他就回去了。
這種性格的領導者,淡定從容、勤勤懇懇、務實有效,能避免重大的投資損失,但也容易失去長遠機會。
2000年左右,中興在全亞洲**最先開始了3G手機基帶芯片研發,**但由於中興的文化不鼓勵試錯,侯為貴還是選擇了放棄,團隊解散,於是很多人跳槽去了別家芯片公司。
中興不是沒有嘗試過擺脱對美國的依賴、自主研發芯片,但企業文化如此,小心駛得萬年船。
越求穩,**在一種環境裏適應得越好,**當變故襲來的時候,就越不適應,甚至“死”得越快。
所以當2018年的禁令突如其來的時候,董事長會用“休克”來形容這艘市值千億的巨輪。
而另外一家公司,另外兩個人,拒絕過這種適應好一切的日子。
他們選擇在黑夜裏睜眼,他們等來了自己的黎明。
1996年,一個27歲的女生從北郵研究生畢業,找了第一份工作——**一家剛成立9年的小公司,**她卻在後來的23年裏再也沒換過工作。
女生名叫**何庭波,**如今她已是華為海思的總裁,今年5月因為一封內部信刷爆朋友圈。
早在何庭波加入華為前5年,1991年,華為就成立了專用集成電路(ASIC)設計中心,兩年後,**華為研製出自己的第一塊數字ASIC,**開始了集成電路設計的漫漫征途,技術水平以每3至4年一個台階的速度跨越。
華為早期芯片的一些型號
而何庭波加入以後,做過3G芯片研發,又在硅谷工作了兩年,親眼目睹了中美兩國在芯片設計上的巨大差距。
她也從一個小工程師,一路做到總工、總監。
到2003年,華為攤上事兒了。
美國思科公司羅織了21項罪名,起訴華為侵犯知識產權。
官司打到2004年,雙方達成和解:華為不需要道歉,更沒有賠償。
平安度過危機的任正非沒有鬆一口氣,他想的是:**“如果再有別人斷我們糧,**我們能不能有備份系統用得上?”
他萌生了自己研發芯片的想法,於是他找到何庭波,給了她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每年給你4億美元的研發費用,再給你**2萬人,**一定要站起來,減少對美國芯片的依賴。”
“我們用兩萬人來強攻,至於怎麼強攻,你説了算,我只能給你人、給你錢。”
何庭波嚇壞了,當時整個華為只有3萬人,研發總費用不到10億美元,任總竟然下決心做如此高強度的投入。
於是,海思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
準確地説,今天的海思除了手機芯片,其他傳輸網絡設備芯片、家庭數字設備芯片等,統統都做。
在安防監控領域,海思低調地佔領了**全球70%**左右的市場份額,美國60%的攝像頭芯片來自海思。
逼得何庭波只好找山寨手機廠合作,這給華為丟盡了人,最後慘敗收場。
華為和海思從此明白一件事:芯片要突破,離不開母廠的支持。
剛走馬上任的餘承東將信將疑地給華為新手機裝上了K3V2,結果**又踩了個大坑,手機發熱量大,被網友戲稱為“暖手寶”,**軟件兼容性方面又是一堆漏洞。
餘承東(設計台詞)
面對外界排山倒海的質疑,海思內部卻出奇的安靜,只有實驗室裏的燈火徹夜通明。
這燈火只為反戈一擊。
當士氣低落的時候,何庭波總是鼓勵大家:
“做得慢沒關係,做得不好也沒關係,只要有時間,海思總有出頭的一天。”
2014年,海思發佈麒麟910芯片,工藝上升級至28nm,追平了高通。
從麒麟910到如今的麒麟990,海思開始了手機芯片史上一段華麗的逆襲,時至今日,不但在工藝上領先至7nm,性能和功耗上,更比肩業內最優。
人們幾乎已經忘了,華為為了給海思“鋪路”,當年冒了多大的風險,把一款並不成熟的芯片跟自家旗艦手機捆綁在一起,結果可能是**“小馬拉大車”,**最後車馬俱翻,連手機地位都保不住。
華為明明有更好用的“別人家的”芯片,有更穩妥的賺錢方式,而他們選擇了拒絕。
冒險換來的是巨大的回報——更低的芯片和整機成本、更可靠的供貨保障、更有底氣的議價能力,這是華為手機的**“護城河”。**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中興當年所不敢為的。當年中興3G芯片團隊解散的時候,很多工程師跳槽的去處正是海思。
**牛與狼的爭鬥,**在變化動盪的時代裏,分出了高下。
就像任正非7年前的“神預言”:
“(芯片)暫時沒有用,也還是要繼續做下去。一旦公司出現戰略性的漏洞,我們不是幾百億美金的損失,而是幾千億美金的損失。我們公司積累了這麼多的財富,這些財富**可能就是因為那一個點,讓別人卡住,最後死掉。**這是公司的戰略旗幟,不能動掉的。”
平心而論,被很多人“吹爆”的海思,在今天的世界芯片產業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
2019年一季度,全球TOP 15的半導體公司,海思是唯一上榜的中國大陸企業,排名第14。
注意最右邊一列,前14名裏,只有海思比去年同期**增長41%,**而其他企業全都是0增長甚至負增長。
預計到今年底,海思有望超越聯發科,成為亞洲第一大芯片設計企業。
海思做到了什麼,又沒做到什麼,答案也正藏在“芯片設計”這四個字裏。
芯片設計,顧名思義,就是給芯片**“畫圖紙”**的。
簡易遙控飛機芯片電****路示意圖
海思在完成芯片設計之後,要交給台積電代工製造。
台積電的華為芯片生產線
而英特爾這樣的頂級巨頭,能獨立完成芯片的全流程設計製造——這是海思跟行業巨頭的差距之一;
其二,即使只從芯片設計的角度看,海思也**並非完全獨立自主、**從零開始。
海思購買了ARM的設計授權——全世界95%的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都採用ARM的設計架構。
打個比方,ARM給你一間**毛坯房,**然後大家各自買回去裝修。
大部分廠家不具備拆開毛坯房、大修大改的能力。而像高通和蘋果這樣的公司,才具備這個能力。
我們説海思的強大之處,是説它的**“裝修”的能力強。**不要小瞧芯片“裝修”,這同樣需要過硬的技術實力、長時間的積累,和鉅額的資金投入。
2018年,華為研發投入153億美元,摺合上千億人民幣。
