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塘埠頭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1-14 10:34
在煙雨江南拔節生長的孩提時代,我們成了兩棲動物。冬天在陸地上奔跑,夏天在水裏棲息,練就了一身本領。
奔跑速度很快,儘管談不上什麼章法。記得大一體育考試,反應是遲鈍了一點,卻後來居上,第一個衝到了終點,讓全班同學大跌眼鏡。
水性更是沒得説,雖然不懂蛙泳、蝶泳、捷泳為何物,可實用,耐力好。最驕傲的是大二和一幫同學橫渡湘江,到中游擊水,一個專攻游泳的體育女健將,游到中間就不行了,秤砣一樣直往下沉,是我英雄救美,左手挾着她,右手划水,拉到了橘子洲頭。消息傳開,很多女生要請我做游泳教練。
在江南成長,沒有一個童年夥伴是旱鴨子。是不是旱鴨子,一個很簡單的分辨指標,就是出生地。毛主席的游泳本領,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其實,他的游泳水平,在我們江南,比較普通。
那時候,村裏一起玩的那羣孩子,流行推舉一個厲害角色做孩子王,帶着大家攻打江山——與鄰村孩子比高下。其中孩子王的很大一部分威信,是建立在水性好壞的基礎之上。

我們喜歡泡在水裏。春暖花開的四月,只要碰上陽光明媚的日子,就有人第一個試水了,其他夥伴不甘人後,紛紛跟着下水。春暖還寒的時候,水還是冰冷的。一個猛子扎進水裏,寒冷立刻襲遍全身。但戲水帶來的快樂遠在寒冷之上。待從水裏上岸,嘴唇已經一片青紫,身上也是,皮膚又皺又縮,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在春風中,在陽光下,瑟瑟發抖。
晚上回去,要封鎖消息,不能讓爹媽知道。否則,免不了挨一頓拳腳棍棒。
父母打人有三不:不打腦袋,不打身子,不打手腳,只打兩個地方:臉和屁股。臉上皮厚,屁股肉多,打起來不傷體,不傷骨頭。
村上多嚼舌饒舌之人,儘管消息封鎖嚴密,但父母還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我們下水的事。幾個巴掌下來,臉紅了,屁股腫了,疼痛難忍,躺在麻上,恨聲不斷,晚飯都不想吃——有時也沒得吃,不準吃飯,是父母懲罰我們的一種輔助手段。
捱打多了,也學乖了,想趁早享受戲水之樂,就避開熟人耳目,跑到遠一點的河裏,在春潮漸漲的水裏盡情嬉戲。玩夠了,爬上岸。岸上鋪滿嫩綠的小草,柔和温暖,我們或躺或坐在草叢中,曬會兒太陽,等身上水漬幹了,找不到下水的蛛絲馬跡了,才心滿意足,吹着口哨,追逐着,嬉鬧着,打道回府。
有時候父母就像狗一樣用鼻子在我們身上聞來嗅去,但苦於沒有證據,只得作罷。這樣,既滿足了我們戲水的願望,又逃過了父母的責罰,晚上睡覺格外香甜,做夢都是在水裏快樂撲騰。
到水裏戲水,就得有下水的地方,我們把它叫做埠頭。河邊的叫河埠頭,塘邊的叫塘埠頭。
河埠頭是天生的,因為河岸長,可選性大,總能找到一個下水處,只要舒適平整,就有人從那裏下水,長此以往,就成了河埠頭。

