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少年的你》更真實!因為長得黑,我成了大家攻擊的對象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1-15 12:04
被霸凌後,孩子內心如同爆發了場毫無徵兆的地震,它將摧毀自尊、信任、安全感以及一切成長中的秩序。男孩張炳因為皮膚暗黑,成了一支靶子,被惡意瘋狂攻擊。
初中寄宿的幾年,我過得很安全、快樂。那會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叫張炳,是我的同桌。但我們的友誼只維持了一個月,九年後的今天,我仍然不敢聯繫他。
剛入學,我和張炳被分到一起。別的同學都在相互介紹,甚至開始嬉鬧,我們倆一個上午沒有説話。上課時,我的眼睛總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臉。
一顆黑痣在張炳的嘴角若隱若現,他的臉比一般發育中的男孩要圓潤些。
到了晚自習,我小心翼翼地跟張炳借了塊橡皮,還回去時,鼓起勇氣説了“謝謝”。張炳低着頭,沒看我,一句“沒關係”雖然弱不可聞,但還是成了我們友誼的起點。
那段時間,張炳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和他一起上學、吃飯。有天放學,我想去買個煎餅果子帶回宿舍,張炳拉住我不放,堅決要請我吃其他好吃的。我家境不好,就接受了張炳的好意。
作者圖 | 學校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坐上操場看台,搖晃着腿,吹着九月微涼的晚風,張炳的臉和夜色融在了一起。後來回想初中時代,我總忘不了那個温暖的夜晚。
開學久了,同學間慢慢熟絡,人與人的界限開始模糊,喊外號成了潮流,張炳也收穫了一個。最初是女生衝張炳喊外號,他聽了羞澀地抿着嘴笑,但臉紅在他的面孔上並看不出來。
張炳全身皮膚暗沉,像出生時在炭堆裏滾過一圈。初次見他,我就百思不解一個人的皮膚怎麼會黑到這個程度,連黑痣都看不出。
女生喊“小黑”還算親暱,一些愛鬧的同學開始叫張炳“老黑”、“黑蛋”、“黑驢”。聽到這些侮辱性的稱呼,張炳無可奈何,較真相當於默認。他只能瞪他們一眼,然後沿着牆壁匆匆走開。在教室外,張炳不知不覺養成了低頭疾走的習慣。
可這種相安無事,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
一天,張炳低頭走路時撞上了班上的小混混。
混混揪住了張炳的衣領,指着他罵“黑驢”。硬邦邦的衣領擠着他的脖子,張炳急了,吐了句髒話,喊着“別動我”。這句髒話惹惱了混混和他的兄弟。他們把張炳團團圍住,推搡他,揪扯他的頭髮。張炳沒有反抗,蹲下身緊緊抱住頭。
我去接水,來到走廊。張炳從人腿的間隙中看見了我,眼神露出求救的信號,像鞭子一樣打到我心裏。
我和張炳短暫對視了一下,迅速移開眼睛,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不想惹麻煩,不惹麻煩就要閉嘴。
張炳告訴了老師。班主任開班會的時候,讓那幾個捉弄他的學生站上講台,威脅説下次再犯就請家長。聽了老師的話,被批評的學生還是嬉皮笑臉,張炳在我旁邊卻如坐針氈。
之後,那幾個學生非但沒有改過,反而變本加厲,常常走過來,沒有徵兆地打張炳的頭。
但張炳卻越來越沉默,我悄悄跟他塞了張紙條,問他為什麼不反抗。張炳看了一眼,把紙條撕碎丟到了一邊。
那時,班上的男女生總是分開坐。有位個頭小、臉上長了一些雀斑的女生從不叫張炳“黑子”,只喊他的名字。於是,班裏便開始瘋傳這個女生喜歡張炳,看上了一個黑蛋。
因為這個女生髮起脾氣來沒完沒了,男生們不敢當着她的面調笑,只對着張炳説他有了個老婆。張炳依舊不説話,緊緊抿着嘴走掉。
一次體育課,張炳幫那個女生買水,他走到女生們坐的區域,想順便幫她擰開瓶蓋。張炳身後的男生開始起鬨,一個人飛快地跑到他身後,猛地脱下了他的褲子。
女生那邊像被激起了千層浪,長着雀斑的女生捂着臉跑開。張炳扔掉擰開的水,迅速提起褲子,飲料撒了一地。他立刻追上那個惡作劇的男生,揪着他拼命地打,一拳又一拳,像瘋狗一樣又咬又抓。
他們馬上被人拉開,但張炳的眼淚、鼻涕卻一直往下流,他的嘴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咒罵,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捱打的男生馬上將這事告訴了班主任。
雙方家長趕到學校,也開啓了張炳的噩夢。
“兒哦!”一句方言打斷了早自習的讀書聲。幾十個腦袋一齊轉向聲音的源頭,一個瘦弱、土氣的女人站在窗外。大家都認得這個女人,她正看着將頭深深埋在胸前、一動不動的張炳。
全班人都知道了,張炳媽媽是在學校門口推車賣煎餅果子的攤販。每一道目光,都刺痛着張炳的皮膚。我明白了他一直受欺負卻沉默的原因。
捱打男生的父親也出現了。他張嘴就討要從拍片檢查到住院看病的一圈費用。張炳媽媽和那個家長開始爭執,男人想拉走張炳,喊道:“走!走!上派出所!”