任正非曾經説:沒有創新,要在高科技行業中生存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個領域,沒有喘息的機會,哪怕只落後一點點,就意味着逐漸死亡。
2018年,像海思一樣的中國芯片設計企業數量,比去年增長了23%,中國芯片設計**產值達到2515億人民幣,**也增長了23%,其中海思全年營收突破500億。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能對整個中國芯片行業感到樂觀,2018年中國芯片進口額突破2萬億人民幣,超過天津市2018年全年GDP,也遠超全年原油進口額。
中國芯片進出口年年逆差,進口是出口的3倍多,而且逆差越來越大。
很多核心芯片依然主要依賴進口。
圖中紅色的0%為小數點後四捨五入後的結果,不代表絕對值為0
在芯片製造方面,從2002年開始至今,國內半導體制造工藝**與國際先進水平一直都相差兩代,**且80%的裝備需要從國外進口(例如EUV光刻機)
台積電、三星目前10nm都可以穩定量產,而且良率高;
而內地最大的中芯國際,上個月剛剛可以量產14nm,2021年才能出貨**。**
有人説,為什麼華為海思這樣的國內龍頭,自己不做芯片製造,**非要給台積電代工?**只是因為台積電技術好嗎?
如果自己造芯片,製造一端不就能發展起來了嗎?
説這話的人,嚴重低估了芯片製造的難度和前期投入。
舉個例子,華為手機目前最先進的7nm芯片,研發投入是3億美元,合****21億人民幣。
而建一條7nm生產線要花多少錢呢?**500億人民幣,且需要投產上億片,才可能回本,**實現盈虧平衡。
而華為公司2018年全年淨利潤是多少呢?593億人民幣。
要求華為一家接近20萬員工的巨無霸企業,所有人幹一年,掙的錢只做某一款手機芯片的生產線,這現實嗎?
況且錢砸進去,如果趕上了芯片週期性價格的低谷,一上來就是鉅虧。
中國芯片製造要不要大力發展?當然要,但不能急在一時。
因為人們總是高估短期、卻低估了長期的科技能力進步。
未來中國最強的芯片企業,也要像英特爾一樣,集芯片的設計、製造、封裝測試於一身。
但這需要的不只是決心和勇氣,而是需要長期地砸錢、砸人才、砸時間。
2018年,全球TOP 10的半導體公司,佔領了全球半導體市場的60%,在這個贏者通吃的角鬥場裏,只有努力掌握“獨門絕技”,擁有上下游中的“殺手鐧”產品,**才能真正制約對手,**屹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只是滿足於做某一個環節的“前幾名”,誰敢保證未來中國芯片企業不會再一次**“被卡脖子”****?**
用清華大學微電子所所長魏少軍教授的一句話説,中國芯片產業“既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麼好,也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麼壞。”
而用倪光南院士的話説:就(芯片)整體產業發展而言,相較國際先進水平,我們可能需要一二十年才能追趕上。
而想要做出好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國產芯片生態系統,**做到英特爾做成、而“方舟1號”沒能做成的事,恐怕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想要成為真正的巨頭,海思,乃至更多的中國芯片設計企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研發費用體量比較示意圖
而在芯片代工製造一端,我們也同樣需要看到進步和不足。2019年二季度,全球前十大芯片代工企業,中國已經佔到6家,而大陸的兩家企業——中芯國際和華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繼續擴大市場佔有率。
“中國芯”長大要經歷的種種磨鍊,要以十年為單位來計算。
好大喜功沒有用,拔苗助長更沒有用。
偉大都是一天天長,長出來的。
中國人要有決心,也要有定力,把行業“短板”補齊,踏踏實實地堅持做下去。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中國“芯”之路沒有捷徑可走。
寧南山老師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話:
中國的經濟升級,最大的兩個領域是汽車製造工業和集成電路工業。
反過來説,我們要實現最終打垮西方列強,也就是要在這兩個超級產業完成逆襲。
未來的十年,我們要做好長期戰鬥的準備, 如果我們成功了,那中國就是真正的超級大國。
如果這兩個領域我們失敗了,中華民族復興就不能稱之為成功。
這讓我想到一個小故事。
有一年,何庭波和餘承東一起去拜訪微電子專家胡正明教授,何庭波敬佩地説:“您是一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沒想到胡教授卻説:
**“我不覺得我是科學家,**我是一名工程師,科學家是發現自然界已經有的規律,而工程師是要發明自然界不存在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可以為人類解決很多問題,給人類帶來便利。我很驕傲,我是一名工程師,我是發明東西的人。”
胡教授的一番話深深感染了何庭波,從那天起“我是一名工程師,我是發明東西的人”成了她常掛嘴邊的一句話。
**為什麼中國人要做自己的芯片?**我想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答案。
有一位網友寫下了一首小詩,或許它可以為中國芯片60年的漫漫征途做一個註腳:
米雕千字何須服,硅集電路妙思苦,
美歐鏈就強基業,華夏憾缺定鼎礎。
若非當年漢芯誤,何來今日中興屠?
國勢仰賴匠心琢,斬荊除蠻方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