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到凌晨三點半,還是起牀寫字吧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1-14 13:25
咳到凌晨三點半,料定睡不着了,想了想,還是起牀寫字吧。
大概一週前,被請去市西南郊某學院做個交流,回來後,就生病。
不説久病成良醫吧,但誰還沒生過病?該喝水喝水,該休息休息。到週一果然咳起來了;猜到之後鼻塞、低燒會接踵而來,那就再熬一段吧。
這也是沒法子:不舒服的時候,想着“總會過去的”,就會好些。
生過病的大概都知道,最怕的倒不是病痛本身,而是不見好。
比如咳嗽或鼻塞了一陣,哎,沒動靜了,“行,估計是要好了”,心情愉悦,忽然一陣又咳起來或者鼻塞了,便有前功盡棄的不爽之感。
以前當學生時,生病,某種程度上,甚至有種解脱感。沒法抱病去上學了,“唉,只好請假了!”於是得了一天假期。
養病的那天,趕上下午,身體恢復點了,尤其快活,真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我記得是賈平凹還是梁曉聲先生,很早以前寫過的:得點小病,無傷大雅,反而可以享受點照顧,挺好——我也有同感。當然,得過自己那關。但凡能撐着去上課的,終究還是去了,畢竟落一天功課,之後要補筆記之類,挺麻煩;掙扎了之後,終於沒法去時,就有種自我説服的滿足感,“我也掙扎過了喲”,於是心安理得養病。
我上大學時,跟同學説起這個來,有位同學就瞪大眼睛,“你還掙扎哪?我小時候都自己吹涼風吹鼻塞了,好躲着不去上課!”——乍聽,像《好兵帥克》里布拉格人變着法子弄傷自己,好免得當兵似的。
當了自由職業者,稍微不同點。
首先,生病是不敢告訴家裏的,而且不能露形藏。像我這樣每天更新文章的,一生病特別容易顯形。趕上我媽這樣每天守着看我新文章的,瞞她不住。
這是一關。所以,為了免家裏人擔心,別生病比較好。
再,自由職業者雖然沒有老闆,也可以偶爾裝死不搭理編輯(我的諸位編輯,你們沒看到這句話),但還是有個監工:自己。
雖沒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地步,但總覺得用進廢退,每天得乾點啥,才算沒辜負自己。
《駱駝祥子》裏,祥子生了病沒法拉車時,就難過之極——縱然車是自己的,而且正租給別人拉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自由職業者都會有類似的“虛度罪惡感”,但我認識的幾位是有的。
尤其是,習慣了極規律的工作與生活後——我是習慣早起、上午寫完、下午該幹嘛幹嘛那類人——會非常在意這種延續性的斷裂。
跑步的諸位一定有感覺:習慣了某個配速後,一直跑,自動駕駛似的;一旦因為半途行人或交通燈,逼着變了步頻節奏,甚至停下來走了一段,節奏就亂了,再回去,殊為不易。
自由職業者本身談不到安全感,自己狀態的延續性,就是唯一的安全感。一旦狀態打了折,就覺得難受了。所以到了後來,都是儘量保持飲食健康、作息規律、身體平衡。不説多健康吧,至少能拿起來幹活。
想要自己如機器般工作,就得把自己當機器般保養——大致就是這樣的一個理路。
所以上週,開始有病態起來,我就自覺減少了里程(多休息)、加了點保養(飲食清淡,但增加了蛋白質和蔬菜)。每天保持着低中速狀態寫着字,慢慢等着病嚴重起來,再過去,類似於“這場風暴,捱過去就好了”的心態。
如果直接停了,卧牀,休息,病未必會好得快些,狀態倒是會丟得更徹底。
以及,也是為了不至於讓我父母發現:畢竟知道我生病的話,他們動靜比我還大呢。
就這樣到了今天。昨晚吃了藥後,早早睡了。睡了四個小時不到,凌晨,被雨聲點醒了。再過一會兒,開始咳。
不是一個人住的話,有一點是很麻煩的:病中不敢大聲咳,怕驚醒身邊人——承蒙照顧,病還不趕緊好,會覺得對不起人。
——當年德雷克斯勒還在開拓者時,有天早起去訓練,怕驚醒了太太,於是摸黑穿鞋,到球館才發現穿錯了。這個NBA的老掌故,許多人都知道。
——這和生病了不想讓爸媽知道,類似的道理。
我抑着咳了會兒,吃了顆潤喉糖無效後,尋思了下:
我現在的狀況,需要充分喝水才能止咳。要喝水的話,起牀比較方便。
我反正也咳得睡不着,不如起牀算了。
按我的經驗,起牀做點什麼,困了,咳勁過了,就又會想入睡了。
我的身體,真已經差到沒法寫東西了嗎?不知道。試試看吧。
我有位朋友,經歷遠比我跌宕起伏,又素來很是樂觀。總跟我説,做寫字這行最大的好處是,自己的一切經歷,都可以寫出來——哪怕是不那麼舒適的經歷。
這麼想,也好。
雖則如此,我寫着寫着,也反思了一下:
——我是不是內心深處,其實想進入“我也掙扎過了,不行,只好請病假了”的狀態,所以想直接把自己折騰到真寫不了的狀態,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休息呢?就跟我那位把自己折騰病了好請病假的同學似的?
不知道。
請病假,我跟誰請呢?大概只能跟自己請了吧。
這麼想想,我內心裏,有一個不肯放過自己的冷臉老師,同時還藏着個拼命想偷懶的狡猾壞蛋吧。
是不是每個人心裏,都有兩個小妖魔在對話?
A:還能撐就撐下去!
B:累了吧?不如就這樣歇了吧……
A:喂喂,比起其他更加身不由己的朋友,你已經夠好運的了,督促你的還只是我這種內心壓力,不是什麼外部壓力……
B:但你也不那麼太主觀嘛,看看你自己的身體,你真的還能撐嗎?
A:對面的不要誇大形勢!明明還能撐的,非要躺倒不幹。我看就沒那麼嚴重。
B:好好好,你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自己感受下,想想該怎麼辦來着?
這份類似於病中心理記錄的東西,寫到這裏,我已有些寫不下去了——頭腦裏不出字了,得停下來想了。
按我的經驗,這就是“寫不出來了”的狀態。到此是凌晨4點22分。
我回頭讀了一遍,覺得作為一篇文章,顯然缺乏啓發性;但當做是一份普通自由職業者的病理報告,湊合能使。
想想頗有反諷意味:我本身很會勸朋友,如果我是我自己的朋友,這會兒大概已經説了一大篇花團錦簇的文字,勸我自己好好休息了,而且一定言之有據,類似於《圍城》裏李梅亭所謂“一身化二,自己拍自己肩膀”之態。
但事情臨到我自己頭上,這時候還是在作死邊緣試探,邊咳嗽邊試着自己的狀態,“我還能不能寫了?”果然道理都是講給別人聽的。
如果這篇文章有什麼價值的話,大概就是身體力行地,體現那幾句老話:
想要把人當機器使喚,就得把人當機器般保養。
健康猶如氧氣:有時不會覺得多好,失去寸步難行。
人的心若想自由自在,最後要過的,終究還是自己那關——比如自由職業者,看似外部壓力沒那麼複雜,最後反而容易被自己困住。其他行當的諸位,我猜也是如此。
道理各自都懂,説得溜着呢;但事到臨頭,還最後放過放不過,都是自己的心。
諸位,好好保重身體。換季之際,請鄭重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