張炳媽媽努力伸手攔住壯碩的男人,像一隻破舊的傘試圖遮住張炳,不讓他淋濕。
喧譁聲吸引了樓道上下越來越多的人。張炳在這場拉扯中緊緊攥着拳頭,帶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了聲“媽”,然後使勁掙脱出男人的大手,飛奔下樓,瞬間就沒了人影,張炳媽媽也脱身追出。看熱鬧的同學過了好一會兒,才不舍地散開。
張炳變得越發沉默。我也避開他,站到了大多數人的隊伍裏,和他們一起審視張炳,從未脱離過人羣一步。
張炳開始曠課,逃避出操。無論白天黑夜,他都帶着帽衫,可能怕別人説他在暗中只能被看到牙齒,張炳連笑也不笑了。
一節英語課,老師放了邁克爾·傑克遜跳舞的視頻。全班人對着誇張怪異的舞步放聲大笑,我扭頭一看,果然張炳沒有笑。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放在桌子上的一隻手顫抖着,跟着節奏敲打桌子。
作者圖 | 偷拍的張炳(左一)
一天,晚自習結束後,我走到學校為鍋爐燒水儲備用的煤堆旁邊,這是校園中最偏僻的角落,平時打掃衞生後,垃圾都堆在這兒,空氣裏瀰漫着一股餿味。我想從這翻牆出去打遊戲。
這個一向冷僻的地方,卻冒出了微弱的節奏聲。隨着音樂搖擺,一個黑影在髒不溜秋的垃圾和煤堆中緩慢、笨拙地移動。
幾個光滑的煤塊在月色下反射着光,我努力認出那是張炳。他在模仿太空步。
“太滑稽了!”心裏這樣想,我卻沒有力氣笑出來。我默默看着這個獨舞的人,轉身返回了寢室。
在白天,張炳就像一隻提線木偶。他誰也不理,也不再聽講。別的學生過來找茬,他也不發出一點反抗的聲音。
張炳的眼中,只有桌洞裏破爛的智能機,那裏面播放着下載好的舞蹈視頻。
有天,老師在一堂課上,注意到走神的張炳,拿粉筆砸他的臉,也沒收了他的智能機。
失去手機後,張炳魂不守舍,生活中的支柱好像被抽走了。大家都知道張炳迷上了邁克爾·傑克遜。
課間,有個調皮的男生拿白粉筆往張炳身上塗畫,説要幫他整容變白,又從張炳桌洞裏翻出了邁克爾·傑克遜的海報,在那張臉上胡亂畫了幾筆。
説時遲那時快,張炳抓起我削橡皮的鉛筆刀,在那個男生的手腕上狠狠劃了一道。男生被嚇呆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哭。
血從傷口裏接連不斷地湧出來,滴在地板上。張炳握着小刀不知道往哪走,隨後瘋狂地向被劃傷的同學道歉,邊説“對不起”邊從眼睛裏滾出大滴的眼淚。
男生被緊急送到了醫院,張炳則和母親一起被校方談話。上課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他母親透過辦公室牆壁傳出來的號啕。
張炳被勸退了。
我想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當人和人的界限模糊,你很難分清哪件事處於合理的範圍,哪件事又越出底線。
我在心裏問,他人其實很好,不是嗎?我還記得他羞澀時的抿嘴笑,和那天操場看台上的微風。
前幾天削蘋果,水果刀割到了手,我想到了這段往事。當初那把劃傷人的小刀早就不見了,那個同學的手腕上,也應該還留着一道淺淺的疤。
張炳呢?我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他的疤,快好了嗎?
- END -
作者 | 王正
編輯 | 張舒婷