塘埠頭是人工的。村口就是池塘,離家近。那時候村裏只有一口井,是供全村人喝水用的。洗衣、洗菜、游泳,都是在池塘裏。大人小孩洗澡的去處,都有明確分工。河流是大人的天堂,池塘是我們的天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河流遠點,距村裏約有一里路。河水是流動的,清澈見底,容易洗乾淨。池塘近,水是靜止的,相對髒點,被我們一攪,水就渾了。
愛乾淨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在乎髒。只是搞不懂,為什麼大人老是喜歡捨近求遠,非要到河裏去洗澡不可,特別是那些剛娶了老婆的小青年。後來聽到一個笑話,村裏某某做新郎的時候,因為是在池塘裏洗澡,新娘子硬是不准他上牀。
小孩也偶有隨大人去河裏洗澡的,多半是因為在夥伴中失意了,落單了,大家都不願跟他玩了;或者是身上某個部位悄悄起了變化,懂得害羞了,不方便再和我們一樣,一絲不掛,像魚兒一樣赤條條地在村人面前游來游去。
成為塘埠頭的標誌就是池塘岸邊那塊碩大無朋的,打磨得非常光滑平整的石頭。那石頭應該有好幾噸重吧,是張石匠捐獻的。張石頭給死人雕刻石碑,陰氣重,平時村裏人難得搭理他,怕惹鬼上身,只有在給先輩雕刻碑文的時候,才和他套點近乎。張石匠為積陰德,除晦氣,捐獻了那塊埠頭石。張石匠捐石那天,村裏男女罕見地都趕來幫忙,對他感恩戴德。
張石匠感動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就像那天的陽光一樣閃閃發亮。張石匠一衝動,事畢後請幫忙的勞力到他家吃了一頓白麪——白麪在那個年代是稀罕東西,一年難得吃上一兩回,至今村裏還有人津津樂道張石匠當年的慷慨大度,那頓白麪的香甜可口。
大夥在池塘邊挖出一個大坑來,把石頭放進去,夯實,用泥土把旁邊的縫隙填滿,塘埠頭就大功告成了。村裏不知誰捐了一掛鞭炮,塘埠頭安裝好那刻,鞭炮也被同時點燃,噼噼啪啪,歡快熱鬧了好一陣子,算是慶賀。
有了塘埠頭,就甭提多方便了。婦女洗菜,少女洗衣,男孩洗澡,都從那兒下水上岸。甚至不分寒暑都喜歡下水的鴨子,通曉人性似的,都從塘埠頭處下水上岸。
在水裏玩得不亦樂乎的我們,經常邂逅來池塘洗衣服的女子。如果是長輩,大家倒還規矩,不敢造次。如果年齡相仿,女孩可就遭殃了。她的到來,把我們玩皮的天性和天賦全部激發了出來。
大家先是試探,後來越來越膽大,越來越興奮,越來越出格,爭相在女孩面前表現,或展示泳技,遠遠地潛水過去,在距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冒出來,嚇她一跳;或在遠處向她擊水,希望濺她一身——衣服一濕,女孩的曲線就出來了,看得我們有了異樣的感覺;或者拼命喊叫女孩名字,開一句與年齡不相稱的葷話玩笑,然後扎進水裏躲一陣。
其實,所有這些動作,無非是希望引起女孩注意,恩賜我們一個或喜或嗔或怨或怒的目光,僅此而己。但女孩害羞,也小氣,很多時候不為所動,自始至終,視線不出眼前塘埠頭的勢力範圍,也加快了搓洗速度,希望早點完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衣服洗好了,女孩就要端起衣盆走人。這可把我們急壞了。記得有一次,夥伴石頭看見女孩要走,急了,一個猛子扎到水底,抓出一把淤泥,向着女孩用力扔了過去。淤泥天女散花一樣,剎那間,女孩潔白的裙子上就開滿了星星點點黑色的花朵。女孩氣了,但沒發作,也不回頭,只是離開的步子更加匆忙,就像逃避瘟疫一樣。
石頭的創舉給了我們很大啓發,女孩的寬容給了我們很大慫恿,以後看見女孩過來洗衣,大家爭先恐後地潛到水底,摸出一把淤泥,對着她扔過去。對這種挑釁行為,女孩反應不一,有的匆匆逃離,再來洗衣,都是避開我們,選擇我們不在池塘的時候;有的開始容忍我們胡作非為——因為我們多是開玩笑,也沒誰真想把淤泥扔她一身,女孩也明白這一點,目不斜視,自顧忙活。
並非所有女孩都有好脾氣,有時候還是會闖禍,如果真不小心把淤泥扔了女孩一身,就捅了馬蜂窩,女孩豁地站起來,砰的一聲把盆子倒扣在塘埠頭,雙手叉腰,柳眉倒豎,櫻桃小嘴一張,啥髒話都罵出來了。
我們嚇懵了,不管誰是始作蛹者,大家都是一個猛子扎進水裏,能憋多久就多久,誰都不敢先出來——彷彿誰先出來,誰就是肇事者一樣。
待我們從水底探出頭來,女孩已經罵夠了,氣消了,蹲在塘埠頭,或槌起槌落,或一雙小手在搓衣板上來回搓動。看樣子,已經忘記或者寬容我們了。
當然,也有女孩被欺負了,一屁股坐在塘埠頭,嚎啕大哭。這種女孩最讓我們頭痛,也最惹不起。有了第一次,就不敢找她第二次麻煩。

塘埠頭帶給我們的快樂不只是夏天,還有冬天。池塘是用來養魚的,過年前夕要乾塘捉魚。抽水機轟隆隆地響起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牽掛池塘什麼時候被抽乾,那個時候,大家都成猴子屁股——坐不住了。
夥伴們聚在一起,不斷派出人去刺探,希望塘埠頭旁邊早點露出泥沙來——那個地方可是一個聚寶盆:大人口袋裏來不及掏出來的硬幣,在洗衣服的時候都從這裏掉到水裏,在泥沙裏沉積起來,一年365天下來,下面是白花花的一片。一兩個捷足先登者,或用棍子,或用鐵絲,或用小鋤,或乾脆用手,扒開層層泥沙,一枚枚硬幣便在自己的喜悦激動和旁觀者的羨慕歡呼中顯山露水了。
記得小時候最多一次,我分到了四五十枚硬幣,揣在口袋裏沉甸甸的,晃當晃當作響。那時候的硬幣都是一分兩分的,最大的五分,雖然總數不過幾毛錢,但確實是童年時候一筆巨大的財富。
當然,那筆硬幣最後的結局都是父母想着各種辦法,今天買鹽要一個,明天買肥皂要一個,全給弄走了。但擁有數量可觀的硬幣的那段日子確實激動人心,成為記憶中一道永遠的風景,讓人懷念。
寫到這裏,才突然明白:快樂原來如此簡單,只不過是幾枚硬幣而已。現在任何時候錢包裏的錢,都是發了一筆小財的童年時候的成千上萬倍,如果換算成那面值最大的五分硬幣,簡直可以用堆積成山來形容,可我們展露給自己和別人的笑容為什麼越來越少了呢?
人生的始點是生,人生的終點是死。每天奔走在生與死之間,奔走在滾滾紅塵,明知生命短暫可貴,為啥就做不到知足常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